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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早春,山阳。
虽然已经是草长莺飞的天气,淮北的三月,夜间仍然很冷。就那些有高床暖被可睡的朱门缙绅而言,这种天气并算不了什么,可是对于那些贫困潦倒、只能穿芦絮棉衣过冬的乞丐来说,这个时节虽不比冬日酷寒,却也一样十分难熬。
山阳县郊的一处破屋里,十五六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正围坐在一起烤火。山阳地处楚州,与金人的地盘仅仅一江之隔,向来是兵祸连结之地。但也正是因为如此,使得周围村镇十室九空,乞丐们随处都可以觅到无人居住的破败房屋栖身。至于原先的屋主人究竟是给金兵的马蹄践踏而死了呢,还是给大宋的官府征募去从军,又或者是无以聊生,跟他们一样沦落为乞丐,那就没有人能知道了。
乞丐们叽叽喳喳地议论着哪一家豪门大户的泔水味道最好,有一个人却显得格外沉默寡言。他并不参与他们的讨论,甚至当别人问到他的时候,也只是漫不经心地哼哈两声,他的目光始终盯着火堆中劈啪燃烧的木柴,以及时不时从中爆出的一两个火星。向来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有人愿意与他格外亲近。这个年纪不过二十出头的年青乞丐,从前似乎是一个读书人,不知道为什么当起乞丐来,却又死守着所谓读书人的气节廉耻不放,以至于每次抢夺食物都要大败而归,是他们之中最没用的一个,给人戏称为软脚虾。
一个身高膀阔、却缺了半条左腿,用一根木棒捆在膝头的老年乞丐瞧了他一眼,从火堆中扒拉出半边烧饼,一瘸一拐地走到他面前,将烧饼丢在他脚尖前面,不屑道:“吃罢,软脚虾!”软脚虾抬头望了他一眼,神情很是认真地摇摇头,道:“我不叫软脚虾,我姓陈,名昌彦,字道谟。”那老年乞丐鼻中嗤了一声,道:“老子管你叫甚么,不吃便不吃。”说着伸足一踢,将那烧饼踢得飞了开去,叫道:“抢到的便可以吃!”群丐闻言,一拥而上,你争我夺,抢得打破了头。那老年乞丐哈哈大笑,似乎十分快意。陈昌彦皱眉不已,低声咕哝道:“人而无行,与野兽何异?”
那老年乞丐耳朵甚尖,听见他在一旁腹诽,伸出蒲扇大的巴掌,一把将他提了起来,瞪眼道:“老子做事,你有甚么不服?”陈昌彦摇头道:“不敢。在下只是实话实说而已。”那大汉哼地一声,正要发怒,忽然头顶喀拉拉一阵巨响,像是整个天塌下来了一般,尘土飞扬,迷得众丐一同大声咳嗽。
老年乞丐丢下陈昌彦,先瞧瞧四周,这才抬头向上望去,不由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只见中间的一根房梁已经给砸成两截,一截落了下来,险些砸到自己天灵盖;另一截却还连在房上,上面犹自挂着一个人微微摇摆。他好半晌才醒过神来,指挥众丐搭起罗汉,七手八脚地将那人取了下来。群丐围着他不住打量,都觉这人装束极为奇怪,就有几个人已经跃跃欲试,像要伸手去搜他身,只是那老年乞丐尚未发话,谁也不敢乱动。老年乞丐见状,伸开腿坐在那个怪人身畔,将他从头到脚,连头发缝跟鞋壳里都不放过地搜了一番,把搜出的东西尽数堆做一堆,计有一个奇怪的袋子,里面是一些不知所谓的小铜粒和一柄刀;一个大大的铁疙瘩,挂在他的脖子上,前面似乎有一块闪闪发亮的东西;另外两个稍小一些,形状与那个大铁疙瘩大相迥异的小铁疙瘩,有一头大约是给手握住的,另一头伸出一支黑洞洞的管子;一样似乎是笔,却没有笔尖;一本半寸厚黑色的、仿佛是书的物事。

他瞧着那些玩意发呆,觉得似乎没一样能让自己分辨出面前这人的身份来。只有那柄刀是自己认得的,拔出刀身来瞧时,虽然刃长仅有三寸,却是锋利无匹,闪着幽蓝幽蓝的光。顺手在旁边一个乞丐头上拔下一撮乱发,放在口唇前面,对准刀刃一吹,只见头发应声而断,不由赞道:“好刀!”
忽听陈昌彦道:“余以抗日而死,死无怨矣。惟老父年迈,志士君子拾获此物者,烦交重庆柳先达,必有重谢。”老年乞丐转头望去,却见他不知甚么时候已经翻开了那本黑皮书,照着上面的文字读了起来。他平日虽然瞧不起这个读书人,可是此刻好奇心大盛,忍不住伸过头去道:“抗日,那是甚么?这书里还写了旁的不曾?”陈昌彦摇头道:“只有封皮上这一行字我能看懂,里面的弯弯曲曲象是鸡肠,不知道写些甚么。”〔按,此一本是柳维烈的采访簿,满是速记符号,陈昌彦自然不会懂。〕
陈昌彦沉思片刻,徐徐道:“抗者捍也,抗日,难道说的是日本国?可是听说日本国人少地狭,自来奉我为正朔,这人为什么要去抗他?”老年乞丐皱眉道:“甚么日本国,老子不知道。老子但知这人与老子一般,都是有胆气的人,他的东西你们不许乱碰。”指挥乞丐打来井水,替他清洗伤口,又叫人去村子里讨了些姜茶来灌他。
过得许久,那怪人悠悠醒来,瞪着一对大眼,似乎十分困惑地望着众人,蓦然迸出一句:“我死了?你们是牛头马面,鬼卒冥使?阎王在哪里?”老年乞丐皱眉道:“呸呸呸,谁是牛头马面?”指着自己鼻子道:“听好了,老子叫做白阿猛,人称绣体白老大。小子,你叫甚么?”那怪人犹豫片刻,道:“我叫柳维烈。”迟疑道:“你……你们不是牛头马面,看起来也不像是日本鬼子,你们是甚么人?”
一个乞丐插口道:“看不出么?咱们明明是讨饭花子。”柳维烈疑惑道:“讨饭花子?”忽然想起甚么似的,挣扎着要爬起身来,喘着气问道:“张总司令怎么样了?日军有没有给他打退?”老年乞丐摇头道:“我不知道你在说甚么。”〔又按,柳维烈按理来说是不可能听懂宋人说话的。因为对五四以后人而言宋朝的口语甚至比标准古文还要难懂-_-!! 〕柳维烈皱眉道:“张总司令啊,张自忠总司令,你们难道不知道他?”众人一齐摇头,更有人反问道:“四灵园,那是一个园子么?苏杭的园子最多,你不妨去那里找找看。”说这话的人一口苏州口音,似乎是想卖弄一下,可是给白阿猛瞪了一眼,不敢再说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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