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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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炎闻报大怒,一向冷静的他做了一件让柳维烈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事情:他撇开本应负责全权处理收地相关事宜的尹泰,将这三家猛安户的土地分了下去,家产尽数充公,至于三户总共五十多名金人,则被他一个不拉地砍去了脑袋,身首异处地挂在城门示众。这消息很快传布开去,全州金人无不战惧不已,有些不甘心大势已去的女真贵族趁机煽动,连原本占地较少,不在收地范围之内的金人平民,也开始仇恨汉军了。
柳维烈很快感觉到情形不妙,倘若再如此下去,无异于身边随时埋着许多颗不定时的炸弹,不知道何时就会将自己炸个粉身碎骨。正要设法补救,海州义军却已经面临了又一次空前的危机:金国朝廷得知了起义的消息,起初不以为意,后来义军势力愈来愈大,控制了整个海州,朝廷这才紧张起来,皇帝亲**板,派遣步军指挥使张宏信、宿直将军萧阿窊〔按此窊字读若哇〕率领一万五千人的大军,浩浩荡荡地前来讨伐。柳维烈派在沂州的探子探得这桩大事,连忙送回消息来,说金兵已经越过临沂,正横跨沂水,向海州挺进。
此刻海州义兵八千余人,虽然大都已经接受了正规军的训练,可是盔甲武器十分缺乏,约莫七八个人中只有一个能够有刀,二十人之中才能有一个着铠甲作战。至于马就更少,至今仍只有三百骑兵而已。盐、商的利润都尚未回笼,若是空城而出,甚至于连粮饷都可能成问题。此刻柳维烈面临着十分严峻的局势,他发下一连串的命令,将战力较强的尹泰、张胜、楚炎部北调防守赣榆、朐山一条防线,而分拨新近入伍、还没完全训练成熟的新兵去担任南方的戍守工作,另外从全州向朐山调集粮秣,准备进行一场长期的攻防战。城中的铁器作坊,连日连夜地赶工打制军刀和刺马铁菇,可是海州毕竟没有大的铁冶,靠几个微不足道的铁矿,炼出的铁脆而易崩,要反复锤打许多次才能变成马马虎虎可用的铁。就是这种劣矿,不久之后也告枯竭,走私商路又还没有打通,义军的武器装备彻底断了来源。当此关头,士兵竟然没有武器可以作战,柳维烈直急得整夜无法安睡,嘴角长出两个大大的血泡来。
这日正在城头巡查城防,忽然警卫排的士兵来报告,说城下有一群乡民求见。柳维烈头痛不已,挥手道:“若是来问战事的,就说我军目下正奋力防守,一定不令金兵复夺海州。”那警卫兵犹豫片刻,道:“禀团长,那为首的乡民说,一定要团长亲自接见。”柳维烈叹口气,心想自己跑一趟也好,起码安抚一下百姓慌张的情绪。当下随着那士兵下了城,只见那为首的一个乡民年逾七旬,颔下一把雪白的胡须,正是朐山大族孙氏的族长孙武鸣。他直觉事情不是那么简单,劳动一族族长亲自前来,多半是出了甚么问题,一面暗叹屋漏偏逢连夜雨,一面强笑着迎上前去,拱手道:“孙老先生身体康泰。”
孙武鸣忙不迭地躬身还礼,道:“不敢当,不敢当。”一指身后大车小车、肩挑手提的一条长队,道:“小老今来,是特地送这些与柳团长的。”柳维烈这才瞧见他后面还跟着长虫一般的许多人,心中不禁有些疑惑,走上前去掀开一辆小车上覆着的草荐,不由得大大吃了一惊:里面竟是满满一车搀糠的糙米!那推车的男子道:“这是小人家的口粮,因为米实在不够吃,便搀了糠进去,要分是分不开了,只能委屈军爷们跟小人一同吃糠。”说着赧然挠了挠头。
柳维烈有些发呆,一时弄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又去掀开后面那一辆车,上面装的也是一些粮食,还有一簸箩铜钱。车主是一个中年文士,躬身道:“学生家贫无所蓄,唯钱数千、粮数斗而已,尽付将军。”再后面,还有一手牵着一个半大小子,死缠活缠地定要柳维烈收下来当兵的妇人,怀中抱着小小包袱,里面装着自己陪嫁首饰的新婚女子,扛着铁锄铁镐、甚至是厨下铁锅的庄稼汉,似乎左近方圆十几里的人,全都聚集在这里了一般。刚刚分到了土地的汉人民众,听说金兵来攻,不约而同地献金、献粮。他们的逻辑其实很简单:眼下归自己所有的土地是义军给的,如果义军失败,这些还没暖热乎的地又要双手奉还给金人了,这叫他们怎么可能甘心情愿?
