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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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棹溪手里捏着刚送到他手里的帖子,转身回望。
昨天天边淡云丝缕,一夜狂风吹卷,无不化作九天巨浪,激起涛卷云扬,或势吞横海,劈出晴明半落,或决起当空,傲视云涌,凌空回指天海尽头。
海水不为所动,仍然若无其事地波澜起伏,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又好像什么也不会发生。
平日里浩荡的船队远远近近地散落在海中,什么样的繁华,都渺小俗套得不值一提。
“林渭。”
“七叔?”递了帖子在一边等他示下的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远处船帆正落,几只大船互成阵形,缓缓过来。
林棹溪看了一会儿,“呵呵”一笑:“他这一路上都算是逆风而来,风尘仆仆啊。”
“七叔说的是那边北溟侯的船吧。”林渭道。“方才冯家来送信的人说,北溟侯已经从万安过来了。”
“我叫你们打听的有眉目没有?”林棹溪盯着那船问。
林渭稍稍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想该怎么说。
“屯门军镇已经开始调度兵力了,冯家好像……已经被降了罪。“
林棹溪听了,先没说话,合上那帖子才问:“降什么罪?”
“听说冯家勾结山贼作乱,派人刺杀朝廷命官。”
“果然是裴迪么?”
林棹溪脱口而出,只见林渭稍显艰难地抬脸看了看他,又一言不发地低下头去,默认了。
林棹溪目光滑过他的头顶,落在不远处才收的乌帆上。
一边拉开船队检验各路诸侯,另一边先下手为强,他倒要看看冯继要怎么跟静海侯解释——不过,既然各怀鬼胎,也少有人在意静海侯跟他的这点牵扯,所以朝中的讨檄称他们乌合之众,也并非没有道理的,这才几天,内里就出了乱子?
“有什么别的动静?”
林渭一抬头,咧嘴笑:“冯继不在万安。”
林棹溪听了,扬扬手告诉他没事了。
笑?有什么好笑的?林棹溪看看晨光里林渭长长的背影,摇摇头回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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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这里湿,要不要去拿个垫子来?“
冯继抬头看去,身边站着的是个异族少年,一身玄衣高鼻深目,却是一口流利的汉语。
“不用了。“冯继瞥了一眼他耳垂上的银环,微微一笑。
昨夜大雨,四处都是湿漉漉的,静海侯这水上府第也是痛痛快快地洗了个干净,冯继上船的时候,就看见几个水手打扫擦拭忙得脚不点地,直到一个停下来伸伸胳膊的水手扭头看到他,眼睛忽地瞪大,惊道:“这不是冯氏族长吗?!”
一直肃然而立的冯继看着他们,终于失笑,趁他们跑去通告的当,细细打量着这船。
如今漕运有一位俞大娘,人说她家沿河买卖货物的大船,一年只一个来回,就赚得钵满盆盈,那条可载几百人的大船几乎成了水上村镇,船工生息其中,养生、送死、嫁娶悉在其间,甚至连菜畦苗圃都一应俱全,见过这船的人,无不称赞。
俞大娘这条巨船,是谁家造的呢?
当日俞大娘家要造这样一艘船,怎么也算一件奇事,朝中和行会虽然有意过问,苦于无从插手,恰巧叫小侯爷捡了个漏,何况造船一路,他家本来就熟的很,于是这条船的尺寸规制,就出自小侯爷手下工匠的手笔,不过据说俞大娘并未全按照这图样答应下来,偏还省去了不少巧夺天工的妙笔。
仅仅如此,已令世人唏嘘。
后来因为劫了岭南节度使王锷私派出来的货船,海上很是闹腾了一阵,可他王锷的货物本就是背着朝廷私自昧下的,不敢闹大,于是静海侯就此横插进去狠狠地敲了一笔,冯继思忖,去抢王锷这种事,他便是没有参与,也是默许了的——冯继当时还不是族长,被长辈从船上拉下来监督渔船,恰好就收到了海王寄来的*香,信中玩笑说于己无用,左右冯家这东西成灾,多一点也无碍。
杜姨娘当时听他说了,就长叹:想必这次是收益颇丰,贡给海王的都有这么多。这事情没过几天,就听说静海侯水宅新成,这水宅便建在从王锷那里劫来的船上。
哼,王锷家中巨富,这次又尽是出海的奇珍异宝,各路海盗也是窥伺良久,他自然要选上佳海船载运,于是就引起了静海侯的注意,加上他手下工匠技艺神妙,随意勾勒之下,就有了这座据称奇巧无双的水宅。

运河上下,三条船里怕就有一条是静海侯手下所造。冯继看着下头一间小房想,真是本性难移啊,谁让大伙都是海盗呢,抢来的才好。
如今主人不在,冯继索性拣了屋外平台坐等,本来一看之下,全没觉得有什么神奇,现在细看这木料接插搭合,分室拐道,便是他半个门外汉,也觉得处处巧思。
不过一眼看去,这水宅用木料随意搭成,装饰无多,清爽有序……静海侯倒低慎得紧。
身后什么地方锁扣松动,“咔嗒“一声响,本该是墙的地方弹开了一扇小门,不及起身,海风猛冲而来,门边低垂的半幅斗篷登时逸出门外,犹如巨雕伸开了黑色的大翼。
有人伸臂抓住那飘飞的斗篷,一手解开领前绳结,随手一提一折,搭在小臂上。
“久等。”
“小侯爷。”
小侯爷在他旁边站下:“不知族长所为何事?”
