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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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枫楼果然出事了。
一早,江白夜同秦豪往罗公馆,罗豫章得知赌场内小月桂之事,认为江白夜处理得很妥当,却一眼看到跪在地上请罪的秦豪,气不打一处来,拎起拐杖将他打翻在地,怒斥:
“混帐东西!你这是要造反了?”
“罗爷!是我昏了头!”秦豪爬起来,不停地磕头认错,“罗爷,我也没办法啊,薛二是我娘舅家兄弟,他爹娘知道惹了事,不敢把人留在家里,才来求我看顾的!我就是想等您老消消火气,再领他回来谢罪,我没想瞒着您啊!”
“还没瞒着我!你是想等两个人都跑得没影,再来跟我说呐?”罗豫章嘿嘿冷笑,“好个秦豪,当初看你机灵,把赌场交给你,你倒好,拿来给我当成窝藏逃妾的啦?你是看我罗豫章老了,不顶事了,以为什么都由着你了?啊!”
罗豫章虽体衰,这样暴喝一声,依稀还有当年码头称霸的雄风,秦豪被他一吓,浑身更瘫软下来,只是不停地央求:
“罗爷!我不敢啦!罗爷,我知道您老的厉害,您就是不管,还有少爷呐,我长两个胆,也不敢再糊涂啦!罗爷,赌场我没脸再管下去了,还是请少爷代劳吧,我秦豪以后就当个打杂的,跑码头的,我鞍前马后伺候您!”
“我要你伺候?我怕被你给卖了!”罗豫章一顿棍子雨点般落下,秦豪躲也不敢躲,他这才稍觉解气,“混帐东西,我当初知道小月桂逃跑,都没这么憋气!她一个女人,薛二一个小白脸,能做出什么好事来?你呢?青帮不大不小一个头目!自己人!你连青帮的帮规都忘了!啊!”
秦豪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翕动半天,半个字也没说出来,只余一脸的土色。青帮帮规又怎能忘?入帮结义,在历代祖师面前焚香斋戒,十条帮规铭刻入心,第一条:不许欺师灭祖、扒灰放龙。他包庇薛二一事,本以为责骂几句就算了事,却没成想竟违背了第一条帮规,是要被逐出帮的。
“罗爷!”秦豪涕泗横流,先去抓罗豫章的袍子,被一脚踢开,又哀求江白夜,“少爷!你知道我的,我平日没干过什么违背帮训的事,也就这么一次啊!少爷,你帮我说说好话吧,我出了帮,成了倥子,活不下去啊!”
江白夜冷眼旁观,见他来求,也不为所动,只说:
“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你违背帮规,兄弟们都亲眼目睹,不逐出帮,没法跟大家交待。倥子也没什么不好,满大街没入帮的平民百姓不都是倥子?活得好好的呢!”
“我……我……”秦豪左右没办法,只能转回来,“罗爷!”
罗豫章一大把年纪,被他抓着袍子不松手,也觉厌烦,驱逐人出帮,并不是第一次,他虽觉灰心,也并无十分不舍,只是扶着额,对江白夜吩咐:
“白夜,叫他出去,我被吵得头都疼了。”
江白夜招来两名下人:
“送他出去,兄弟一场,不要太难看了。”言罢便扶着罗豫章往室内去,身后还有绝望的秦豪不断哀求和挣扎的声音。从进青帮第一天开始,这种声音就在他耳边连绵不断,响了快二十年。帮派不是教会善堂,他深谙每个人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安顿完罗豫章,外面已没有秦豪的身影,想必是被下人拖到角落去销声匿迹了。江白夜静静站了一阵,招来正在外面探头探脑的阿全:
“我看你刚才就在门口转悠,出什么事了?”
“少爷,”阿全凑上来,“丹枫楼有人闹场子啦!”
“又怎么了?”
“是为了沈小姐。昨天她因病缺了一场,是元老板自己顶上去的,结果今天元老板做主,没排她的戏,低下有几个票友见沈小姐没来,有点不安分呢。”
江白夜眼光一霎,问:
“旦角嗓子不好养,缺场是常有的事,有什么好闹的?”
“这个——”阿全苦笑,“只能说沈小姐名气太响,魅力太大。”
江白夜垂眸思忖片刻,脸上虽平静如常,脚下却迅速往外面而去,阿全跟在后面:
“少爷,事不大,我带几个人去就成了,你——你要亲自去啊?”
