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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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过千林,溪水回头,方才海上升起的云幕至少覆盖了十几里的海面.
杜姨娘见他回来也是高兴得很,命人将存下的椰子送来,于是冯继难得地回味了一次幼时的乐趣,椰汁顺着刀痕流出来的时候,他甚至不顾形象地偷偷舔了舔唇。
杜姨娘就在一边看着万安洲的大首领变回那个灵动淘气的大男孩,不忍打搅他的欢欣,顾盼良久才开口:“金子送到了。”
冯继倒是自然地应了一声,问道:“以后沈家来的信都传书给我,这件事,咱们还是要看仔细点。”
“听说,那个女人给救出来了?”
“在裴迪手里。”冯继扯下雪白的椰肉,嚼着说——杜姨娘自幼照顾他,何况又是自己家,他也不必刻意文雅。
意料之中地,他听到杜姨娘冷哼一声。
外头长长一声号角,冯继拿起一旁的碗灌口椰汁,笑道:“谭三他们不慢啊,这就到了。”
冯继本来先往族里递了个信儿,没想族里就说有事情,惹得他带几个人坐小艇先回了,大队船舰随后。
他这里还没迈步,孙九已经一个箭步蹿进来。
“乱跑个甚……”冯继还没说话,就听杜姨娘早已一连珠的话训斥过去,孙九喘着气应接不暇,在冯继和姨娘之间看看,想起谭三吩咐时那一幅郑重样子,吐出一口气,还是顶着姨娘的话茬粗声道:“大哥刚走,有个李公子有信来。”
这话一出,四周俱静。
本来下令回撤的时候,冯继就写了封信,不过族中催命一般,他才赶紧回来,把这事丢给谭三——静海侯这些日子倒是藏在哪里,居然可以回得这么快?
“拿来。“冯继说罢,就扭头要对姨娘说话,不想她早已不见踪影,冯继苦笑,他一向厌弃族规的古板,可还是要承认,这些条条叫他省了不少力。
白纸展开,只有两句:个人带随从即可。谢过。
墨迹晕染,黑白分明却不失水润,冯继低低一笑,想起写这字的那个少年,数年以前刀光相见,彼此犹是稚气未脱,当初听他嘀咕这少年文弱的,可不就是如今的海王么?
这次轮到静海侯与他联手,不知这海,会不会激荡诡谲一如从前?叔爷,当年被你提点“毛孩子后生可畏”的几个人,如今要摆起架势来了。冯继耳边似乎响起旧年叔爷看戏,大声叫好的声音,这就是所谓言犹在耳,时过境迁呢。
“进来。”
外头守着的谭三、冯承闻声进来,冯继看看弟弟,又看看谭三,道:“谭三,舰船操练,守卫仍是你的事,另外要协助冯承,紫城一会,路过的诸侯随从船只统统拦住,只带两三随从。”
“此事早有知会,应当不难。”冯继见弟弟忐忑,续道。冯承平日料理族中,又是他的弟弟,自然比谭三去更为合适。
湿漉漉地雨气糅合着灶间的饭食香气勾人食欲,海岸上早就架好棚,要为船队接风洗尘,冯继知他们劳顿,也不多说,就叫他们回船了。
静海侯自称李公子,想必是不愿这消息太早传出,海上姓李的人不少,况且他冯继狐朋狗友甚多,如此也不至惹人"关照"……话说回来,冯继可不信老天对他有多么厚道,况且现在看来,跟裴迪交手的机会,可是大得很:对当今大唐皇帝来说,裴迪一个海盗头子若是战死了,总比大唐战死一员猛将好,再说他看裴迪不顺眼,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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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楼船上的木梯吱呀,有人一路小跑上去,腰间佩刀饰物来回碰撞一路从头顶上响过,惊醒两三个打盹的卫士。
“我在这呢。”
梯下阴影里沉沉地传出人声来,那水手从栏杆上往下一看,排场惯了的林家七爷正斜倚在垒起来的箱子一侧,也不看他,只是盯着远处海面几条船。
本来是早晨,又是顺着阳光,远眺便可看得一清二楚,而且还不会晃眼,只是林棹溪还不愿叫人发现,躲在这一片阴影里。
犹自朦胧的广阔海面上,每隔一两里就锚着两三艘船,细看是都是两三小舰拱卫一座大舰,就这样一组组地在海上散开,形成一道巨大的弧,却是看不到头尾,强弓一般攫住这百里之阔的海水,威势迫人。
林棹溪也不抬头,问了一句:“万安州,是冯家的人?”
年轻的水手不耐这弯折的楼梯,从折出的小台一跃而下,这踩在旁边的一排箱子上,林棹溪警告似的看他一眼,那水手看看楼梯:“听诃陵船上折回来的和尚说,是冯继。”
“噢?”
