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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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柳妆成,缺月斜挂,拉车的马低了头去啃根边的细草,府中的丝竹传来,马耳出于本能随着乐声一动一动。
沈湛听得这乐声,身边随从忙道:“老爷和四公子宴请宾客,还请了人来唱曲呢。”
“宾客?”
“不是要往西边行船么……”随从声音渐低。
沈湛看了看,转身进去问安。
沈既炎听外头说三郎回来,就见沈湛上堂,吩咐了随从点什么。
“在下萧存,久仰三公子大名。”
沈湛正好说完话回过头来,拱手连称不敢,寒暄几句。
往西的水路,当然少不了打点萧家的人,这样荆襄水路才能走得平安,不过他也不愿与萧家人靠得太紧,沈家书香门第,若非这次的事情,怎么也不会和萧家交往,他家向来跟船工山寨打交道,万一沈家因此落下把柄,也不是什么好事。面子上的事,总还是要做足。于是沈湛敬过酒,借口有事,才出了厅堂。
“三哥,留步!”
回头一看,沈岚正跑下石阶,忙不迭地冲他喊。
“什么事?”
沈岚既要赴试,沈湛看他奔波太过又挑灯夜战,就劝他不要太过插手家里的事,沈岚自然有点不乐意,于是进来两人话也渐少,谁知今天沈岚居然主动跑出来叫他,难免诧异。
“三哥,我、我那天看见二哥了。”沈岚跑过来凑近了,低声道。
哪个二哥?——难道是……沈峥?
沈湛一听,扭头愕道:“阿峥?——在哪?”
沈岚刚要张口,忽然支吾了,沈湛见他不说,正要说话,只见沈岚扭回头去看着堂屋的窗。
里面谈得热络,有酒助兴,于是就开着窗,院前早开的花香循风而入,堂中绣花帐幕几欲落蝶。
沈岚见他没反应,又拿眼色指点。
帐幕前坐着两个如花女子,一人弹筝,一人唱歌,唱歌的那位嗓音清悦,却不如那位抚琴女子更有光彩,一双美目只看在琴上,姣好面容半掩着,于是琴声里似乎就浸入了她的盈盈情思,动人心旌。
扬州城春风十里夜夜笙歌,这么一位女子如何能不为人知?
“凝枝?”沈湛话一出口,便知四弟支吾的原因,眼光落处,沈岚目光闪烁。
沈湛看了他一会儿,问道:“父亲……有别人知道么?”
沈岚连连摇头。
沈湛看他一眼,丝毫没有怜悯他的为难,不过沈岚既然肯告诉他,他也不得不管。
“你回去吧。”
沈湛没有多说,抬抬手叫他回去,转身向自己的别园走去,一边走一边思忖着沈峥的事情。
沈峥回来了——他隐逸山水,忽然回来做什么呢?就为凝枝?
而见到他的,居然是沈岚。
当日闹僵的时候,大哥与父亲自然对他绝口不提,沈岚沈峰年纪小,耳濡目染之下,对沈峥的了解,也就仅限于“应该仇视避开的危险兄长”而已。
只有沈湛,两人年龄相近,排行紧靠,自幼打打闹闹,总比别的兄弟来的亲近。
那天沈湛回来,却听说他已经离开,沈湛往街巷尽头往去,只有落日一线,他心地一动,似有憾意。
走吧,别再回来了。
过了很久,他在儿时打架的树影斑驳下猛地悟到,那并非憾意,而是羡慕。
只是当时太淡,如今感觉到它的强烈,却已不及回首。
那么如今你为什么回来?那些与你交游的人,都值得纳入沈家的视线,你回来如何自处?
院门口搬着木箱的家奴停下来向他行礼,再摇摇晃晃地往后院走去。
“很沉吧……?”
他一愣,我张嘴了吗?居然说出来了?
刹那间心里一沉,立即扭头。
身后白衣公子立于中庭,一边嘴角微微上挑,风流多情。
“阿峥!”沈湛惊呼,极快地四下一扫。
“放心。”沈峥笑。“冷若冰霜的三公子这里,家奴谁不是绕道走。”
沈湛四顾无人,只好苦笑:“你回来做什么?”
“沈岚的事你知道了?”
沈湛抬头看他一会儿:“你该看见了吧?”
没人说话,沈湛抬头,看到沈峥竟然只是点点头,若是从前,必然是一脸戏谑不经的。
“实在不行就把他弄远点,整日纠缠这些事情,到底不利秋闱。”
沈湛看他一脸的正经,也点点头:“我觉得也是。”
——可是,当初谁说与沈家无干来着?
