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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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继哭笑不得。
冯家怎么就如此招人忌恨呢……
他这一路赶回来,才上岸就被姜成的脸色下了一跳。一问才知道,是北溟候已经去紫城了,路过万安的时候,做了两件事:要人、送礼。
他要的不是别人,正是被冯继留下协助弟弟的谭三。
听谭三的说法,是北溟候来的时候不知怎么就瞧上他了,当场跟冯承提起要把他挖走。
北溟侯真有此意,当不会这么轻易就提出来了,可他要是闲来捉弄,还是在冯家门口……冯继看看镜子里自己的脸,我看起来好欺负?
“你是不是上次打探消息的时候被他给发现了?”冯继强咽下一口水,问面前的谭三道。
谭三回想了一下,摇头,看了冯继一会儿,皱眉:“大哥,你不会真听他的吧?”
冯继放下杯子:“北溟候来往于北地冰海,如今南下相助,总得事先拉拢一下才好。”
“用不着你拉拢,北溟候都送礼过来了。”
说起拉拢,仿佛一下子把自己那点事忘了个干净,谭三想起什么似的一拊掌,冯继只好把到嘴边的玩笑话再咽回去。
“什么礼?”
谭三往外看了一眼:“我们才看了看,就让杜姨娘收走了,说等你回来去找她。”
冯继见他那个认真的样子,也隐隐觉得可能是件麻烦事,嘴里说着话,站起来披上了氅子:“姨娘现下该已经回去了。”
“去她的织房?”谭三见他要出去,一手开门问道。
冯继站在门边,点头:“你的事还没完呢,也跟着去吧。”
已是黄昏,绕过冯家大宅,远远的山脚下灯火点缀,大湖边也是昏黄点点,隐有歌吹乐舞、击掌说笑传来,正是年轻人点起篝火跳舞谈天。
从谭三这里看去,灯火疏疏密密地闪烁着,倒映在被暮色染成灰蓝的湖面上——他们夜里燃了火把行船也就是这个样子吧,松散的火光成串成环地连在一起,在夜里倔强不甘心地随风浪漂泊,怪不得上次船队夜探珠池取珠的时候,廉州的乡民惊叹不已,他们当初可不就是站在崖山上看船出海吗。
大湖旁边,尽是黎家大屋,屋顶的茅草还存着宿雨的湿气,不少人家生了火在屋外聊天,湖边浣衣戏水的女孩子回来,就跟家人坐在一起,乖巧倾听或是戏谑嬉笑,别有一番安宁。
山前的大屋悬空若船,高高低低的连成片,冯继和谭三小心地绕过前面几家,就见一座精致的船屋立在一大片绿坪上,这船屋比别家大得多,搭房架屋的竹子上还画有纹饰,屋前一点火光明亮,风动帘幕,周围就弥漫了一股不知何来的清婉香气,好似这绿坪上是一塘的夏夜莲花,就连火光也显得不那么灼人了。
“姨娘,是我。”
杜姨娘闻声过来掀了帘子,也不说话,冯继见了叫谭三等在外头,自己就这么跟了进去。
屋里竹篾为架,却装饰得很是好看,边边角角又都弥漫着这股熟悉的鹧鸪斑清香,他顿时觉得舒心了不少。
杜姨娘头发拿簪束着,穿了一件宽大柔软的青布衫子,一双眼看了看他,又落在面前的木架子上,兀自往那蓝白分明的布纹里添着各色彩线。
“又织吉贝花。”冯继看了看她手里的织锦纹样,笑。
杜姨娘眼角的笑纹也深了。
“除了这个,姨娘现在不想织别的。”
就在冯继要问“为何”的时候,杜姨娘放下手里的活,侧身从折好的一摞织锦中摸出一个锦盒来。
她低头将那个扁方的盒子打开,叹气道:“北溟候送你的东西。”
说罢两手抓住盒中的布料一扬。
空气中刹那绽开了一团云气,洁白绵软,灿若烟云,细密得没有纹理一般,轻柔得不堪一握,从手中垂下,风细云白,清光曼洄
“上好的吉贝呢。”
听他这句,杜姨娘摇摇头道:“到底是男子,不懂布料——可知这东西是什么人穿来?”