“说是紫城是都护要地,各位当家的还请只带几位随从在岸边守候,免得误会。”那水手口齿伶俐,一躬身道。

林棹溪又往那边看了看,吩咐了几句,重又走上木阶,行至一半却就在方才水手跳下的地方站下,转身去看那些船。
怪道一路上看到这么多东去的船,原来是冯继跟静海侯商量好了,若说几年前这两个人还战得不可开交,这倒是说好就好了,林棹溪想起那时看见的小冯继,身形瘦长,脸上犹未脱去属于孩子的一种灵秀,这模样在他那一船人里犹为显眼——要知道,冯若芳因为怕他年纪小出事,专调了几个老到的在他船上,一个个都常年在海上,弄得黝黑通红,所以两人虽然素为谋面,林棹溪也是一眼就把冯继挑了出来。
冯继目光清冽,脸上的表情干净极了,可是林棹溪对他听见下属禀报时露出的那个笑,还是记忆犹新——像是冯若芳附了身。
他在这里布起一道阵仗,就与紫城那边联手编起一个网,尽等着各地来的头目往里头钻——所谓天下英雄,尽入我觳中么?
林棹溪不知怎么的想到这句,忍不住笑出来。
可是此次静海侯到底是什么打算,还不好说,冯继这招倒是妙得很,守在自家门口按兵不动,还装成个给静海侯帮手的样子。
他负手而立,迎着风眯了眯眼。
本以为这小子不冲过头就不错,没想倒是个大隐于朝的人才,他沧浪侯如今,要早做打算了呢。
“七爷,船备好了。”方才那水手看他站在自己跃下的地方,先是一怔,见他扭头才大声喊道。
他点点头,转身上楼。
“大哥,沧浪侯刚过去。”
冯继翻看着弟弟写的传讯,忽地听到门外是谭三的声音。
“看到了-----这种事情要你亲自跑一趟么?“冯继头都不回。
谭三走进来在离他几尺远的地方站下,冯继一扭头见他盯着自己手里的纸页,笑道:“也就是督促他写字罢了,平日里哪用如此长篇大论。”
谭三咧嘴一乐,看看他:“沧浪候说,倘若真要战起来,还请大哥借着侧近屯门军之利,帮忙照料那女人。”
冯继看看窗外的海面,点头笑道:“那女人是不是活着,还不一定呢。”
谭三看他一眼:“裴迪诏领屯门军镇,增派数千水师。”
呵呵。冯继听到什么笑话似的,自顾自乐了一会儿,谭三知道他不是真在高兴,也不敢说话,又站了一会儿,冯继转而问道:“还有什么事?”
这种事,派个手下来说就是了,你来到底干什么?
谭三抬眼,呼出一口气道:“刚才派出去巡视的船回来说,小侯爷朝这边来了。”
不等冯继说话,谭三早已知道他的意思:“差不多这个时候就到了。”
就在他们两个人说话当口,静海侯的船正渐渐靠近冯氏船舰。
那船上人手也就刚够用的,船也不算大,居然并不是他常用的那艘坐舰,想必是去紫城有掩人耳目之意。
有人进舱,取出一叠请帖样的物事交给冯家船头的人交待了几句,冯继这边看到了,就叫人将那帖子送过来,只见那帖子虽然样式简单得很,各方名讳却是用胶在封口封好,冯继稍稍翻了翻那些名字,只听一旁冯承插嘴道:“字是好字。”
他写那传讯还真是见效,冯继低头看着给自己的那份,心里笑道。
“这是小侯爷亲笔。”他稍一点头,拔出随身短刀,把封胶割破,看了看道:“初一未时,还有的是时间可待。”
说罢又抬眼向窗外望去,蓦地看见一人自舱中走出,在船边站定,袍袖翩飞。
冯继先是略略惊了一下,当年那个瘦弱的男孩,居然变得清俊如许么?
对面的人的目光在这边停了停,显然是认出了他,那一瞬间,冯继全然忘记如今已经联手,仍摆出当初两方对峙时的冰冷神情,冯承见他这样,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见那个少年,他正转身跟手下说什么,冯承目不转睛地讶道:“这就是你说的小侯爷?”
冯继没说话,低头翻着自己的请帖——两人见面时的敌意,都成为小时候遗留下来的习惯了,对方神情虽然也一样,却只是温凉,很淡。
那样的陌生神情,直接被冯继理解成了他们书生的通病。
明明是你策动各家对付裴迪,偏还摆出那么一副样子,从前跟裴迪一同打仗的是我,要伤春悲秋,也该是我冯继。
想到这里,冯继轻轻将手里的帖子放下,手落到一半就已松手,帖子“啪”地落在桌上,冯继轻轻呼出一口气,仿佛刚刚搬运了很重的东西。
冯承看着小侯爷船头背风而立的背影,觉得身边的大哥似乎发出了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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