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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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董骏狐疑地朝丛雪看看。
花纹繁复的乌木小箱子里,满盈盈地堆着黄金,那样澄金的颜色,乍一开箱,只见得屋中一亮。
丛雪掩嘴一笑,扭脸看着他,当然董骏一点也没有叫她失望,瞥了她一眼才道:“明知道我穷小子一个,就没见过这么多金子。”
“其实我也没见过呀……”丛雪看着那金子,点点头。“其实,这才只有三成罢了。”
丛雪说话扭过头去,望向董骏眼里:“其他七成,都在他们自家寨子里呢。”
三十六寨的大寨主并非徒有一个名头而已,三十六处大小山寨都有规制要向大概住献贡,所以这些金子,想是她手下谁家收的了。
董骏想到这儿,心里已猜了个**不离十,丛雪在一旁早摆出样子来要听他说的对不对,只见他低低一笑:“可是有哪家富豪出钱叫这家下山去闹事捣乱的?”
丛雪笑得鲜灵无比,一双乌黑的眸子望着他,又问:“那你猜,我回来做什么?”
“不是因为我?”董骏蹲下身助她关上箱子。
他说过这句话方才起身,丛雪忽然从后腰推他一下:“我来送金子呢。”
“这么说,这家所为,不合你的意思?”董骏马上转身问到,没留神自己一只手正抓着她的手腕,丛雪被他暖和的手抓着,微微抬头看他欣喜的神情。
“怎么不合,我就该放他们来杀你,免得你碍事还不领情。”她双眉一蹙。
她这么一变脸,董骏倒是松了口气,虽说茶税这件事对她也颇有妨碍,但看这样子不至于翻脸,倘若翻脸的话——韦大人一向狠得起来,就着送金子这当儿来个擒贼先擒王也未尝不可,想来她寨子里也不安生,既然连杀他的话都说出来了——
“你这瘴气,当真是不小心么?”
丛雪抬起手来,发现董骏手上的一道伤痕,低头看着道:“好啦,我本来也不愿搅进去,不过他们还不敢对我如何。”
“可是,韦大人这边——还好你来了。”说到这里,对面笑靥如花。
原来她也是担心这边是计……况且丛家就在益州,如此一来,对她分明就是要挟了。好在是韦皋自己调他过来的,可是……董骏回想韦皋韦大人的种种,疑心不减:这家伙到底打得什么主意?
“是啊,我不是在吗?”董骏接过水,笑道,杯子沾唇的一刹那,目光掠过那乌木箱子。
富豪?如今还用黄金买卖交割可不多呢,还铸成这样形状的,与其说是富豪,不如说是——海盗。
董骏目光落入漏窗外的水中:这里深入中土,裴迪的营生已经弄到这么大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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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光杯,美人腰,香风春颜色,彩衣花味道,燕语莺歌,珠帘摇曳,老板娘赶紧往后转过脸去,唤来个小厮。
大堂里那个人又看了她一会儿,目光渐渐移开,回到一个劲赔不是的伙计身上了。
老板娘心里可算是松了下来,吩咐了小厮几句,就进自己屋去了。
大堂里这位公子一身惨绿衣衫——莫小看了这颜色,这颜色也是长安曲江宴仕子才穿的,道是惨绿少年,谁知正是风光无限,走马看尽长安花,最是春风得意时。
他身上这件细看颜色浅一些,可是这布料上的暗花纹绣,精美异常,就他腰上玉佩的价儿,别的不说,全扬州最好的酒楼能吃上一个月去。
可就是这么一个不好得罪的主,正臭着脸坐在大堂,得罪他的人正是这觅芳楼的花魁,凝枝姑娘便是。
不知今天是怎么了,门是怎那么也叫不开,眼看楼下这位得罪不起的脸色阴沉,老板娘自己都跑了好几趟,这妮子就是不见客。
老板娘想着,看着镜子里的浓妆女人,正要从妆台上取个篦子,摸索的手碰到什么东西,她低头一看,牙痛似的吸一口凉气,侧过头看了看门外。
*
觅芳楼本在闹市,偏偏地方选得恰好,高处还能够看到一角水景,月色粼粼,随波上岸。
花凝枝,月入波,清歌曲曲换绫罗,来来往往皆是过客,只是此地红尘太浓,映入眼中宛若多情,其实谁在意过谁?
