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情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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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卿过来的时候,天已经晚了。梅卿从下午睡到晚上,额上沁了细密的一层汗粒子,精神却见好,张妈欢欢喜喜地留凤卿吃饭,张罗完后,月出东天,已近夜深。
“师哥,时间太晚了,你不要回去了罢。”梅卿问他。
凤卿眼睛一眨,故意曲解她的话:
“什么意思?你要我——留在这?”
“对,怕你不敢。”梅卿也笑,“隔壁的屋子空着呢,张妈去收拾了。”
凤卿明显地遗憾,笑着说:
“一个人孤枕难眠,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在这里说说话呢,你既然已经活蹦乱跳的了,就陪我坐坐吧。”
梅卿心下明白,他是因为看自己躺了许久,晚上全无睡意,所以才如此说,好替她解闷,也便笑着点头:
“也好,我就怕你熬不住。”
“笑话。”他轻嗤一声,“我通宵达旦作乐的时候,你还没丁点高呢。打听打听,上海谁不知道元凤卿家中的一天是从晚上开始的。”
梅卿抿嘴笑笑,坐下来,稍顿,说:
“今天问过张妈了,我确实不是爹娘亲生的。”
凤卿吃了一惊,凝神看着她,却未觉有什么不对劲,便问:
“如何?知道你亲生爹娘的消息了么?”
“知道了。”梅卿自嘲的笑笑,“追究了十几年,终于知道了——他们都不在了,就算在,也找不着。所以,我还等于没有亲生爹娘。”
凤卿目光如炬,逼得她不得不抬起头来。两人静默了一阵,梅卿笑说:
“师哥,你不用替我担心,知道这个消息,我反而觉得轻松许多。以前追着赶着不肯放手,只枉费了力气,现在,断了念想,我心里从此也就安定下来了。”
“是么?”凤卿嘴角一丝笑影,“我早就猜到了。梅卿,你是聪明人。”
“师哥永远是最了解我的人。”两人彼此知晓,凡事自不须赘言,缠绕许久的问题就这样问出口,“我也多少了解你一点,师哥,婚约的事,你是被逼的,可是我没有办法,只能自私一次,你怪我么?”
凤卿认真想了许久,摇头答:
“我也不知道。”
梅卿看着他,两人都无言。
须臾,凤卿瞥一眼她的神色,笑着转移话题,“知道我为什么来得这么晚么?今天你因病停唱,丹枫楼差点闹出事来。”
梅卿乍闻此事,却并不十分惊讶,在北平的时候就常见这种事,戏院里起支柱作用的名角,被人捧得高,责任也重,若有哪天缺了演,便会有捧角的人寻衅滋事,只是没想到自己才到上海,就引起这样的混乱。名声——她却完全高兴不起来,只觉得沉重。
“是么?那后来怎样了?”
“是我去救的场,换了一出压轴的,就这样有的人还不满意呢,戏园子里就是这样,平日看不出来,唯有缺了场,才显得出一个人的地位。”凤卿看她一眼,“我知道你不愿意招来这样的虚名,怕惹麻烦,可既然已经到了这一行,也没办法。在脱离之前,提高名声也是一种自保的资本。”
倒很少见他这样认真。梅卿点点头:
“这些道理我自然也明白的。”忽见他眼边还有些银粉,在灯光下隐隐生辉,衬的眼波奇美,便笑了笑,帮他伸手抹去,“你今天是唱的贵妃醉酒么?好华丽的妆。人说眼有情根,心有欲种,师哥你以眼神入戏,牵动的全是别人心里的真情。”
“梅卿——”凤卿忽然阻止住她的动作,隔着绞缠的手腕,两人的视线相遇,梅卿微微笑,眼神在问他。凤卿怔了半晌,移开视线,声音略低,“我只是想起来以前的事了,那时都是你帮我勾脸,墨笔勾勒,金银渲染,把人脸当成画布来涂,可最后,连师傅都不得不佩服你手巧。”
那时候的凤卿,对于上妆一节,总是又向往又害怕。向往的是梅卿近在咫尺间的气息,清甜的,鲜活而微醺的。却又害怕,只因为隔着一层粉彩,好像分开的两个世界,一个浓墨重彩,另一个则清淡悠远,似乎预示着两个人最终的陌路相隔。
梅卿见凤卿出神,也慢慢地收回手去,十指纤细如玉,沾了点点的银色,在台上翻动如飞,勾画出永远的英雄美人,鸳鸯蝴蝶,可到了台下——她摩挲着拇指上些微的薄茧,轻轻笑了起来,说:
“师哥,你只知道我的手能拿画笔,却不知道它还能拿得起别的东西呢。”
凤卿心中恍惚,并没有再问她,只是依着窗边的桌子坐下,眼光游弋间,看到那盆残梅,便随手拿起绷带来,在折断的地方仔细缠了几圈,问:
“今天出去买的梅花?”