江白夜没有搭理,走到车边,忽然想起一事来,叫阿全到近处,低声嘱咐:
“去,叫两个动作机灵点的盯着秦豪,别搞出什么事来。”

“哦。”阿全头脑动作都跟不上,只能糊里糊涂答应一声,接着眼前一花,汽车便急驰而去,朝着丹枫楼的方向。
丹枫楼的京剧为沪上一绝,园中常有贵介名流来往,夹杂在其中便有一族专为寻欢作乐的公子哥,在戏台上看到心里喜欢的伶人,就每天准时出现,占据头几排,并鼓动随从欢呼鼓掌,人一下台,又马上退场,以示诚心,这便是戏园子里最常见的“捧角”了。
梅卿初到丹枫楼,便引来大堆票友追捧,自然为的是她的色艺两全,能捧角的人,多是纨绔子弟,生性娇纵的,平日邀约被她多番拒绝,早已心有不甘,只是碍于她名声姿容,不敢造次。昨天梅卿因病缺场,今天这些人巴巴地来了,却仍不见美人芳踪,戏牌子上挂的又是些小角色,便有几人闹将起来,非要梅卿出面不可。
眼见园子里混乱,观众都被吓得没人上门,台上台下也被凶神恶煞的随从搅得一片狼藉,刚一出场就被轰下去的小花旦躲在角落里嘤嘤地哭泣,戏园经理只觉一个头两个大,瞪眼睛骂了一句:
“哭!就知道哭!有这个时间不知道去练练功夫?没的给人丢脸,惹几位公子不高兴!”
一转身又堆起满脸的笑容,点头哈腰请这些贵客到厅里去喝茶熄火,并暗自吩咐下人快去请元凤卿和江白夜。好茶好点奉上,好不容易安顿几人坐下,经理赔笑说:
“几位,先消消火,咱们有话好好说,何必动手呢……”
“有什么好说的!”为首的金家二公子“哐”的一声将茶杯扣在桌上,“今天为什么还没沈小姐的戏?你以为咱们整天没事,都是来看你这些庸脂俗粉的!”
“咳,二公子,不是咱们不愿意排沈小姐的戏,只是她身体抱恙,嗓子不好,唱不了啊,这万一倒了嗓,可不就成咱们这些戏迷的遗憾了么?”
“放屁!昨天抱恙,今天还抱恙?堂堂沈梅卿,唱了十几年戏,她是纸糊的不成!”
“我说老板,沈小姐戏唱得好,咱们都是奔着她来的,你这天天挂着别人的牌,是成心跟咱们过不去么?”
“诶,李少,这话怎么说的,”经理慌忙转向旁边的华服男子,上海商会代表家的少爷,更不好惹,“李少,您是多年的老票友了,自然都明白的,戏园子不是沈小姐一个人搭班,别人再不济,到底也是个角,总该轮着挂牌的,我要是每天都挂沈小姐,累着她不说,就是捧别人的那几位公子,也不答应啊!”
“哦?是哪几位,你指出来给我看看。”李镛慢条斯理呷口茶,“我倒想知道是谁瞎了狗眼,放着沈小姐不管,去捧那些个小角色。”
“这——李少——”
“不知道我这个小角色,够不够旁的票友捧的,李少?”
忽的门外一个懒洋洋的声音插进来,经理见来了救星,脸上一喜,连忙请他进来:
“元老板!你可来了!”
“怎么,几位少爷公子这么给面子?为了梅卿,差点连丹枫楼都砸了。我这个当师哥的,还要道声多谢呢!”凤卿斜倚在门边,要笑不笑的样子,“李少,金二公子,好大火气啊,来戏园子本是取乐的,几位这样大动干戈,又伤和气,又劳心劳力,何苦来哉!”
几人看到凤卿,脸上倒客气许多,纷纷站起来叫“元老板”,金二却热情,上来便满脸的欢喜:
“元老板,昨天的贵妃醉酒实在精彩,那可真是一曲惊四座,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啊,元老板什么时候还挂牌,我一定来捧场。”
“二公子真是客气。”凤卿勾唇一笑,从他身边过去,“既然昨天的戏三日不绝,今天才第二日,二公子在家听两天余音就够了,何必还要再来呢?你今天是来捧梅卿的,还是来捧元某的?”
“嘿嘿,都捧,都捧。”金二素来痴迷于凤卿色艺,此时见他一笑,更觉酥倒,丝毫也顾不上他话中讽刺之意。
李镛看到金二痴色,眼中闪过一丝厌恶,转而对凤卿说:
“元老板堂堂伶王,自然不是一般小角色,昨日贵妃醉酒,更是千古绝唱,没人敢说一句不好。不过,我李镛今天来,却只为沈小姐,你们同门师兄妹,才艺各擅胜场,春兰秋菊自有千秋,我就爱沈小姐那一觞,也不为过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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