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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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夜里脱离出来的海面,在晨光里异常地平静温和,睡眼迷离的地拍打船身,就连肆意呼啸的海风都要稍稍留步,感叹一下朝夕。
冯继看着绵延数里的大小船队,听不大清的叫喊吆喝插科打诨从零落地一两处扩散到每一条大小船舰,各家交替的船队也从海天接处逶迤而来,帆起帆落,桨橹交错碰撞,冯继站在那里欣赏着各家人马的好手艺,忙碌着的手下看他瞟过来,一个个都低下头闷声不响。
冯继转过身来看着他们,有几个背对着他的觉得不对劲,偷偷瞄他一眼,再低下头去。
“你们几个——”
离他近的几个人抬头的抬头,停步的停步,看到的却是冯继略带玩味的笑。
“——怎么也是一船弟兄,怎么谭三不在,一个个不闻不问?”
众人互相看过来看过去,都不说话。
“是啊,姜成昨晚上走的都回来了。”
舱里的孙大探出头来,好像方才不曾装聋一般。
冯继笑:“都知道?”
姜成见大家看他,一怔:“大哥你可没告诉我啊,我没法……”
话音未落,冯继忽地扭头大步往甲板边迈去,他人还没到,只听水面一声响,细长的弧形水花迎着晨光在船侧一闪,噼啪落下,谭三一身湿嗒嗒的水靠,鱼儿似地半身跃出水面,长臂一把抓住软梯,道:“大哥,回来了。”
冯继应着,一边冷眼扫扫船舷边靠过来的一溜人,姜成一看他眼色,赶紧跟谭三打个招呼,然后拿出幅恶形恶状一个个赶回去。
“大哥。”谭三刚一落在甲板上就压低声音说道。
冯继看他滴水的头发,刚想叫他去收拾收拾,看他有话说的样子,看看四周才问:“怎么?”
“北溟候也来了。”
“听到静海侯和海王的消息没有?”冯继顿都不顿地接下去问。
谭三愣了下,看着仍然谈笑自如的冯继——他没听到么?还是……静海候的信来了?
又瞅了瞅他才问:“这么说,紫城的事是真的?”
“信刚到,你和姜成都打听到这个.....想是咱们地方远些,信到得晚。”
谭三什么也没说,转身望向海上的百舸千帆:既然都知道鲸兰没用了,还都小心交替轮换,看来这消息各家也不尽信。他一路回来所见,真正撤走的只有一家,就是紫城的东道主,安南的宋平王——说起来,紫城也算最近的叫法,紫城的原称,就是宋平。
“静海侯选这么一个地方,不知是做何打算?”
谭三低声嘀咕,抬眼看冯继——如今紫城兴盛,不少商人因嫌广州的市舶司都将货物在紫城集散,可它毕竟还是大唐的地盘,又非临海,倘若安南都护想放手来个擒贼先擒王,他们只得的认栽,所以这紫城之约,怎么看怎么像裴迪的诡计。
远处一面大帆鼓风扬起,船上呼喊一片,掉头向北,沧浪侯的宝船后就腾出了好大一片水域,后头的船再纷纷听令补上。
“你说,北溟候来了?”冯继转了一圈,又回到谭三的这句话上。
谭三点头:“北溟候在渤海一带,如今正是回程的季节,不管登岸是在登州还是扬州,打听此事的时间是够了。”
冯继拍拍他,弄得一手海水腥咸。是啊,而且他远在渤海,为何急着来趟这个浑水?北溟候也不是轻易中计的人,况且他这一路过来,打听消息的机会真是太多了。
“谭三。”
“大哥?”
“往北,回万安。”冯继不等他靠近,已经朗声下令,就连不远处的姜成等人听了都是一怔。
万安?冯家是万安州大首领,回万安对他们,就等于打道回府。
冯若芳的族系,没打就回老家?
谭三与姜成互相看看,姜成并无动作,谭三再看看其他人,终于问道:“我们,不去紫城了?”
冯继看看他们,笑道:“你们本来就去不了,人家赵都护还能让我带着舰只入港?”去也是我一人去啊。
姜成还想开口,没想冯继接着说:“我问你们,为何就他宋平一人胆敢称王,连北溟静海也不过是侯爷?”