“对,钟牌子楼底下,晚市里很热闹。”梅卿心绪平复,远远看着他动作。
“晚市?”凤卿抬起头,“你今天去那里没出什么事吧?这几天青帮在城里戒严,特别是晚市那块,离租界近,听说为了小月桂的事闹得厉害。”
梅卿记起白天在路上碰到江白夜和姚子昊两人,想来小月桂的事已经解决了。那日在丹枫楼,她就猜了个七八分,只是不管己事,没有在意罢了。小月桂和薛二被抓到,会怎么样呢?她想到在丹枫楼见过几面的那个女人,珠玉满身,气势凌人,却有勇气从罗豫章手上逃脱。小月桂,要是能活下去,一定比大多数人快活许多。
两个人说了许久的话,凤卿因白日疲劳,还是熬不住睡意回去歇息,梅卿站在门口送他回去,两个人都被月光洒了满身,像幅线条柔动如水的窗边剪影。
暗处的张妈摇摇头,转身回去,心里还在叹息,为什么两个这样相配的人,彼此又知根知底,十几年都过去了,却还不能水到渠成地谈婚论嫁呢?凤卿太骄傲,不愿做别人的避难所,而梅卿,梅卿的心到底要落到什么地方去,从北平漂泊到上海,却仍然全无着落。
翌日仍然没有梅卿的场,她送走凤卿之后,在门外伫立片刻,见角落里停着黄包车,旁边是戴着鸭舌帽的车夫,正倚着围墙打盹。梅卿走过去,见那人侧脸甚年轻,便试探着叫了一声:
“先生?”
那人不知道待了多久,直睡得迷迷糊糊,被一连几声叫醒,眼睛还惺忪着,一看到梅卿,却慌忙从地上跳起来,结结巴巴地说:
“沈,沈小姐,你——”满口的苏北腔。
“你认识我?”梅卿看看他满身的露水,“先生,你在这里呆很久了罢?有什么事么?”
“啊,对,沈小姐,你不记得我了么?在丽都那天,你是坐我的车回来的。”百晓一脸紧张之色。
梅卿想起来,是丽都外那个车夫,寿筵之后,似乎见此人在附近做过好几次生意,他区别于本地人的口音,倒十分好记。她点点头,又问:
“先生,你待在我家门口有事么?”
“也没什么事。”百晓有些不好意思,搔搔头,“沈小姐,听说你昨天因病没有去丹枫楼,我——”他低下头,“我就想来看看。”
梅卿没有作声,见他腋下夹着一叠报纸,上面正是自己的照片,像是新出的戏评。百晓被她看着,心里又欢喜又紧张,连忙抽出报纸来给她:
“沈小姐,你没看么?这是前几天的报纸,都是讲你的。”
梅卿接过来看了几眼,是《申报》的花间集,评戏一栏,用极大的篇幅登了好几张剧照,多是票友品味《葬花》《游园》几出,文曰“……沈派梅卿,声、色、艺之佳可称三绝。以色论,询可称天仙化人。以声论,则婉转滑烈,近于流莺……至于舞蹈之际,则端庄婀娜兼而有之,容貌之间,则幽娴贞静之气达于面目……”
梅卿摇摇头,把报纸还给他:
“说得太过了。”
“不过不过。”百晓慌忙摆手,他其实并不识字,只是看那上面的剧照,留住人影惊鸿一瞬,婆娑间似还有衣裾翩跹,便觉动人之极。原来戏剧之美,并不在懂与非懂,只是耳目感受,心有所动罢了,因此在北平的时候也常有日本人去看戏。百晓自然讲不出这个道理,只是连声说:
“真得很好,沈小姐,我去听过好几次的,很好。”
梅卿微讶,丹枫楼票价不低,即便是听一次两次,对普通车夫来说也有些吃不消。她想了想,要劝他不要再去听戏,实在有些荒唐,也只能无奈地笑笑,问他:
“你在这里待了很久了?时候不早了,不去做生意么?”
“不久不久。”百晓满怀期盼地看眼梅卿,“沈小姐,你今天不去丹枫楼么?昨天就没去了,听戏的人都等着呢。”
梅卿闻言沉吟,赶场就不必了,只是昨天闹了场,今天凤卿又大早出门,她心里总有些莫名不安,恐怕会出什么事。应该不会有事罢?早上看师哥的神色很平静,可是他,便是有事,也不会告诉自己的。
天边朝阳既出,一缕阳光透过树枝落在地上,眼前脚踏车、黄包车叮叮当当经过,丹枫楼午场的皮黄声想必已经如急雨骤响。百晓愣愣地看着梅卿,既希望她能一直这样犹豫下去,又希望她会马上答应,一路伴着自己的轱辘车声往丹枫楼去。
沉默许久,梅卿终于点点头:
“那好,麻烦你送我去丹枫楼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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