凝枝浅笑,点按琴弦,有如露水映月,珠玉散落,一停手四下阒寂,厅堂里的吵闹都给隔在帐幕外头,倒是潮水来去拍打堤岸的声音仍自不绝——也就只有潮水,日日伴她琴声,不曾爽约-----潮水有情么?凝枝再一次笑出声来。
说是这么说,每次入了夜,她也还是忍不住要将窗打开,如现在这般就着满屋的月色弹弹琴,偶尔停下来听那潮声,听着听着就入了神,想着一些散散碎碎的事情……
琴声嘎然而止,凝枝纤腰一转,看了看茶桌上压着的纸条:字条如常,一切如常,连形状都不曾改变,字迹她也是认识的,不然也难令她闭门谢客,温酒而待——凝枝知道,这人出的价,别人出不起,所以她全不怕老板娘责怪。
风过小窗,帐幕轻摇。
“到底是风雅。”
这清亮的声音甫一传来,凝枝立时往窗口看去,发间珠花闪烁,长发垂直至胸前,嘴角轻轻一抿,抿出一点嗔笑。
窗口斜坐着一个人,长衣如雪,沐月浅笑,眼角唇边是不尽的风流,月华映着白衫,撒进来如霜般清冷,他坐在那里,不经意间压过了满城的烟雨流光,帐幕外的调笑脂粉已然尘土,而他自己则飘逸得宛若云中落下的一片月。
风流惊落月九天,凝枝想起世人说他的这么一句话,如今才觉得形容得好呢,曾听人说在长安郊外遇到过以斧凿修月之人,想来也不过如此吧。
“轻云破月,娇花弄影,温酒待客,凝枝弹琴。”那人带着一点调笑的语气,低低吟道。
“奴家见过沈公子。”
沈峥笑:“还以为你会说‘公子有日子没来了,想杀奴家’呢。”
“这般话凝枝就是说了,公子也不会信。”凝枝伸手调弦,漫不经心。“昨日琴姐姐上街遇到郑大老爷,郑府还打听是谁家小娘子呢。”
“郑老爷常来么?”沈峥问道。
凝枝低笑一声:“大前天深夜宿在琴姐姐那里的。”
她话音才落,就觉得眼前猛一亮,好容易看清是沈峥,却发现他不知从何处找来个烛台,正拿在手里照着她的脸。
“我免得忘了么……”
沈峥极近地看着她,低声说。
凝枝一愣,低下头方要说话,只听帐幕外面彭彭作响,沈峥起身将凝枝挽到身后,不知什么人接着就冲进来一把扯开了帘幕,看到幕中情景,也怔了一下——被他打搅的这一对风流才子红粉佳人,燃着一支残蜡,大概正细语缱绻。
就在他发怔的一瞬,沈峥已经抢先燃了灯,室中一时通明。沈峥的目光越过他,向他身后的珠帘外看去。
站在珠帘外惨绿衣衫的少年被光一晃,先遮下眼,依稀看到一个熟悉身影,放下手细看时,不禁目瞪口呆。
跟着他冲进来的几人见他这样,虽不知缘由,也就站住了脚。
拦不住他们只好抢进来的老板娘,此时抱臂站在一边,嘴角勾一丝冷笑,不时看看那少年。
她方才看见妆台放着的锦袋与字条,就知道了凝枝不见客的因由,也就由着她去了:沈二公子隐居多年,布衣一个,也不常来,就给他撞着了。别的客人可能还好,只是今天这客,有钱有势谁都难惹,偏偏是怎么也惹不起他沈峥,方才凶神恶煞的,她也就认下——反正一会儿有好戏看,砸坏东西还能敲上一笔,还担心这少年走了呢——她“觅芳”桂老板,还就是爱看热闹的人。
她面袋讥诮,望向沈峥。
沈峥一手挽着凝枝,轻轻侧过脸去对她说了点什么,神色无不亲昵温柔,只见凝枝温恭地抿唇点头,转到帘后,沈峥这边才微笑一下,顺手拿起温好的酒斟满两杯。
“四弟,好久不见了。”
那惨绿衣衫的少年瞪着他,又看了看凝枝,缓慢地道:“二哥?你怎么会在扬州?”