一语既出,姜成看他一会儿,幡然:“难道……”
还没说完,就见谭三点了点头,冲他笑。
宋平王,姓冯名年,且不说他与大哥同姓已经激起不少流言,就是他的宗族,也足以称王。
冯年的叔父,名叫冯安,正是被安南都护赵昌诱降的那个冯安,大历时穷数年夺取唐林州及左近称王的那个“布盖大王”冯兴的儿子。
倘若没有赵昌,冯家独辟王朝,冯年怎么说也是贵胄亲王,如今赵昌坐镇安南,冯家也威势不减,何况冯年既为海盗,各路人马行船交易也互行方便,于是冯年倒像是保了唐林附近这片海疆的安宁,加上富甲一方,出身冯氏,这样的人要称个王字,也就称了。
再说宋平为冯氏称王的都城,他自称宋平王,这其中怎么也有些不对的滋味,而且……冯继一笑,各路海盗有多少生意要在紫城做,得罪了冯年,总不太好。
“哗——”谭三把头发浸入水桶,一下没站稳,滑了一跤,桶翻水洒。
“早点到万安,免得半路就没水了,”他用下巴指指船上的人们。“怎么弄你我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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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大雨,城中积水,庭院槐树风欺雨打,摇摆中几片新叶落入水洼,才过午已经天色灰暗。
伽蓝将裙一提,跪坐在一尊小小的佛像前,双手合十,发白的唇闭着。
半空惊雷,她眼都不眨一下,其实伽蓝不曾闭眼。
或许一闭眼,睁开就会发现自己仍是靠在石壁洞口,眼前荆棘交错,雷鸣电闪,狂风大雨尽情肆虐,乌云翻滚的远处,是无边的巨浪。
周身冰凉,似已化身岩石。
那样多好,无心无情的岩石。
眼前被雕成佛陀样子的,不也是一块岩石?不言,不动,如今我在这里,是我佛慈悲么?伽蓝低眼,耳边铜漏轻响。
伽蓝起身,戴上椎帽,推门出去,沿着滴水回廊转入一间大屋。
竹帘潮湿地轻轻摇摆着,碰到光滑的门槛,帘后一个白衣的身影坐在床前,轻声说话。
“……皇上他要我去南海接手屯门军镇。”
“屯门要增兵么?”床上的人话音苍老轻缓,带着明显的关切。
裴迪一时没有说话,伽蓝猜他大概在笑:“这次领的兵,怎么说也比董骏多了。”
伽蓝不知董骏是谁,可是那老人并没有笑,帘里顿时冷清下来,伽蓝这才叫道:“大人,公子。”
裴迪转身看见她,还没开口,被伽蓝抢道:“公子回来了。”
那老人也朝她微微颌首,道:“这猫儿,总喜欢跟着你。”

伽蓝低头一看,府里那只灰黑的猫儿正踱着步子进来,嗅着她的裙裾。
老人看着那猫儿,嘴里忽然道:“你罗师父那件事,也不用管他了。”
伽蓝不知是怎么回事,抬头去看裴迪,猛然发现他温润的眼里,忽然有一种悲伤的神色,只是转瞬即逝。
“是,父亲。”
裴迪来时在马车里告诉她,这里是洛阳的东都留守府,这里现在的主人是他的父亲,裴諝,伽蓝如往常一般点头,告诉裴迪她记下了。
这里于她,就像是另一个人世,伽蓝只能陌生地打量着它,打量着别人嘴里无限辉煌的大唐东都,却全然不知算是什么机缘叫她到了这里。
“你且去赴任吧。”病了一月有余的裴諝闭闭眼,又道。
裴迪看看伽蓝:“二郎这就动身,父亲要一切保重。”
“走吧。”裴諝发出一声咳嗽似的笑,冲裴迪摆手。
裴迪行礼出门,伽蓝跟着他,看见他腰间那把剑,剑鞘上似乎沾了些雨水。
前天夜里,裴迪忽然叫她到书房,书房黑着灯,伽蓝不知何事,谁知裴迪不等她问,就指着对面她所住的房间道:“你看。”
两个黑影在院中一闪,房门随即关上。
伽蓝又想问,一看到裴迪宁静的神情,有一丝犹疑,就在这个当口,那两个黑影忽然急掠而出,重又落在院中,身后的门还开着。
两人抬手两个唿哨,更声忽然在巷间响起。
再看时,那两个人已经没了踪影,什么地方的屋瓦发出轻微响动,裴迪忽然点头:“走了。”
月白风清,廊中灯笼的暖光落在半开的门里,伽蓝看见房中的茶案上,放着一把剑。
那次示警之后,裴迪就去了长安觐见,而这两天的时间里,当真平静无波。
“跟我去屯门军镇。”
伽蓝本来也没什么行李,要带的也就只有药了,府中的下人将东西放好,裴迪一掀帘子跟着她进车,两人坐定以后,裴迪忽然冒出一句。
伽蓝点点头,问道:“你是海王吧?”
