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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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又来了!
小伙计真不知自己是该高兴还该沮丧:看他们这个样子,大概河那边真的出了什么事,虽然河上的破桥断了这件事,他一点都不惊奇——可是,他们能不能别带着一身泥水到处磕磕碰碰的?!其实照他的意思,到打烊的时候再擦擦也就算了,谁让他偏偏遇到这么个整洁成癖的老板娘呢……
“你去不得吗?”沈峥看了看外面埋头扫地的小伙计。
“韦大人早防着我,他回话之前,我不能离开这镇子半步。“董骏和沈峥坐在楼下大堂里,众人知晓他二人的身份,也就躲得远远的,两人左右过不了河,坐着等消息的空儿,也难得地有了喝酒聊天的时间。
沈峥放下酒杯笑:“可你还是在那派了人。”
董骏手里拿着方才送来裴迪脱险的信儿,倒了点酒在桌上,食指蘸酒,将附近山川地势一一画出之后,想了想忽然抬头问他:“你怎么不去?”
沈峥伸手描画,山间水旁的山寨村庄,衙门御所,一时呈现。
“倘若真的闹到要清剿的地步,自然要牵扯到三十六寨大寨主,丛府又就在你们眼皮子底下,我想这要挟之机,你们必然不会放过啊。”
董骏瞅他一眼——我看着就那么小人么?
沈峥眉开眼笑:“眼下要暗害阿迪的人,也就只有海中各路豪杰,于是沈家就没得指望了。”
———可惜所有人都觉得把柄在别人手里更着急,沈家也就是看准了闹不起来,况且茶农受损,茶卖出天价来,沈家那点积存,是要赚翻了。
亏沈岚那傻小子还当自己家是个丁点铜臭不沾的书香门第,他大概不知道,他掩人耳目兴高采烈去会凝枝的时候,他那不起眼的随从正跟桂娘交接那几个大木箱吧……
只怕此事,父亲早就知晓了。
董骏看看他:“这次你沈峥呈请将随船货物分发,民心遂安,三十六寨由此孤立,也就跟沈家结了仇,于是西京也就不担心你们勾结了。“
沈峥一愣:“你干什么?”
“要钱。”董骏语气平静。“估计官兵虽到,三十六寨还是要闹一下,如此抽薪容易得多。”
“如此一来也没有罪证了?“沈峥语气疑问,却连连点头,长叹道:“这下就只够路费了。”
“你本想私吞不成?”董骏一阵好笑。
沈峥飞快地看他一眼:“哄抢。”
董骏手一抖,酒洒了半杯——你还真是谁都能玩啊,收缴的罪证被哄抢,倒霉的不就是我?
“我家差点就栽在你手里了,董将军。”沈峥在桌上画了一道,听他这话抬起头来,学个女声温软。
“你不是跟沈家没关了么,小峥。”董骏瞥了一眼桌子,暗笑着低下头去。
沈峥一听“小峥”两个字,刚要回嘴,只听得外面传来一阵清脆歌声,燕语莺歌,轻快好听得紧,可是……唱的是什么?
听去像是山野里的小歌,这清脆的声音唱来,一路都是情意婉转。
唱的可是方言么?此地的方言,沈峥多少听得懂,可现在听去,居然一个字都没懂。
歌底渐渐多出了叮叮咚咚银铃散碎,跟着那歌调的节奏,真好像是撒落的清脆歌声了。
董骏喝完一杯酒,抿抿嘴,就见半幅鲜亮色彩在门边一扬一闪,色彩明艳的长裙窄袖,银饰熠熠,一个异族女子身形窈窕,巧笑而立。
那女子稍一欠身,清脆的声音穿透潮湿的空气:“见过将军!”
“你怎么来了?”
这明艳动人的女子,正是当日在画舫上拦他的素月。
“过了节回益州,没想半路就让小姐一封信拦下了,只说,郎君有事,要我过来帮手。“
素月说着,又眼神一动,欠身嬉笑不已。
董骏避过沈峥的目光,问道:“帮手?”
“修桥。”素月看着他们两个人,正了正神色。“还请移步了。”
修桥这样的力气活,用她一个女孩家来做什么?