冯继侧过脸去看了他一眼,发现对方也正斜侧着头,迎风微眯着眼睛,稍稍看向他,眼里映出自己身后的海面。
“冯家获罪的事情,侯爷想必听说。”冯继瞅着甲板上的那个异族少年,道。
“听说,族长派了人胁迫沈家,围杀裴迪。”
话音刚落,就听冯继“哼”了一声,可以不必那么早动手的。
“果然是冯前辈的徒孙,出手如电。”小侯爷下巴微抬,唇角笑意已现。“在下本不意族长这么早就出手。“
我也不想啊。冯继心底苦笑,嘴上说道:“差点坏了侯爷好事,海涵。“
“何谈包涵,这一层心思,岂止你我。”大家都是一路人,还不准别人动心思么?
“侯爷的意思是?”
小侯爷笑了笑:“大族长连夜赶来,不会是来告诉在下‘我要跟你开打’的吧?”
冯继也笑:“侯爷知道些什么?”
“冯氏耳目遍天下,在下有一事请教。”小侯爷说着一拱手,等冯继说话。
冯继“噢”一声,道:“侯爷尽管说来。”
“关于海王珠和那个女人,冯兄听到什么流言没有?”他负手而立,臂上斗篷随风而动。
冯继微一点头:“是有消息说裴迪已将两者分开。”还有人看到了那个奄奄一息的伽蓝。
“所以他们才贸然动了手。”冯继好容易眼前浮现的旧日景象赶走,开口补充道。
“在下也是四五天前得的信。”小侯爷沉默了一下,道。“林家若是知晓了,不好交待。”
冯氏与沧浪侯结的这桩仇怨,最是棘手,冯家虽然势大威重,有了这桩事挡着,就拢不到沧浪侯,何况两家这么多年来,所谓的仇怨互相关联纠缠,早已说不清了,于是形成了如今冯氏与沧浪侯不共戴天的势头。
眼下冯家这一动手,倘若静海侯与冯氏反目,于冯氏绝无益处。
冯继背对着静海侯,眉一扬——于是小侯爷就插了一手,若没有静海侯,水师打过来之前各支海寇之间能不能停战,都难以预料。
“沈家的二公子,侯爷可知些底细么?”冯继侧头问。
“据说是裴迪好友……怎么?“小侯爷回问。
“他脱离沈家多年,前日忽然跑去,把沈家撇清了。”冯继站起身来。“此人倒是可疑。”
小侯爷颌首:“想必冯兄也知道,这件事里,可能还有别人。”说罢叹了口气。
冯继抬头,两人目光一接,冯继暗自苦笑:方才还说什么请教,只怕他的耳目,也不少呢。
所谓三十六寨,其实只有一处挑起了民乱,就算料定了大寨主会阻止,也没有谁会心甘情愿地去做个无谓牺牲吧?
冯继瞥一眼兀自眺望的小候爷:从前去抢王锷的时候,大家也就是心照不宣罢了,一伙散寇就是有能耐袭击王锷的大船,也要得罪得起才行,怎么说王锷也是岭南节度,是随便就能得罪的么?
眼下他这几箱金子送去山里,不知到底是哪位得的甜头最大?
冯继想着,嘴角居然不自觉地浮现出一点坏坏的笑来。
不过话说回来,啸傲山林的三十六寨,几年前还口口声声同进退的三十六寨,什么时候学起我们来了?
冯继想到这里,脸上仍是笑着,心底却似被海风吹得凉了,低下头去玩笑道:“说起来王锷可是小气得很。”
静海侯听了也笑起来,并不回答,只是难得地开始闲扯:“听说裴迪的那一批**珠,后来全送去万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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