沈峥没有再说话。
“那你回来做——”
沈湛说到一半觉得不对劲,再一抬头,只见月色如洗,冷院空寂,哪有什么沈峥?
他低下头去,刚要进屋,外头家奴一路火烧地冲进来:“三公子!”
“怎么了?”一见家奴神色,沈湛回过头来,缓缓问。
“老夫人院子里闹贼!”
“丢了什么东西没有?”
家奴见他一脸平和,茫然,摇头。
只见沈湛嘴角抿了抿,转身:“我去问个安才是。”
正堂酒席这会儿也得了招贼的信儿,沈既炎这边把酒言欢,那边却一个劲给沈岚递眼色叫他去看看,这当口沈湛再次走进来,见了沈既炎就道:“是丫鬟说看见了人影,没丢什么东西,方才去问过安了。”
沈湛声音没什么温度,却十分让人安心,沈岚也次舒了一口气。
“方才桂老板派人来,说是替凝枝姑娘回去,似是她家乡来人了。”
琴声骤停,凝枝眼中三分诧异,沈湛瞥都不瞥他一眼——不过按理说,府中招了贼,也早就是个足够的借口了
沈既炎听了,看看四座,允了,沈岚为避嫌,也不敢说什么。
凝枝就这么被带离沈府,独自抱着笨重的琴还要去找在车夫,一旁的沈家三公子仍是一脸冰霜,凝枝也不敢擅问,只好深施一礼,独自出了门。
凝枝自幼孤儿,哪里有什么亲眷?难不成是知道了沈峥来过,不愿跟沈峥搭上关系?
沈家三公子那冰冷的目光,看得凝枝心底一片清寒,抱着琴的手忽然酸痛。
搭在臂间的绸带一滑,琴猛然脱手,坠得凝枝一个踉跄去扶车门,却被一股力道带进车中——
“沈公子?”
“在叫我弟弟?”沈峥一手放好琴盒,漫不经心地笑道。
凝枝抬头看他,又躲开,在一边低眉坐下,沈峥似乎想说点什么,仍是什么也没问,本来路也不远,两人在摇晃的马车上对坐一会儿,就这么坐到了觅芳楼街口的拐角处.
"停下。"沈峥瞥一眼车外,抬眼道。

——这就到门口了,为什么停下?
车夫诧异停车,沈峥下得车来,往凝枝手心塞了一样东西,笑道:“走了。”
凝枝听了,缓缓抬起头来望向他看了一会儿,再伸手拉上帘布,却不知十步开外的沈峥恰一回头。
退红帘,水洗月。
凝枝在帘后伸开手,手里是一片铸好的金币,正是那怪异形状。
一刻之后,桂娘手里掂着这金币,低头轻笑——沈峥大概是走了,不过他既然肯走,想必是要刨根问底?管他去。桂娘看看正上楼的凝枝,嘴角勾起一丝媚笑来。
灯火阑珊,只听得凝枝屋里琴声幽幽,满堂的华彩一时只显得纷乱,尽失颜色。
桂娘掂掂手里的金子,已是深夜,这琴声总算叫人注意到了满堂花柳里的一丝清幽,平日这里太过热闹,桂娘也很少会注意到夜近中宵的时候,屋顶上居然会泄漏一点月色下来。
桂娘手心里的金子,在月下竟也黯然。
她想到什么,咬咬唇,又笑了出来——红尘误,好像一出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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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他妈倒霉。”
小伙计扛起那一箱行李,听见客人小声道。
客栈外风雨飘摇,湿寒的风吹进来冷得叫人直想打战,厅堂里人虽多,却没人愿靠门坐着。
客栈不大,靠着渡口往来的客人,也颤颤巍巍地开了四五年了,打眼看上去很是破旧,偏偏今日挤了这么多客人,很有些枯木逢春的样子。
小伙计放下箱子,看看店门口等着自己去收拾的一浅洼泥水和客人客人留在门口的行李,叹口气:其实今天人多,也是有原因的。
皇上要征茶税,上游种茶的州县开始只是抱怨,没想这几天真的有乱民闹事,据说还勾结了山寨匪盗,不少坐船经过的人都是在前头听到风声,回来落脚又路遇大雨,所以就都聚在他们店里了。
他看了看下面因为同病相怜而谈得极欢的客人,打尖的住店的,都热络的很。
“庞九,过来搬!”