冯继本来还有点懵,被她这么一提醒,似乎明白过来了,眨眨眼看向姨娘。
“这是白叠吉贝。”杜姨娘点点头,以一种半吟唱的声调说道。
南方吉贝织造,以黎峒一带最为广泛,不过他们吉贝为衣为帕为巾处处用之,却不似南诏那般细密金贵,比蜀中丛家的锦缎还要难得了。
南诏一国,王服白叠,王妻服朝霞,这白叠、朝霞,便是南诏最精美,最贵重的白叠吉贝,朝霞吉贝了。
她手一翻,只见那襟前的花纹,正是金黄一串,神鹿飞奔腾跃,体态迅捷,烛影摇曳下宛若活生。
于是冯继终于吸了口气,摇摇头。
北溟候送给他的,分明是一件王服。
“谭三,你进来。”
冯继朗声唤他进来,谭三一掀帘,目光在那件白叠袍服上听了片刻,才扭头去看姨娘和冯继。
他知道冯继在担心什么,确实,北溟候的意思似乎是不惜用一件王服换他一人。
为何?
对于北溟候而言,冯继信不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冯继怀疑他。
“你说怎么办,北溟候好像很爱才。”冯继仍是一脸轻松地笑着。
谭三侧对着火光,慢慢地摇了摇头。
“北溟候何来爱才。”
谭三声音不大,说得也不快,他低头看着杜姨娘手里的织锦,嗓音里有一种烛影尽处的暖意。
这么快得大哥赏识,船上也早有不少议论了,北溟侯送这王服的缘由,大哥想必清楚,就是要不走谭三,这海疆上也都知有谭三这一号人,谭三虽无意自负,只怕兄弟再难同心。
冯继不想打断他,于是匆匆看一眼他的神色,又扭过头等着他说下去。
北溟候此法,说来说去也不过就是削弱冯继的诡计。眼下紫城集会在即,围杀一事方才放下,又来了北溟候煽风点火……最近的麻烦事,还真是四处开花呢。
说起来北溟侯也算得目光犀利,竟一眼就瞧出谭三来了。可这玩笑,岂是随便开的?
谭三见他不语,动了动,沉声道:
“既然置谭三于两难境地,在下向不惜命,何必牵连大哥。“
“还没到那一步。”冯继看着谭三递过来的刀,一扬手。
“也快了。”谭三没有收回手臂。
“你怎知到时我不会手软?”
冯氏大族长侧对着他,眉峰一耸。
谭三目光笑得粲然:“你才不会。”
杜姨娘麻利地将手里的木架子拆边翻转,就着一点烛火端详着手里的纹样。
冯继低下身去,慢慢开始收叠那件袍服,一折,两折,左手量出第三折的尺量时,他右手拿过锦盒,盯着那布料说:“既然知道我不买账,还作这贞节烈女小娘子的样干什么?”

谭三目光一闪,嘴动了动。
“大哥若起疑心,谭三当真得要如此。
冯继闻言终于“啧”了一声,像是赞赏,又像是嘲讽:“可愿留下?”
谭三瞟了他一眼,冯继也由着他看,一双眼盯着他,冰雕也似。
谭三撇嘴,伸手拍了拍左臂靠近肩膀的地方:“我说话算数。”
“那就好。“冯继一听,瞬间解冻,若无其事地继续转回去将叠好的袍服放进盒里:“你明天替我跑一趟,带着我的信,把这个送给静海候。”
一丝石绿挑出,杜姨娘伸手从线篓里摸出一卷银白丝线,眼也不抬地道:“北溟候持见未明,他这路上若是出事……”
谭三手里捧着锦盒,看冯继提笔写信,略略侧头:“既然他们喜欢去招惹静海候,让他们去好了。”
正写字的冯继笑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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纱帘半垂,水雾氤氲,莹白的手臂隔着布巾擦拭身体,有如裹在湿布里的一块羊脂白玉,窈窕腰身隐约可见,不盈一握。
紧锁的门一阵抖动,帘后的人停下来
“谁?”
锁头哗啦啦抖动几下,忽然停了,凝枝这才听见楼下又急切的呼喊声。
“谁?”
“凝枝!”
听见熟悉的声音,凝枝松口气,抓起一件衣服:“杏姐,楼下是怎么了?”
外面的人似乎跑到画栏那里看了看,复又跑回来急急叫道:“凝枝,老板娘房里总有声音,还有砸碎东西的声音,怎么敲都不开门!你快出来!”
她说罢回过头问了楼下一句什么,又跑回来敲着门:“琴姐问怎么一回事,知不知道?”
凝枝这边连带子都来不及系好,一手“哗啦”一声拉开门——反正是白天,几乎没有客人——她如此提起裙裾,也不管热水濡湿了衣襟,翻出长簪将湿发一绾,二话不说就跟一脸焦急的杏娘跑下楼去。
还没到桂老板门口,只听得门里“哐当“一声,跟着闷闷的几声响,只听得一直在敲门的碧琴低下头“啊!”地叫出来,跳到一边瞪着地下。
她脚边的门缝里,缓缓地漫出些水来。
凝枝愣愣看着那滩水,提着裙裾小步过去,半蹲下身子,刚要伸手——“蔗浆?”