沈峥一手将酒递过去,眼角细细一抬:“四弟怎么会在这觅芳楼?”
老板娘自然明白,这样的气氛还是别看热闹的好,毕竟这两兄弟哪个都不好惹,所以待到沈四公子接过酒入座以后,门重关上,帐重系好的房中,已经只剩下他们三人。
“你不是要赴今年的秋闱?”
沈四公子名岚表字子适,与他家其他兄弟一般的,也是远近闻名的才学;他二哥沈峥,小小年纪就青山绿水逍遥人世,表字却取作子立,如今一个游山玩水,吟诗作赋,一个整日文章应试,枯灯夜读,人谁都觉得这兄弟二人,真该换换表字才对。
沈岚听他问乡试的事情,点头。
“怎么,没事往这种地方跑?”
沈岚没说话,瞥了凝枝一眼,凝枝倒只觉得沈峥那话说得太理直气壮了些……你自己不也在这地方?
沈峥只是笑:“四弟,你可知长安平康里有多少美人啊,一个个出身教坊,到时你春风得意,岂不乐哉。”
这话实在算不得说教,沈岚暗地腹诽之余,也不敢多话,反正近日是被他逮了,正闭嘴听着,最终愤懑道:“二哥才学,绰绰有余,何必混迹于此。”
凝枝正在一旁倒酒,也看了沈峥一眼,沈峥咧嘴笑道:“在下从商,不得取仕。”
“什么?”沈岚愕然。
沈峥并不回答,自顾自喝他的酒.
凝枝看看他没有解释的意思,在一旁柔声续道:“若非沈二公子将这楼给姐妹们安身,如今可要露宿街头了。”
这么说,这里是沈峥名下的产业?沈岚四顾,收到二哥一个默认的神色。
“这……”等等,倘若自家产业里有这种地方,沈府书香门第的面子要往哪搁?
“我也是从前偶然得的。”
沈峥看了凝枝一眼,咀嚼着笑意,忽然话题一转。“这样的事,再让我看见,我可要给家里写信了。”
沈岚还没从觅芳楼姓沈这件事里回过味来,听他说话,抬头讷讷端详了他一会儿,点头。
他明白,二哥数年间除每逢年节与家中通信,从无往来,倘若出这么一手,他沈岚无疑要被打断腿;可这觅芳楼分明是更要命的一件事,虽说二哥现在几乎与沈家脱了干系,可是爹他居然忍下,也难怪爹这些年对他只字不提。
“这觅芳楼,爹他知道么?”沈岚低问,沈峥仍是不语。
最后倒是凝枝看看他二人,道:“四公子不必担心,奴家听说这地方并非祖产,我们老板娘还常念叨要买过来呢。”
沈峥听了低笑,沈岚这边屡屡被凝枝插嘴,插得有些恼了只好饮酒,美酒入喉,又想到什么,也不管会不会呛到,立即放下杯子迸出一句:“那凝枝姑娘是……?”
说着望向凝枝。
凝枝躲开他的目光,往沈峥那里闪,沈峥看了弟弟一会儿,眉眼一动:“她是闻名扬州的觅芳楼花魁凝枝姑娘,弟弟不是知晓吗?“
……兄弟两个人在花魁屋里叙旧,算怎么一回事,这俩人的帐要一起算么?凝枝虽然不在意,楼下的老板娘是别扭得很,趁着托长音调嬉笑招呼着这家公子那家郎君的空儿回头一瞥,居然看到沈岚挑帘出来,脸上看不出一点不悦的神色,她见状赶紧带了一群伙计,迎上去扯话说。
楼上沈峥关了门,也不看凝枝,一言不发地抬手解开帘幕,转身吹灯,满屋繁华顿时湮没,只剩半帘一地的清幽月光。
凝枝知他意指,复又坐回琴前,素手一动,琴音叮咚,沈峥踏着这琴声走到窗边,衫染月华,潮伴琴声,不时低吟,就这样一人饮酒一人弹琴,共消残夜。
琴声静时分明子时已过,残月西垂。
凝枝扭头,发觉沈峥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她身边。
“这么久不见,有没有想我?”
凝枝别过头去,捎带柔媚地用话尾一扫:“公子喜欢奴家说‘没有’?”
