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乱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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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启二年七月初三丁酉,基督一六二二年八月初九。
福建外海。
七月正是最为难熬的季节。海面上,酷烈的日头悬在天顶,哪怕只是不慎被她瞧上一眼,均会被烧得火辣刺痛。陆上好歹还有山林、房屋遮挡酷日,海上却是万里无垠,毫无遮蔽,以至于连海风亦是闷热异常。
一条盖仑型①的三桅帆船,半扬着风帆在海面上缓缓漂动。这是三桅炮船“格罗宁根”号,从她高悬着亲王旗可以看出她属于尼德兰联合东印度公司②的财产,而他的船长则是来自侯恩的威廉•伊斯布兰茨•邦特库。
四年前邦特库作为东印度公司“新侯恩”号的船长,率领二百余人自特塞尔起锚,向南绕过好望角,横渡印度洋前来巴达维亚③。不料航行至东印度洋时“新侯恩”号不慎起火,火焰引燃了船上的火药库,顷刻之间“新侯恩”号灰飞烟灭,邦特库只同近百人乘舢板侥幸逃脱。然而待他们历尽艰辛,于数月后终于到达巴达维亚时,却只剩下寥寥数十人。
由于“新侯恩”号已经沉没,邦特库在巴达维亚稍作休息后,总座杨•彼得•科恩④另外交给他一条新船并让他在香料群岛运货。此时尼德兰与英格兰已经签署了同盟⑤,双方在香料群岛的争夺亦告一段落,南洋一片祥和,邦特库倒也轻松了一段日子,直到今年奉命北上。
东印度公司成立至今已经整整二十个年头。她本身便是为了开拓东方贸易而成立的,在尼德兰政府的大力扶植下,东印度公司掌握了西起印度洋东至太平洋上的广泛权利,如今连总部也设在了远在东方的巴达维亚。
经过二十年的努力,尼德兰人和英格兰人决定,以二比一的份额共同垄断香料群岛的贸易,不久前尼德兰人又取得了麻六甲⑥的控制权及印度洋上的锡兰。如今,东印度公司在东方的贸易业已获得了极大的成功,但是尼德兰人的开拓进取却是毫无止境的,科恩上任后他们再次将目光投向了大明。
尼德兰人想要打开大明国门,早已不是第一次了。在东印度公司成立的第三年,他们的船只便已经航行到了大明沿岸,后来他们也曾多次派船遣使,万历三十二年的时候韦麻郎甚至一度占据了澎湖。不过当时尼德兰人初来乍到,尚未站稳脚跟,还要应付西班牙人、葡萄牙人甚至是英格兰人的压力。因此他们无力开拓大明,很快便撤退了。
岁月流逝,伊比利亚人⑦如今日薄西山,英格兰人则成了盟友,东印度公司在东方的根基业已稳固,于是,打开大明的国门便再次摆上桌面。
科恩是一个强硬派的人物,他认定非以武力不能打开大明的国门。于是他纠集了东印度公司十三条战船,又从英格兰人那里取得了两条船,总共拼凑了十五条战船及千多名士兵,然后任命雷也山⑧为司令,决定对大明动武。
天启二年二月三十,雷也山率领八条主力战船由巴达维亚启程,沿途会合了其他五条船只后,于五月十四⑨抵达澳门。
科恩最终目的是要打开大明的国门,在先后步骤上他却有所选择。葡萄牙人占据大澳数十年,地方西化已深,同时,大澳扼守广州的出海口且为葡萄牙人东方的基地。东印度公司取得大澳,不但可以打开大明的国门,而且可以有力地打击伊比利亚人,所以在科恩的计划中大澳是此行的首选。
本来,伊比利亚人此时应该忙于应付欧罗巴和新大陆的事务,科恩先前得到的消息也说大澳防备松懈。可惜事不凑巧,当雷也山率领舰队抵达大澳城下时,葡萄牙人却已经得到了风声并做好了迎战准备。
雷也山起初尚不知情,于是他仍然依照事前的计划向大澳发起了攻击,并于次日派遣人登陆。然而尼德兰人运气不佳,登陆部队所携的火药桶不幸被岸防炮火引爆,葡萄牙人趁登陆部队弹药用尽发起反攻,一举杀死了登陆的一百三十人并将尼德兰人赶回了船上。