他虽是伙计,这几个人还是支得动的。
小伙计嘴里叫着帮手,这边咚咚咚一刻没停地跑下楼梯,顺手拿起墙角的扫帚,眨眼就到了门外。
风把雨吹到檐下,小伙计手里才扫了两下,眼睛瞄到什么,撇下扫把就擦手跑了过去,直冲到桌前,心道:这是谁想坑我啊,这么一个公子哥,居然没给端茶。
“给公子赔罪了,这就给公子泡壶热茶去。”
那客人听了抬起头来。“不必,帮我催催菜就是了。”
伙计一怔,惊异于他的客气,忙去堂后催菜。
他这才一进厨房,就被老板娘一把拽住,低头一看,她手里可不就拿着一个茶壶?老板娘此时倒还是笑吟吟地看着帘外。
小伙计瞅她一眼,又瞅瞅一边一样脸红的丫鬟,心里长长地“切——”了一声。
不就是长得漂亮吗?看那样子就是个眠花醉柳的公子哥儿!想着就拿起那壶热茶,没料头上立即就挨了老板娘一巴掌。
“姐,你可别去招惹他,这副样子,肯定是个麻烦人!”
老板娘看着他的样子,想想说的也对,刚要作罢,忽然杏眼一瞪:“你看他……会不会是董骏?”
小伙计听他这么一说,忽然就安静了。
真是董骏将军?雪衣铁马狐白裘,箭术绝伦的董将军?——小二再过去递茶时,眼里就带一层敬仰色彩,也尖了耳朵听客人谈论。
“……听说,黔中观察使已经知会韦大人了,这事大了啊!”
“韦大人?”
“就是剑南西川节度使韦大人。”
“这两道调兵合力,是要皇上允了的,这次都盯着这小地方呢。”
“就为了这件事,韦大人特意去管皇上要了董将军过来呢。”
“太小题大作了哪!”
“谁说不是呢,可是眼下韦大人在皇上那里风头正劲,这话也就只能想想了。”
“要是这次真能把那些山贼一锅端了,咱们以后行路就放心了。”
话正说着,伙计偷看那个少年,谁知那少年忽然扭头朝他看来,他一惊,却发现那少年看的并不是他。
转身看去,只见白影在脖子后头一闪,那少年见了长袖一动,剑光出鞘,一时剑影风声满耳,可是只看得见那少年的剑光,并不见对方兵器,却听得两人互相格挡攻守,金铁碰撞不绝,少年站在那里身形不动,手上瞬间已接了近十招,面前忽地一道剑若流星,银芒如丝,划破空气直向斜下砍去,电光火石之际,只听“叮”的一声,四周鸦雀无声。
那少年的剑锋正停在邻桌一人颈前两寸,如秋水一脉,可是与他打斗那人却全不知所踪,似乎不曾出现。
少年对伙计一笑,伙计一身冷汗,脸僵的笑不出来,只好点点头。
他再扭头去看方才剑下那人,忽然开口道:“管家,不认识我了?”
那剑下之人先下意识地去低眼看了看易容之后的胡子,听到后半句抬起头来将他一看,大惊:“二公子!”
少年笑起来,宛若春风拂面。“易容就认不出你么?”
那管家心里想着沈峥怎么会出现,一脸紧张地刚要回笑,就听沈峥稍稍提高了声音:
“在下沈峥,请姑娘暂且留他一命,等到分晓之日,再杀他不迟。”
姑娘?方才那人连影都不见的,是个姑娘?
四下无声,待众人都以为等不到了,一道银芒从门外打来,上头绑着纸条。
沈峥拿下来一看,只见上书:董骏正来。雾非雾
“管家,你可知要杀你的人是谁?”沈峥坐回去,将那纸条就着灯烛烧了。
管家看看他:“公子示下。”
“你们这一路一定见了不少游侠豪客,这次连雾非雾都来了。”
这次是——雾非雾?那个渺若惊鸿的雾非雾?管家心有余悸的想了想关于她的传说,拱手:“多谢公子相救!”
今日一劫,就算是沈家别的公子跟来,他都不一定有命在,偏是这个被逐出家门隐逸山中的沈峥救了他——也是,他出走前的沈家兄弟中,也就是他与沈湛剑法最好。
可是他知道,沈峥救他,并不等于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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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武侠经典场景,雨中客栈嘿嘿
今天更晚了些,虽然知道看的人不多,但是只要有人在看,还是要说……抱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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