柳维烈喉咙梗住了说不出话来,他跟随张自忠将军,在湖北战场采访的时候,曾经见过湖北父老箪食壶浆迎接**的场面,让他整颗心为之撼动,甚至于忘记了举起相机拍照。今时今日,在另一个时空,依稀仿佛见到了一般无二的画面,柳维烈禁不住想对着老天大叫:中华民族不亡!

平静一下自己的心绪,柳维烈跳上一辆大车,高声叫道:“诸位乡亲的好意柳某心领,可是义军不取百姓财物,锄镐铁锅更是民生不可或缺之物,烦请带回去好好生理罢!”此言一出,下面立刻开始议论纷纷,有的叫道:“柳将军,你为什么不要?听说义军不但缺钱少粮,现在缺铁缺得连刀枪也打不起了,这怎么杀金贼?”柳维烈默然,这些全是事实,可是如果因此就滥取民间财物的话,军纪便会渐渐败坏,如同他那个时代**某些部队一般,非但已经不是保护百姓的队伍,反倒变成了比日寇毫不逊色的害民军。柳维烈从组建义军那天起,已经在不知不觉之中把张自忠当作自己模仿的对象了,张自忠将军之所以深得民众的爱戴,一则是因为他奋不顾身地抗击日寇,二来也是由于他是**中少有的严于律己、严于治军的大将之一。
所以不论眼前有多困难,这些东西柳维烈也是不会取的。不过看这些乡民的一片热情,恐怕不会这么容易听自己说话,当下对孙武鸣道:“孙老先生,请你劝说一下诸位乡邻,此事万万不可。”孙武鸣胡子一掀,瞪眼道:“有何不可?”柳维烈又搬出他那套军纪之说来,孙武鸣却嗤道:“一片胡言!” 伸出一只枯瘦的老手,指着身后众人道:“这些人全是受义军之惠,得了好处的人,要么是分得了田产,要么是报了家仇。柳将军常说义军与我等乡民乃是邻居,既然如此,现下义军有了难处,难道不该守望相助?何况义军万一失败,我等也无幸理,助柳将军便是自助,此地没一个人不明白这道理的。柳将军若真为我等着想,便请收下这些许薄敬,替我等杀败金贼,还我等一个太平世界。”
柳维烈心中感动,毅然咬牙道:“好,既然如此,柳某便收下诸位的一片心意。将来有朝一日,必定十倍奉还!”说着叫士兵一一清点登记在册。
虽有了这些物资,仍是杯水车薪,不能解眼前之急。铁匠约略估计一番,就是将所有铁器熔了来打军刀,也只不过才能打得百余把而已,还是远远不足,盔甲就更不必提了。柳维烈情急之下,想出一个法子:倾精锐之兵北攻沂州,抢在金人大军之前占下临沂。沂州是一个上州,比海州不但富庶,而且户口也多,若能取得临沂,所得之财物军械,就可以缓解燃眉之急了。只是凭义军眼下的实力,要攻取军事重镇的临沂,确实是非常困难的事情。而且将原本就不厚实的家底处处分散,更易给金人可乘之机:万一临沂形成胶着战势,主力一时不能返回,金人兵临城下,朐山岂能扛得住猛攻?正因如此,柳维烈原本是打算在海州巩固了之后再挥军北上的。
他将这想法与众人说了,行事持重的尹泰最先表示反对,余广和秦简想了想也说不妥,只有张胜,只要有仗可打他便高兴,跑前跑后地缠着柳维烈要讨这个军令。柳维烈此心原就不坚,给三盆冷水当头浇了下来,也就打消这番心思,反过来劝告张胜不可莽撞。张胜闷闷不乐起来,心想打临沂本是你柳维烈提出来的,此刻又不准我去打,岂不如同给酒鬼嗅一坛美酒,却不许他喝一般可恶?
满腹不快地回到自己营帐,思来想去,终于下定了决心,要自己率部去打临沂,若是打下来了,便可以在柳维烈面前好好风光一番。当即点了本营人马,趁夜佯称柳维烈将令,赚开了城门,直奔西北而去。天亮后柳维烈方才知道,可是追赶已经不及,也怕再从城中抽出兵去,一旦敌人来了就无法对付,也只得由他去了。
却说张胜领着本部一千多人马,昼夜兼程,很快渡过沭水,到达临沂城下。先遣出细作探时,金人大军果然未至,张胜闻报大喜,喝令攻城。沂州守将想不到海州汉军在这种时候竟敢冒大不韪来攻,一时措手未及,急令关闭四下城门。张胜由东门猛攻,前锋已经突入城里,却给金兵拦腰切断,又将城门关了起来,余下总有半数汉军给阻于门外。张胜大急,拼命冲杀,要重新将城门打开。金兵越聚越多,两军就在城门洞中巷战,张胜杀红了眼,如同疯虎一般,一柄三十斤的大刀舞得呼呼生风,血肉四溅,凡他经过之处,身后必定留下一具一具的金兵尸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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