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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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小公爷淡淡道:“苟同也罢,不苟同也罢,你究竟听不听本公爷的命令?”萧阿窊微一迟疑,但听小公爷又道:“本公爷回去告诉陛下,你自己摸摸脖子,有几颗头可砍的?”萧阿窊竦然变色,面前这位小公爷,是已故兖王之后,深得当今圣上的宠信,此次自己奉命出征,原本不该带外人随军的,是小公爷在皇帝面前软磨硬泡,陛下给他痴缠得无法,便遂了他的心愿,叫他跟在萧阿窊部下,做个记室。名分上虽然如此,可是萧阿窊在他面前从来不敢摆主将的架子,天晓得小公爷会不会对自己哪里不满,回京之后在陛下耳朵旁边吹几股邪风?自己身为契丹人,这宿直将军得来不易,当今又是喜怒无常的脾性,此次南征若将小公爷伺候好了,他心中一高兴,说不定立刻给自己加官晋爵;若有哪里失着,抄家问斩也不是不能。
可是要他故意放水,将被困了半个多月的汉军放走,这一点萧阿窊着实办不到。他也是一个武人,也有身为武人的尊严,两军对阵怎能做这种纵敌的勾当?只是连连摇头不已。小公爷怒道:“你不听我的,那好,我立刻便进城去帮着汉人来打你。”萧阿窊愕然苦笑道:“小公爷,你能否告诉末将,究竟为什么非这般纵容叛匪?”小公爷笑道:“说了你也不懂。”想了一想,道:“猫儿捉老鼠,总是捉住了放开,捉住了又放开,如此这般十几次,一直要把老鼠玩耍得半死不活,气力全无,这才一口吃掉。”瞧着萧阿窊,道:“本公爷便是喜欢拿这些叛贼作耍,你有甚么不服?”萧阿窊讪讪笑了几声,却听小公爷又道:“那张宏信在莱州称病不进,其实却是挟伎饮酒。这一回大破叛匪,自然全是你一个人的功劳。”萧阿窊心中一动,心想小公爷在皇帝面前说话管用至极,若得他美言几句,真胜似自己沙场血战数载。帐中的火把霍霍跳动,将他与小公爷的影子一同映在帐幕之上,小公爷身体虽然短小,可是站得离火光近了许多,映出的影子反倒压倒了自己一头。左右权衡一番,咬牙道:“好,末将从命便是。”
很快,重重围困赣榆城的金兵拔营后退,趁着夜色分西北两个方向散去。几乎就在同时,柳维烈率领突围的汉军,悄悄打开了南城门,逶迤向朐山而去。
从赣榆到朐山,只不过是一日一夜的路程。汉军出发之前不曾饱食,走到天明便走不动了,柳维烈看看情形,再要硬赶下去,恐怕士兵会起骚动,当下令三军就地驻扎,又令楚炎带领五十人去左近寻觅粮草。楚炎离去不足小半个时辰,忽然斥候慌慌张张地奔来禀报,说金兵从后追来,前锋骑兵距此只不过七八里地之遥。柳维烈大吃一惊,出城之际未遇阻碍,连战也未战便顺顺当当地脱出了包围圈,一路上他心中便在嘀咕个不住,却没想到金人安下这种心思,故意要将不善野战的汉军放出城来,才与他正面交锋。
慌忙持刀上马,远远向北眺望,果然见一阵黄尘起处,天地相交的所在,似乎隐约露出些许黑点。此刻汉军所在之地正是一马平川,方圆数里之内既无树林,又无河渠,全然没有半点凭御,难道真要与金人的骑兵对面拮抗?柳维烈不禁有些慌了手脚。
他在心中不断强令自己镇定,当此危难关头,三军主帅若先乱了阵脚,叫将士却听谁的去?定定神,叫道:“莫慌,莫慌,结鸳鸯阵势,枪兵在外,弩兵在后,面北临敌!”各部军官乱哄哄地指挥下属士兵,平日三令五申地整肃纪律,此刻早不知去向,大家心中想的都是不知能否逃过这一劫,早知今日当个冤死鬼,还不如当初老老实实地忍受金人欺凌做个签军,反正金人是从来不会用签军去与宋朝打仗的,这一辈子也就是等着年迈力衰、放还乡里的一天罢了。

柳维烈拼命叫喊,正在扰攘之际,忽然背后大地震动,远远传来一阵马蹄声响,与北方金人骑兵遥相呼应。三军大恐,纷纷叫喊起来,说是给金人腹背夹击了。柳维烈勒马向南望去,只见数百骑远远驰来,愈来愈近,渐渐可以瞧见旗帜徽号,赫然竟是月白旗上大书一个“尹”字,却是尹泰的骑兵营到了。他大喜过望,大有绝地逢生之感,举刀高叫道:“众将士!朐山的援军到了,朐山的援军到了!”一传十,十传百,方才低迷到谷底的士气,因为尹泰神兵天降一般的出现,重新又再稍稍振作起来。众军喜悦之下,谁也没去留意援军并不足三百之数,而且几乎人人脸上都有疲惫神色,有些衣裳上还沾染着斑斑血迹。
尹泰策马奔到柳维烈面前,就在马上躬身道:“柳团长,这里交给末将,请团长率部先走!”柳维烈刚要回答,尹泰接下来的这一句话,却叫他如同寒冬腊月里给一盆冷水从头淋到脚,浑身掉进了冰窖一般的寒冷。尹泰压低嗓门,用仅有柳维烈一个人可以听见的声音说道:“末将无能,朐山已失,今日决意在此与贼死战,以此一命赎我罪愆。”
柳维烈大惊,脱口便想问他朐山是如何失陷的,转念一想,又觉此刻不是谈这话题的时候,当下道:“一起走!”尹泰摇头不语,横马立枪,喝道:“骑兵营的弟兄们,大家并肩子上啊!”对自己的副手钟世祺使了一个眼色,拍马向前冲去。钟世祺会意,扯住柳维烈马缰,劈手从警卫兵手里夺过帅旗,一面摇曳,一面向西南驰去。
马上作战,汉人远远比不过马背上长大的女真人。金人以弓马立国,从太祖阿骨打,到后来的太宗吴乞买,无不是靠着匹马张弓攻略天下。虽然此刻建国已久,金宋之间的战事也不如从前那般频繁,可是骑兵的锋锐仍然似宝刀入鞘,未尝略减。尹泰所带的百余骑兵,只不过是在朐山失陷时候侥幸趁隙逃出的一支残兵,他知道赣榆仍受围困,柳维烈坚守不久,力排众议,不顾钟世祺反对,非但不撤往较为安全的南方,反倒顶风北上,试图从赣榆城外与柳维烈互相呼应,至少要助他突围。没想到柳维烈已经离开赣榆南下,两军在路上遇到,尹泰眼见柳军士气萎靡不振,又加上几乎全是步兵,北边金骑渐追渐近,当机立断,便要替柳维烈断后。他明知以这区区百多人是阻不住金人攻势的,甚至于有可能连他自己也可能战死在这不知名的荒野之中。可是若能保存柳维烈所带的大部队,姓尹的一条性命又算甚么?
眼看金人前锋越攻越近,已经可以隐约望见主帅的旗帜。尹泰望望背后,他可以感觉得到,身旁将士们的不安情绪愈发扩散,甚至于连战马,都焦灼地蹬踏着蹄子,鼻孔中喷着气,怀着忐忑的心情,在迎接那一场即将到来的恶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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