说话的是杏娘。
“你见过?”
“前天……老板娘叫我去卖甘蔗,时令过了,也就寻得几家买来些过季的,又贵,谁知一回来她就叫我全熬成蔗浆,还没来由地训了我一番。”
凝枝听了恍然若梦,似乎想起什么,站在那里也不说话。杏娘在大家的目光下脸色发白。
碧琴刚要再问,后院的花帘一掀,只听一声娇叱劈头打来:“怎么才来?!“
后院劈柴的六郎才急急火火地跑过来,不知是着急还是怕碧琴姑娘的脾气,提着把斧头一头冲到门外,差点没被他蹭倒的凝枝一个趔趄之下方才醒过神来,跑去帮杏娘关店门。
凝枝前脚才走到门边,身后一声巨响,正上闩的杏娘飞快地将耳朵捂上,纤细的肩膀侧顶着门闩。
六郎见没砍断,吐口唾沫在手上,身上一紧,又是一斧抡去,登时木片横飞,灰尘散落,仍自振颤的门板摇晃几下,被他两手一掰就完全脱落,只剩一把铜锁相连。
凝枝想都没想,一头钻进灰尘里。
“凝枝!凝……”
碧琴见凝枝先闯了进去,叫也叫不住,只好跟上,才到门口,一看房中景象,倒吸一口冷气。
瓷器陶罐碎得到处都是,满地狼藉,就连帐幕也被扯下一块,撕成数片落在地上,老板娘头发散乱,脸上的艳妆糊了,更显苍白,她瘫倒在地,身上沾得都是水,衣裳湿的湿脏的脏,萎顿的花儿一样。
凝枝跪在地上,附耳费力地听着什么,碧琴怕她听不清,刚要停下脚步,只见凝枝背对着自己的的身子忽然一抖,被震飞出几尺远!
她身后桂娘的手软软落下。
凝枝头靠在床沿上,尝试吸气,没想一阵绞痛钻心,眉一蹙,低声呻吟。
碧琴惊惧半晌,看着捂着胸口的凝枝,忙伸手去扶她,嘴里连连高喊:“快,去请郎中来!”
凝枝对她摆摆手,早已扶床站起身来,捂着胸口,眉头紧蹙:“琴姐姐……老板娘说、蔗浆。”
蔗浆?要喝糖水?这……能治病?
可是凝枝好像深信不疑,打定主意要老板娘喝那东西。
碧琴只好放下她,抬起头扫视一下地上的碎片,看见装蔗浆的罐子已经碎了一半,正往外流水。于是小心翼翼地过去,捧起碎罐,再回到老板娘跟前,看了看凝枝,还是将老板娘的手压在膝下,才一点点地喂起来。
就这么喂了半刻,杏娘探个头看看,忽然“呀“一声拍个手,转身就跑到后院去,不多时又端进一碗糖水。
“这糖冰也是甘蔗做的。”杏娘咬咬唇,将那糖水放在地下。
碧琴看看凝枝,凝枝刚能够站起身,也冲她点点头。
碧琴这才去拿起地上的碗,蓦地一只冰凉的手抓紧了她的胳膊,她浑身一抖。
“老板娘……你醒了?”
桂娘睁开眼睛,没说话,又无力地看向凝枝。
“老板娘,你——”
桂娘闭眼,似乎攒攒力气,才能说出话来。
“把我绑在床上。”
“什么?”碧琴跟凝枝不约而同追问。
“快……”
她没说完,话音停住,牙关紧咬,几乎目眦尽裂,脸上尽是汗水。
一直盯着她的碧琴感觉到什么,瞪大眼睛,来不及张嘴叫喊,左膝被一股力道猛地掀开,后背生生地撞在木柜上。
仰卧的桂娘沙哑地说着什么,碧琴两耳轰鸣,外面嘈杂吵闹中只听杏娘高喊“郎中,郎中快点……”
碧琴听郎中来了心里一喜,忍着疼痛刚要起身,只听见身后的凝枝咬牙切齿地一声“琴姐姐!”,转过头来一看,两人正对峙在一处,老板娘一双手正抓着凝枝,双手骨节尽现,半张着嘴不出声,而凝枝湿发早已散落,丝丝地贴在脸上,咬着牙,一只手正努力地往老板娘口中倒什么东西,碍于老板娘癫病似的力道,眼看不支。
碧琴只想着要帮凝枝,来不及起身,半跪着爬过去一把抓住老板娘的双手,凝枝那边顿时松口气,两丸药被她强塞入桂娘嘴里,拿起一边的糖水送下。
“两位姑娘……在做什么?“
门口的人群前面挎着药箱的,正是北街的李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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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稿不多了,可能会放慢更新,也就是更的字数少一点啥的。谢谢捧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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