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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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嚏!”梅卿用帕子掩住嘴轻轻打了个喷嚏,正要出门的张妈慌忙拉住她的胳膊:
“小姐!等等,我给你拿衣裳去!”
“不用了——”她微弱的抗议声还没出来,张妈已经急急忙忙回去,又出来,手里拎着件对襟钩针衫迫她穿上,一边出门,口里还絮絮叨叨:
“早上天凉,跟你说不要光着膀子在外面杵着,老不听,看冻着了怎么办?”
张妈本是原来沈家的佣人,梅卿没了爹娘,去师傅身边学戏,就再没见过她,待到这次回上海,两人却在街上巧遇,便就此又聚在一起。张妈年龄不大,手脚勤快,对梅卿也很疼爱,两个人在一块,不像主仆,倒像母女。此刻梅卿听她絮叨,忍不住笑着说:
“唱戏的早上都要练功,拿腰拉嗓,我穿得厚厚几层,可怎么动弹?”
“咳!小姐,你还用练功啊,都是红遍京城的名人了,提起北方伶后,谁不满口夸奖的?”张妈笑眯眯的,对梅卿的成就十分满意。
“那是在北京,现在我还没到上海几天,戏也唱得少,也就是无名之辈罢了。”
“小姐就是认真过头了,只要你有工夫,没几天这名声就出去了。你现在不顾好自个身子,要是着了凉,嗓子哑了,那不就更坏事了嘛!”
梅卿笑笑,没有说话。她这样认真,为的是名声么?自然不是。只不过为了保有一点资本,好在梨园风尘中凡事能够自己做主罢了。但即便是有了如日中天的声望,也不一定能真的明哲保身,在北平的日子,只令她更失望而已。
街上黄包车汽车疾驰,行人纷纷,都在梅卿眼中如异花水草般掠过,阴丹士林的旗袍,电烫的卷发,殷红的唇色,还有商店外面贴着大幅的外国女人画报,脸上充斥着招摇的媚笑——这就是上海么?离开了十多年的上海。梅卿忽然有些泄气,原来上海也是这样一个喧嚣的世界。
愣神许久,张妈在旁边有些不安,惴惴地问:
“小姐,你没事吧?不是真的着凉了吧?”
“哦,没关系,我只是想着上海跟以前不一样了。”梅卿对她微笑。
“有什么不一样?是小姐你长大了。”张妈还有些不放心,“真的没着凉?”
梅卿摇摇头。张妈放下心来,凑趣说:
“刚刚见你打喷嚏,我老怕你病着。不过这打喷嚏也是好事,小姐,这说明有人在想你呢。”
梅卿看看她一脸认真之色,忍俊不禁,便笑了起来。张妈话语不断,两人说说笑笑,眨眼就到了钟牌子楼底下的晚市,卖杂货的、拉车卸菜的、还有花花鸟鸟,倒也热闹。梅卿见张妈往肉铺子里去,自己一个无事,便在花市转了几圈。
旁边有卖花的,因天色不早,好些的都被人挑走,只余几盆残损的,被孤零零撂在墙角,有些不知所措的寂寥。梅卿心里一动,走过去问卖花的老头:
“这些还没怎么开呢,都不要了么?”
“小姐你要吗?”老头撩撩眼皮子,挺好心地提醒她,“这些都折了枝,怕养不活,你要?要我就替你挑个好活的。”
“我自己挑吧。”梅卿蹲下来细细端详了一阵,见其中有盆梅花,萼绿花白,小枝青碧,又兼枝丫古怪嶙峋,疏朗有致,虽然枝节有些残,却也品性不俗,她心里很喜欢,便挑了这一盆来,也不怕弄脏衣服,就抱在胸前对老头笑,“我就要这个。”
“小姐真好眼光。”老头也笑,一边接过钱来,“这绿萼梅花和你在一块,倒有些分不清哪个是人,哪个是花了。”
梅卿闻言看看自己,湖绿旗袍,上罩白色开衫,竟真的和那花有几分相似,也不由得笑了出来。抱着花盆走,常有人回首来看,她也不在意,这样的眼光,比之在丹枫楼戏台上,和名流宴席上所遇到的,更令人自在许多。
等了一阵子,张妈还没有回来,梅卿站在街边,眼前车水马龙,纷乱依旧,她的心情却渐渐舒畅。正有一辆黑色汽车过来,自己的绿白衣裳和梅花的影子都映在车窗上,人面与花便混杂在了一起,梅卿很觉有趣,便低头微笑了一下。
身边“嘎吱”一声,那车却忽然停了下来,梅卿微愣,车窗落下,慢慢露出一双黑色温文的眸子,略含笑的嘴角,她讶声招呼:
“江先生,还有——姚先生?”
正是从法租界赌场回来的江白夜和姚子昊。
两人早已看到梅卿在路边,待车一停,都很有礼貌地下来,姚子昊笑笑:
“沈小姐你好。”
梅卿想要伸出手去,却见手上都是泥土,便缩回来,笑着问:
“真巧,两位出来办事么?”