“怪不得连我四弟都对你欲罢不能。”沈峥嘴角一挑,凝枝的一绺长发从他指尖滑过,一双眸子犹如沉璧的月牙潭,笑弯着。“怎么不问,我为什么来?”
“公子定会说,是因为相思吧。”
她望向沈峥,沈峥眨眨眼,“哼”了一声。
“仍是伶俐啊,不过,本公子不是这般胃口。”他看着凝枝极轻地拂了一把弦。“何必挑明,说不定明日街边,我就不识美人面了,你呀,真是——倒胃口。”凝枝抬头,玉面映月,花影婆娑,沈峥看着她忽地冒出这样三个字来。
凝枝一蹙眉,刚要开口,惊觉自己身子一晃,不禁低叫了一声,整个人顿时失了重,中途又被什么托起,头发散落。
一扭头,正是素色衣襟。
原来自己正在沈峥怀中——她常在风月场中,这点并不稀奇,让凝枝惊恐的是,自认识沈峥,他不曾有一次这样做过。
凝枝捉住领子,低低的道:“你——?”
沈峥眼角月色轻柔,一俯身将她放倒,一只手拿下她抓着自己衣领的手,一手若有若无地在她脸上拂过。
一把青丝绕枕,凝枝忽然眼前一沉,已经睡去。
沈峥再次走到窗前,回头看一眼正在梦中的美人,跃出窗外,回转翻腾,白衫轻飘有如仙鹤羽衣,乘着夜风悄无声息地落在露台。
露台不大,里头的内室一片黑暗,露台一角放着方小案子,案上放着一盏明明灭灭的退红灯笼,一壶凉酒。
案旁站着个女人,衣衫单薄,精巧的螺髻后垂下乌发缕缕随风飘扬,她背对着沈峥,出神地看着几乎不可辨识的河港。
“桂娘。”
不再年轻的觅芳楼的老板娘闻声回头,脸上洗尽浓艳淡淡妆成,眉目是难得的精致,别有风韵。
柳眉一挑,桂娘待她走近,轻声:“沈二公子?”
沈峥并不看他,远远望向港口:“北行的船明晨就回来了。”
“公子?”
“桂娘不必紧张,在下只是想知道,我弟弟来这里,到底有何事。”沈峥转身往栏杆上一倚,侧目看着桂娘。
桂娘也打量着眼前这个白衣公子,他怎么知道自己在等登州北行回来的船队?他一向行踪飘忽,怎么会知道关于……海上的事情?
“沈四公子此来,也只是为凝枝姑娘罢了。“她低声试探。
沈峥稍稍低下眼,又抬眼看着她,夜风吹拂,颊旁长发飘动,一身不尽的风流,却是开腔的意思都没有,像知道桂娘急于他离开。
“别等了,他就是来,也留不了一会儿的。”
前言不搭后语,沈峥忽地淡淡一句。
映在桂娘眼里的流光一动:“公子你……知道?”
“我总得知道谁赁下我的产业。”沈峥望向她。“不过……沈家又怎么跟北溟候有了干连呢?“
“北溟候”这三个字从一个她看来与海界全不相干的人嘴里说出,引得桂娘想起头一次听到这个词的时候,自己心里想:盗贼之流,自成诸侯,怎么说也是有点可笑的事情。
后来海上的事听闻得多了,才觉得这北溟候三字不是妄称:这样纵横江海的日子,说起来c朝中的公卿侯爵也就只有羡慕的份,况且这些人的财富身家,无不是堪比王侯,举足轻重。
海里的你死我活杀戮争夺,要真实惨烈的多,伏尸不能百万,流血千里是名副其实的,稍有异举,风云涌动,这样的人,怎么说也配称一方霸主了。
“我只知道,是茶的事情,不过他走北边,当与茶干连无多。”她理理鬓发,转身望望海港。
沈峥点头:“如此,还是多谢桂娘。”
“方才你说……他停留不了多久?”沈峥才要离开,桂娘忽然回头问道。
“在下是说,难得北溟候还有空来,在下本以为他去南海了。”
桂娘看看他,又问:“怎么讲?”
“据在下所知,海王与静海侯,如今正为个女人争得不可开交——。”
沈峥话一出口,见到桂娘目光闪烁,自己就微微一笑负手,等着桂老板朱唇再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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