裴迪抬眼看看她:“是。”
伽蓝闻声正色,仔细端详他,苍白的嘴角忽然一扬:“你比他,要文雅得多。”
他,是当年叱咤风云的大海盗冯若芳。
“你们的国王和他合作,打败了林兄的是吗?”
伽蓝听他提到夫君,身子一震,就听见裴迪接着说:“据我所知,林兄他还没死。”
面前的女人抬头,犹豫,欲言又止,裴迪看她一会儿,见她什么也没问,却自顾自低下眼,给了她一个回答:“我不知道。”
伽蓝一双眼看着他,坐在车中一角,长发拢着双肩,柔柔地垂下,仿佛与她的衣裙一般质感。
“屯门军镇,有你们的水师?”
裴迪点头,伸手去拿药,听到伽蓝那里传来声音,那声音象是嗤笑,又像是啜泣,当他看过去,美艳的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冷雨穿帘而入,裴迪在什么地方一拉,帘栊落下,那竹片串成的帘子上,绘着春江景致,颇有意趣,像是竹帘里开了一扇墨色的窗。
“想救你的人,想要的都不是你。”裴迪看着那画,替她说出心中所想。正如所料,伽蓝目光一炽,又幽幽地冷下去。
“林兄……他叫什么名字?”
伽蓝听了这话,心里砰地一声响,十年前冰冷的甲板,烈烈海风,和金碧辉煌的船舱一下被拉回眼前——“你叫什么名字?”冯若芳洪亮威严的声音。
而方才这句,却是清冷冷地,声音都不曾提高。
伽蓝弄着头发,摇摇头,仍然不说话。
“他救你时,你虚弱不堪,所以不曾对你说过海上的事。”裴迪低头打开药箱,说道。“你丈夫的族众,林氏,后来东山再起,如今是沧浪侯。”
伽蓝看着他的侧影,听他说来。
“鲸兰所在的岛被海盗重重围住,去过公婆岛的,只有前几天冯家的一条小艇。”
伽蓝侧了侧头,这珠子本就是他家的海王珠,他当然觊觎。
可是那个少年呢?
“谁也没想到,救了你的居然是他。”裴迪似乎知她所想,摇头。
“他是不是林家人?”她声音极轻,却几乎是立即追问。
伽蓝记得暗夜里那个清朗的面容,那个少年站在那里背对着外面的巨浪滔天,也是用这样的语气,告诉她她的处境,告诉她要离开这里。
那个少年在哪?她记得那个山中小屋里依稀的刀剑声,还有流水的声音,可是当她再次醒来,身边已然是这位年轻的海王了。
他被杀了吗?伽蓝刚醒来时想到这里,呆呆地坐了不知道多久———又一个人因为自己而死去了?她的出现,就只会引起无数的死亡么?他就像是汉人所说的,红颜祸水么?
“他不是,他是静海侯。”裴迪端着药说,忽然想到她只知十年前的静海侯,才补充一句:“小侯爷。”
伽蓝听见“小侯爷”三个字,一时忘掉了药的事情,低呼一声——静海侯?她所知道的静海侯,最忌冯若芳滥杀,从来都不缺阻止冯若芳的手法,后来冯若芳化敌为友,拜静海之名——原来救她的人,就是如今的静海侯?
“他在哪?”
裴迪把药递给她,笑了笑:“他当然在海上,我这次,也要对付他呢。”
“静海侯……为什么去救我?”
为什么不是他?——静海侯说得对,她还虚弱的很,不能问太多,就连现在,这诸多困惑都会让她的脸色更加惨白,而且余毒又开始作怪,她只觉得胸腹疼痛,仍是一口口啜着药汁,忍痛问道。
裴迪看出她的虚弱,示意她先吃药,待一碗药快要喝完,伽蓝痛止了些抬起头来,裴迪却似刚想起还有这么一问,接过药碗:“他说他要称王。”
称王?又是称王?伽蓝再次望向他的侧影,闭眼。
这是轮回么?她在孤岛十年,等来的,只是相同的结果,另一个轮回?
她的眼前浮现出那个清朗面容,伽蓝双手合十,跪坐起来,却不知道要祈祷什么。
十年前,她希望冯若芳会念交情放过她丈夫,冯若芳没有,也不会。
如今你们的成败,与我无干,我不过是一件奇货可居的宝物而已,你胜了,我或许会高兴,来救我的是你静海侯。
可是为什么,来救我的人不是他——他在做什么呢。
伽蓝心底浮起一个人的声音,……伽蓝,伽蓝……
他在做什么呢?伽蓝只能虔诚,没有祷词,她,了解自己的丈夫。
裴迪拿出书册来看,抬头见她双手合十,微微一叹,书页被风吹动,与他的衣袖刮擦,沙沙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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