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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赣榆城里,不光有汉军驻扎,还有许多平民百姓,也一起被困在城中十几天了。这十几天来,面对金人的团团围困,汉军连自己的肚子都不能填饱,更不必说分出军粮接济民众。室有余蓄的中上等人家还好,那些靠出卖力气维生,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扛夫、贫民,许多天不能出城接活,有些甚至东一顿西一顿地要起饭来。只是当此人人自危的关头,又哪里有谁肯将宝贵的食物施舍给漠不相干之人?
傍晚时分,汉军驻扎的营地之中飘出一股股诱人的饭香,直钻入饥肠辘辘的贫民们心肺里去。给香味引诱的人们,三三两两地向着军营附近渐渐聚集,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一个破衫褴褛的少年,扯了扯身旁一个同样也是衣不蔽体的老者,问道:“爷爷,为什么他们有饭吃,我们没有?”那老者望望军营中飘出的炊烟,捉着破衣服上的虱子,时不时丢一个在嘴里,咬出啪地一声,良久方道:“因为他们吃饱了饭,要出力去打金贼。”那少年挠挠乱蓬蓬的头发,奇道:“可是金贼不是已经围困了咱们半个多月么?他们为什么还不把金贼打走,好让我可以出去打柴换米?”那老者微微苦笑,摇头不语。旁边一个衣衫光鲜的中年汉子冷言冷语的道:“换米?就算当真换了米来,小哥,你家有锅煮饭么?”哼地一声,道:“这甚么鸟军,连百姓的铁锅都能夺了去打铁,还指望他甚么!”跟着滔滔不绝,说了一大通汉军的坏话。城里的居民被困多时,心中原本就焦躁不已,听了他这番煽动,竟有几个好事的泼皮无赖随口附和起来。那中年人以为得计,索性振臂大呼道:“咱们撞进军营去,同他们要饭吃啊!”众人给饭香熏昏了头脑,哄然答应,随在他身后挤挤撞撞地向着辕门横立的拒马涌去,几名壮汉挨上前,一齐使力去搬那拒马。
守卫的汉军早留心到营门有许多闲人聚集,只是柳维烈曾经下过不得扰民的命令,百姓聚在营前,只要不冲营犯事,也不能拿他们怎样。待到后来,见那中年汉子煽动起众人,向营里涌来,急忙迎头挡住,横着长枪喝道:“军营重地,不得擅闯!”说着用枪杆拦了一下那几个伸手去搬拒马的壮汉。中年汉子冷笑道:“大伙儿瞧见没有,官兵打人啦!”几名壮汉哇哇大叫,有一人顺势躺在地下打起滚来,不知哪里流血,弄得满地满身都是一片殷红。
众人眼见官兵将那人打倒在地,一时间群情激愤,纷纷都说咱们节衣缩食供养汉军,甚至于连自家的铁锅锄头都献了出来,难道就是为了养活这群害民兵的么?就有人上去揪打守卫。
柳维烈闻报,急忙亲自带人赶来弹压,他却不愿以刀枪加诸平民,只是一味虚张声势地恐嚇,无奈众人并不理睬,抱成团儿冲开了拒马,循着造饭的香气,望伙房奔去。当先一人揭开锅盖,大喜过望,高声叫道:“饭啊,饭!”
众人闻声齐集,望那锅里时,只不过是一大锅搀糠的糙米饭。旁边还有数口锅,也都是一般无二。最先发现那人已经抓了一大把填在口里,囫囵嚼了两下,拼命朝肚子里吞。当此时候,再也没一个人能忍耐得住,旁人已经在吃,自己为什么不吃?有了第一个,便有第二个,有了第二个,第三个便想若是我再不吃就要给他们抢光了,于是乎第四个第五个,终于所有人都如饿虎一般扑了上去,抢得米粒四溅。

方才那一老一少,老的年迈体衰,小的身单力薄,都挤不进人群,急得只在外面跳脚。那少年忽然灵机一动,俯身向一群大人的大腿缝中间钻去。他身子骨单薄得很,就如一条游鱼,三钻两钻,竟然挤到了锅旁。满心欢喜地扒住锅台,仰头向锅里望去,竟然只见锅底闪闪发光,连一块锅巴也没剩下,禁不住大哭起来。
众人有吃饱了的,有意犹未尽的,给他这一哭,都吓了一跳,不约而同地向后退去,闪开一大块地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不知是谁第一个大声叫道:“不好了,快跑啊!”刹那间所有人心中那一根弦都被拨了一下,推推搡搡地朝外奔去。那少年给大人们一拥,立足不稳,一**坐在地下,一面不住抹泪,一面放声大号。那老者被人流挤出了门外,眼见孙子还留在里面,禁不住心急如焚,可是一双脚却由不得自己,直是给裹出了三五十步,方才跌倒在地。
柳维烈带着士兵赶来,见到这副情景,心中居然没有一星半点怒意,只是空荡荡地像是开了一个大洞。士兵连连请示他要不要将抢夺军粮的刁民捉拿,他只恍若不闻,目光呆呆地瞧着往来奔走的一双双穿着草鞋的脚。兵民夺食,这种可悲的事情居然发生在自己的身上,这是柳维烈做梦也不会想到的。就在不久之前,朐山的百姓还带着自己家中的余粮和铁器,奉送给他们以为值得信赖的汉军,可是仅仅被金兵围困了十几天,这些支持者们就纷纷离他而去,自己费尽千辛万苦好容易建立起来的威信,在饥饿与恐慌的面前竟然还抵不过一顿饱饭的分量。为什么会这样?他心中感到前所未有的茫然。
他任由吃饱了肚子的民众扬长离去,下令三军立即开拔,连夜赶往朐山就食。士兵们两顿饭没吃,心中都有怨言,特别是方才乱民抢粮,柳团长竟不下令弹压,这叫他们既不满又不解,个个胸中憋了一口怨气,集合起来也拖泥带水,没有半点精神。
就在汉军营地陷入混乱的同时,城外的金营之中,两个人正在爆发一场火星四溅的激烈争吵。一个是领兵的大将、宿直将军萧阿窊,另外一个却是一名年不满二十的少年,生得细皮白肉,面容娇嫩,骨瘦肩削,偏偏却套了一副重甲,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条正在吐司结茧的蚕宝宝,与黑塔一般的萧阿窊对面而立,煞是可笑。说也奇怪,萧阿窊对他却是一副毕恭毕敬的神色,躬身道:“郡……小公爷,你要末将闪开城门,放叛军出城,末将实在不敢苟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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