戗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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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峥没有推脱,站在那里看着管家,管家勉强向他眼中看去,先愣了一下,接着转过身去,一动不动地坐着,好像凝神细思。
“你也听见了?”沈峥嘴角挑起一丝微笑。
管家点点头,叹口气。
马蹄浩荡,破雨而来,溅起一地泥泞。
“你待如何?”沈峥说这话时已经坐下,示意还愣在那里的小伙计去把做好的菜端上来。
“二公子这次……是奉先生之命下山?”
对面的少年似仍漫不经心:“我向先生告过假了。”
管家又叹口气,不想已经兴致颇浓地沈峥夹了一筷子菜开始慢慢地下饭,自在得叫人嫉妒。他看了两眼,掉过头吩咐属下两句话,那属下听罢,起身往大门走去。
身后沈峥不知何时停下筷子:“这么久,也该来了阿。”
他说这话的时候,那刚巧走到门口的属下戴上斗笠,正听见街口一声马嘶,风雨更急。
那人知是有变故,想询问总管的意思,刚要开口,忽觉耳后风声飒飒,不及回头,堂中已经有人一看之下,惊得弹起身来,直直地盯着他。
他身后的门框上,牢牢地插着一支白羽长箭,寒光迫人,震颤中随风微动的箭翎,滴雨未沾。
管家见状,冲门口那人一侧头,那人于是重又落座。
沈峥停下筷子看看他,侧耳一听,又顺手夹起一片牛肉,继续吃饭。
沈峥低下头不久,蹄声混杂着雨声越来越近,终于听得门外一串金铁碰撞,接着有什么人声音闷闷地说道:“不用进去了,去把他们换下来。”
应答都不闻,只听得雨声中再次泥水飞溅,蹄声散乱。
管家听了这话,心里一惊,偷眼去瞟沈峥:原来这客店中,早就有人蹲守?
沈峥恰好一碗饭吃完,招呼伙计来收碗,抬头觉察到他的目光,旋即笑道:“别看我,看他。“
门框上的箭被人拔下,细细看了一遍,放回到箭筒里。
拔箭的人稍稍低下身去,拾起伙计方才丢在门外的扫帚,微微一笑,小伙计顿时惊觉,赶紧迎上去接过来:“将军请稍坐,茶这就来了。”
那人却没有急着坐,而是先向管家看了一眼,管家也正看他。
他骑马赶路,进来时本穿了一件黑色的披风,那披风似乎并未淋湿,想是用了什么特别的布料,堂中人多,又燃了炭火,于是他便解了披风,露出一袭白袍来,腰间的佩剑比一般略长,鞘上纹饰磨损,他佩剑而立,更显得身形笔直,有着严冬风雪万里狂沙也不改的挺拔矫健。
他往管家那里一看,发现管家也正看向他,于是他这边仍是微微笑了一下,目光点破一室的暖色。
是了,董骏也就是这个样子了。管家看着他,想道。
“先生可是沈府总管?”
“正是在下。”
管家没想到,传言里那个如得天纵的少年将军,居然说话如此客气,所以语气自然就多了点不确定,叫人听来反而是他恭谨了。
“上游的乱民,是有山贼从中挑拨,韦大人查出府上有点瓜葛,董骏奉命过来查探。”
管家拱手:“自然知无不言,不知将军要怎么个查法。”
董骏闻言一笑:“反正前头的乱还没平,几日还要委屈诸位不要出店,方才渡口划拳的那几位兄弟,在下也给带进来了。”
外头雨大,行路的也自然要等雨停,所以没引起什么怨言,何况又是奉韦大人之命,也少有人敢抱怨。
管家当然也没觉得,只是听了后面那一句,手里的杯子滞了一下。
就在他四周的手下互相交递眼色之际,外头一个兵士带了六个人进来,董骏冲他一点头,那兵士就自己出去了。
“大雨天的,怎么留他们在外头,金子哪有人命金贵,他都发烧了。“董骏说着,指了指那几人中的一个。
管家见状,赶紧起身:“那点把戏也就是防着些盗匪,并非有意相欺。“
“不知先生要往何处?”
这话才说完,小伙计端着茶盘出来正走到这里,只觉得手里一沉,看去就见一只空茶壶,正要找这茶壶是哪桌的,就听有人淡淡地说道:
“总管,什么时候用得着你插话的。”
他这话一出口,总管比不期然看到他的董骏还要吃惊十倍。
“公子……?”