“啊,对,办了点事情。”江白夜看眼她的梅花,微笑,“沈小姐买的花很别致——一个人上街么?要不要我们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在这里等人。”梅卿示意旁边的市场,“离家也不远,不麻烦两位了。”
江白夜点点头,静默了一瞬,笑着说:
“那么,沈小姐,下次见。”
“下次见。”梅卿对姚子昊也颔首笑笑,看着两人又回车里去,自己的影子在车窗上渐渐远去,眼前忽然有一点空寂。她摇摇头,回转身来,正见张妈一脸好奇地张望着那车子。

“小姐,那两位先生是谁?看着都很不错啊。”
梅卿一边同她回去,答说:
“江白夜和姚子昊,这两个人你听说过的吧。”
“是他们两个啊!都说青帮横行霸道,我看这位江先生斯文得很呢。”张妈看看梅卿,很欢喜,“小姐,我刚刚看那位江先生对你很客气,他——”
“张妈!”梅卿哭笑不得,“江先生都已经有未婚妻了,你在这里瞎猜什么呢。”
“哦,哦。”张妈不无遗憾的叹口气,看眼梅卿,又笑,“不过咱们小姐这样的人品,还怕找不着适宜的人?别的不说,光和你从小一块长大的元老板,就是万里挑一的人才呢。小姐,你到底有什么打算?和元老板认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就索性把事情快点办了吧。难不成你还一辈子唱戏啊?”
梅卿默默地走着,听她说话,便点点头。
三个月的约定。她知道凤卿在犹豫什么,他们两个人有足够的了解,足够的相处,却没有足够的爱情。凤卿是太骄傲的人,却仍要为了自己而妥协。这样的婚姻,即使成就了,又能维持多久?她忽然有些迷惘起来。
从市场回去,果然身上有些冷,嗓子里也发涩,梅卿皱皱眉,正要动身换衣服,却被张妈摁在床上不让动。电话拨到丹枫楼去,戏院经理因为对梅卿十分尊崇,一听她抱恙,慌忙嘱咐她好好休息,不必再赶过去。
张妈放下电话,埋怨她:
“听到了吧?经理要你好好休息。以后可再不能大意了,不能唱戏事小,坏了身子可怎么办的好?”
梅卿也不再勉强,躺在被窝里,一阵暖意上来。张妈送来西医开的药,看着她吃下,自己坐在旁边守着,说:
“这西药见效快,睡一觉就没事了。”顿了顿,又低声咕哝,“从小就这样,身子又不好,还倔强,那几年老爷太太都去了,也没人照顾你,看着越发弱了。”
梅卿本已经闭上眼睛,听她在耳边喃喃,又睁眼沉默了一阵,终于忍不住,低声问:
“张妈,我有件事想问你。”她犹豫片刻,“张妈,我从懂事起就见你在沈家,你跟着爹娘很久了罢?从我一出生就在么?”
张妈疑惑地点点头:
“是啊,小姐,我年轻的时候就来了沈家,做了十几年,都没离开过,直到那年老爷去世,太太也跟着去了,小姐被唱戏师傅领走,沈家空荡荡的没一个人,我也就回老家了。幸好现在小姐出头了,要不然,老爷太太在地下也不安呐——”
“张妈,”梅卿柔声打断她的哀叹,“我是想问你,以前爹娘说过‘领养’之类的话,他们说的是我么?我不是娘亲生的罢?”
张妈呆住,见梅卿脸上的楚楚神色,稍顿,叹气说:
“小姐,你怎么老记着这件事?以前你偷偷问,我就说是听错了,你小小年纪,不言不语的,我还以为你早忘了。”
“没有,这么多年我一直记着,虽然当时年纪小,话却不会听错的,现在回想起来,就更明白了。张妈,我不是娘亲生的,对么?”
张妈摇摇头,说:
“小姐,不管是不是夫人亲生,你确实是在沈家长大的,夫人老爷只有你一个女儿,都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的。都这么多年了,何必牢记着这件事呢?”
“这么说,我确实是领养别人家的。”梅卿喃喃着,她本以为问清楚了会心安一些,却更加焦灼,“爹娘自然是把我当亲生女儿的,只是,我,我总想——”
“你想找到亲生爹娘,想回原家看看么?”张妈打断她。
梅卿点点头,哀求地看着她。
张妈又叹口气,不得已说道:
“小姐,若真有亲生爹娘在,我当初早带你去啦!”
梅卿呆若木鸡,愣愣地看着她。
“当时带你回来,夫人和老爷就跟我说了,说是从汉口抱回来的孩子,那年汉口霍乱,死的人不计其数,数十里地看不到一户人烟,若是双亲都还在,怎么会把一个水灵灵的好孩子给人家?况且老爷太太都不在了,也没话留下,你就是要找,哪来的头绪啊!”
梅卿默然听着张妈在耳边一声声的低叹,终于闭上眼:
“我知道了。”
一颗心沉沉地落了回去,在黑不见底的深潭中掩埋。这就是知道身世的后果,她猜测了无数次,想过可能是爹娘亲生的,那没什么不好,若不是亲生,这世上她便有了另外的亲人,总之不会是独身一个。可如今,终于搞清楚了,支持她挣扎在风尘中的唯一希冀和不甘也失去了。
就这样吧,再不甘也无用,徒惹烦恼而已。
她忽然想起自己幼时那样固执的寻找,其实找的并不是亲人,而是一个生存的理由和希望,是想要竭力抓住自己编制的美梦。如今她明白,这个梦实在该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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