沈峥正想着,只见素月从荷包里掏出一小块黑黑的东西来,软如皮革,香气清烈。
“橄榄糖,寨里新熬的呢。”
素月低下头去闻闻那清新的味道,却不知沈峥与董骏在身后交换了一个眼神。
橄榄生于南方,所谓靠山吃山,正是深山老林里的异族,才更懂得这橄榄树的各式用途,从老林里走出来住在亭台楼阁的人,反而以为是奇闻轶事,神秘的很了。
橄榄树的枝节上生有一种半透明的胶脂,一点点地泌出来甜香怡人,素月的族人就是将这胶加了山间草木,熬得乌黑油亮,沈峥听说,如今有不少地方都以这种橄榄糖造船,这草木生长出来的东西,偏偏比那铁楔还好用,沾了水反而更加牢固。想来阿迪他们那种打打杀杀的船只,大概都要用这种东西胶糊了。

董骏看着素月手里炼成小块的胶香,唇间一抹笑意。
屋内桌上半干的酒,被小伙计两下抹净,嗅着那酒香吸吸鼻子咂咂嘴,一眼瞥见二楼冷冷看着他的老板娘,心里一颤,赶快端盘子走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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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潮带雨声,穿林打叶,裴迪照顾完伽蓝,将马车的帘子掀起来往外看,这穷乡僻壤的地方雇来的车自然没有裴府的马车里的水墨竹帘,不过春雨寒凉,这厚厚的帘子保暖得很,反而让人觉得实在。
前面路一折,水声弥耳,草木摇曳,林木交错只见隐隐地露出团团白色的水涛,随着水底石床起伏的脉络左右不定,因为下雨的缘故,浪底的水色并不澄清,混入沙土的颜色,平添出些凶猛来。
“桥果然修好了。”车夫看了半天,忽然哈哈一笑,似乎心情大畅,马车一停一拐,树上的新叶稀疏地拂过马车顶棚,裴迪撩着帘的手也随之低了低,枝头宿雨洒落,洇湿了袍袖。
疏绿抬头,只见面前河谷一道,给雨水洗刷过的长桥真好似虹霓幻化,就连湿土旧苔都是难得清新,不过岸上还有好些断开的藤条,想必是修桥砍开的了——裴迪四处看了看,似乎想问车夫什么事情。
“找我啊——?”
还没开口,云影一掠,转瞬已在眼前。
坐在车夫位置上的人,衣白如雪,袖袂吹拂,生得俊俏风流,他看了伽蓝一眼,嘴角跳出一抹浅笑,恰如雨后春风,清而不凉。
沈峥侧过头跟车夫说了句什么,车夫点点头,居然二话不说就下了车,就此拱手作别,循那来时的路去了。
伽蓝诧异,眉头稍蹙,不知来者何人。
裴迪带笑看着他转回头来,良久问道:“怎么出山了?”
沈峥嘴角轻扬:“董骏差点把我家端了,我不来不行啊。”
裴迪听他一说,便猜得七八分,低下眼去整整洇湿的袖子:“他人呢?”
“抢了我家的钱,去给那些乱民。“沈峥嘴里漫不经心地说着,抬眼望了望西边。“如今在下就没盘缠回山了。”
“这么说,你们把事情都推到海盗那里了?”
沈峥没来由地平伸出两个拳头,脸上的笑好似叶隙里透出的点点阳光。
伽蓝在一旁看着裴迪颇为认真地瞅了瞅他的手,然后笑:“左手。”
沈峥左手一摊一扬,跳跃的金色飞出,见裴迪一伸手接住,沈峥挑眉之际已经抢了马鞭,懒懒地往车上一靠。
马鞭清响,车身一晃,开始慢慢前行。
裴迪看着手里的金子,良久才道:“这手,动得快了点。”
还没到他家的地盘,就急着趁乱动手,应当是怀疑到什么了——冯家此时动手,分明是不把紫城一会放在眼里,其他人倒也罢了,这几支势大的……
裴迪忽然看向远处,微笑。
沈峥斜瞥,不语。
“小峥,多谢了。”是你故意漏了消息吧?
沈峥咧嘴一笑,却全不显得涎皮涎脸,只带着满脸的狡诈笑道:“裴二公子见外了,我也就是回趟扬州,举手之劳。“这么一会儿就猜出来了?
裴迪想说什么,终是没有说出,只问道:“这么说,如今四海之内都知道冯继围杀我了?“
“小侯爷可是有得忙了啊——不过他那样神出鬼没的,难保不打这边的主意。”
裴迪看了伽蓝一眼,伽蓝赶紧躲开他的目光,低下眼去。
“所以,沈兄沈大才子就来给在下作护卫了?”裴迪难得地有了点调侃的语气。
沈峥一甩马鞭,吐出一口气来。
“我看着他写下那几句话。”说罢一脸不耐地“哼”了一声,沈峥啊沈峥,你当年不是十步杀人,血溅数尺么?
他身后的裴迪听了,扭头望着远处山峦向晚,苍茫浩荡,霞光散落掩映,恍惚之间,宛若又见海上落日,万顷金鳞,化入天水近处那一线绝美的辉煌。
从前他喜欢站在暗下去的暮色里,远远地看着那辉煌,任海风吹拂,长空宁寂。
年少时,他以为那或许是一种睥睨,现在想来,大概是喜欢那种落寞吧。
千峰沉暮,人行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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