沈峥看看他,一挑眉:“怎么。”
管家看他神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沈峥本来侧对董骏坐着,又叫人挡住身形,董骏觉得他眼熟的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可是,他怎么会又插手沈家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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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钱确实是沈家经手的。“
总管和董骏沈峥三个人坐在小客栈唯一的雅间里,沈峥听完董骏的问话,悠悠地冒出这么一句。
“你……”总管只觉得眼前直要冒出金星来,他这几日就为了保此行安顺,四处奔波,就叫沈峥简简单单的一句戳了个透亮。

“总管,你先坐下。”沈峥极为反常地声音一沉,总管皱眉,还是坐下了。
他几乎是看着沈家的年轻一辈一个个长大的,对这些小主人的脾性还是能摸出一二,可是方才沈峥说话的时候,若非样貌年龄上有些不同,他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沈公本人。
总管就这么看着眼前这位弱冠之年的沈公,想起当年他出府的情状,心底轻叹:沈峥,你回来到底是做什么的?
一边的董骏听他如此直白,也先一怔,旋即心中稍稍释然:沈峥果然是来搅场子的,起码,他的目的不是要帮沈家。
董骏仍是直直坐着,沈峥停下来看看他,继续道:“不过,沈家也只是经手,有把柄落下,不好不帮。”
说罢看了总管一眼,董骏点头:好吧,这迫不得已的缘由,他必然比你更有话说,我去问他好了--------可是,你要告诉我什么?
沈峥打开旁边那口箱子。
总管料到途中会有官兵插手,那箱子于是被藏在船中,还要几个人装着在船里喝酒划拳,便是像如今被堵在客栈,那几人也可带着金子脱身——谁知这个号称征战北地的董骏,居然可以看出这船吃水不对劲,当时下着雨,加之河里的水涨得正浑,他一个陇西将领竟可以眼毒如此?
董骏坐在那里看着又一大箱金子在自己面前打开,沈峥却掏出一样东西来往箱子里一扔,“啪”地一声。
他所扔的也是块金子,掉在那一箱金色里,铸式成色分毫不差。
沈峥看着无比惊愕脸色发白的总管,又笑了笑:我去沈府,可不只是为了跟母亲和弟弟重叙亲情的,不过沈湛那小子就算怀疑,也晚了。
总管并不知道那日老夫人那里闹贼的真相,见那金子,见鬼一般盯着沈峥,半天才道:“你到底是谁?“
尽管他方才分明出言为沈家开脱,可是他将此事一揭到底到底是要做什么?他可知道此行对沈家有多大的影响?
沈峥看看他,抿下嘴,起身卷起袖子,只见得左臂上赫然一道旧疤。
总管见了他这错认不得的疤痕,眼底动了动,道:“沈峥,你阴狠如此,值得?“
你将沈家陷于此地,竟是抱着跟自家人寻仇的念头?
沈峥嘴角一扬:“值啊。“
屋里的空气立时如凝结一般,两人对峙时的一刻,董骏似乎看到沈峥笑里掠过一丝特异的神色,似乎是疏狂,可这疏狂来自漆黑的眼底,成了一种阴郁,一闪而过,捕捉不及。
沈峥仍是微扬着嘴角:“倘若让你们送到,沈家从此风雨飘摇。”
他的意思是说,他确实是来帮忙的?
总管脸色发青,仍不以为然地看着他,出奇地声调如常:“为何?”
“当日去给你们唱歌宴会萧家的乐伎,是凝枝。”
“觅芳楼的凝枝,又如何?”
董骏听了,忽地抬起头看着沈峥。
“她倒没什么,乐伎而已,只是觅芳楼的桂老板,来头不小。”
沈峥转过脸去看着总管,问道:“你们为何信她?”
总管脸色一变,看向沈峥,却并不说话,那个从前最让他头痛的少年看着他笑道:“我若告诉你,他是大海盗的相好,你待如何?”
从他脸上捕捉到吃惊之色的沈峥顿了一下,看他没有说的意思,又难得地正正经经地问:“可是有什么隐情?“
总管看他一眼,又看看董骏,算是默认。
方才正经了半刻的少年脸上又带了笑,董骏这才插嘴:“哪个?”
“北溟。”
说是这么说,两人仍是互相看了一眼,意思一致:其实……不对劲,北溟候该不会如此行事。
“说起来,“董骏微一抬眼。“那个人如今南下,算日子也该到这里了吧。”
沈峥听他这一句点点头,想到什么,忽一挑眉:“董骏,我下山前,那两个人到我这里来喝茶。“
董骏叹口气。
管家在座,他说得隐晦,可是董骏既知裴迪南下,自然是听懂了的。
沈峥是在告诉他自己的怀疑。
只怕沈家这一切,都不过是计划的一部分而已。
董骏先前以为,海寇之所以跟此事有关,只是因为平日贩运茶叶干连颇多,许是他们亦有囤积之类,丛雪这边按住了,就不会有什么事。
谁知他们图的不只是这个。
裴迪南下与沈家运赃几乎同日,这也许不只是巧合——如此不遗余力,到底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让裴迪死?还是另有他图?
沈峥站起身来,刚要说什么,只听一直看着他的董骏忽然开口:“讲。“
沈峥诧异之间,听得外面有人急急说道:“将军,北岸那辆马车果然遇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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