英格兰人与尼德兰的联合并不牢靠。科恩本人就强烈反对分割香料群岛的贸易,而英格兰人对尼德兰人同样缺乏信任。这次英格兰人派出两条船参与,一则是碍于盟约,一则是有心浑水摸鱼。此时眼见攻打大澳的计划失败,英格兰人便立刻脚底抹油拆伙走人了。
雷也山见到葡萄牙人已有所防备而盟友又弃他而去,便只得放弃攻占大澳的计划转而谋取其他的目标。按照科恩的计划,排在大澳之后的第二选择是福建漳、泉近海的浯屿、金门岛或者厦门岛。相比于澳门,这些岛屿虽不能直接打击伊比利亚人,但是大明的市舶司衙门就在月港,而洋船出海的主要港口便是上述这些岛屿。显然,控制了这里不但可以直接影响大明的贸易,并且可以从侧面卡住伊比利亚人的喉咙。
科恩算计得精明,但是他忽略了一个问题。这些岛屿临近大陆,尤其厦门、金门更是大明海防重地,岂能任由他们撒野?雷也山从大澳转向福建,到达漳、泉近海立足未稳,福建水师便迅速反应地派出了战船前来驱逐。雷也山总算不是无智之辈,看到大明水师反应强烈,便果断地掉转船头向东开往澎湖去了。
澎湖属于福建治下,但是大明朝廷在澎湖的军队却非常驻,只有汛兵于冬、春时节前来戍守,夏、秋之际则撤回福建。雷也山此来正是盛夏,朝廷的驻军皆已撤回大陆,结果便宜了雷也山,叫他乘虚而入占领了澎湖。
雷也山时刻不忘自己肩负的任务,五月廿六占领澎湖后,他一面派船四处勘察地形,一面派人给大明朝廷送信,此外,他也不忘派遣一两条船前往大明沿海打家劫舍。于是,从六月十二⑩开始,邦特库船长和他的“格罗宁根”号便在大明近海四处抢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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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盖仑型帆船,既galleon型帆船。较此前盛行的克拉克型帆船,盖仑船降低了艏楼,可控性更佳,此时已为西人广泛使用。
②亲王旗,为橙色或红、白、蓝色。尼德兰联合东印度公司以为,强调尼德兰联合省总管奥兰治亲王个人权利,有助于在东方开拓,故悬此旗。下文如无特别注明,尼德兰联合东印度公司皆简称东印度公司。
③巴达维亚,即雅加达。科恩就任总座后,于万历四十六年(1618年)夏,于爪哇北岸偏东万丹国所属雅加达镇建筑城堡。初为临时总部,数月后,科恩彻底占领雅加达,建立永久性总部,并于万历四十七年(1619年),改雅加达之名为巴达维亚。
④总座,既总督,时人常用总座之名。科恩是侯恩人,于万历四十六年(1618年),接任东印度公司总座一职,任期五年。
⑤香料群岛,既东印度群岛,盛产香辣调料,为西人渴求,利润极高。
尼德兰联合东印度公司与英格兰东印度公司,皆为东方贸易而设。最初十余年,为争夺香料群岛的贸易,双方矛盾甚大。由于他们东来较晚,于是双方在万历四十七年(1619年)展开谈判,决定组成防守同盟,共同垄断香料群岛的贸易,同时建立联合舰队,共同进攻西班牙和葡萄牙的殖民地及其船只。
⑥麻六甲,即今马六甲。
⑦葡萄牙和西班牙都处于伊比利亚半岛,此时,葡萄牙被西班牙所统治,故统称伊比利亚人。
⑧雷也山,全拼为ConnelisReijersen。
⑨明天启二年二月三十丙申,既基督一六二二年四月初十。
明天启二年五月十四己酉,既基督一六二二年六月廿二。
⑩明天启二年五月廿六辛酉,即基督一六二二年七月初四。
明天启二年六月十二丙子,即基督一六二二年七月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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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罗宁根”号是邦特库来到东方后率领的第二条船。这条三桅炮船约有六百吨①上下,船员不足二百。船上装备的六磅炮②以上重炮便有二十六门,其中包括八门十八磅炮③。在东印度公司,“格罗宁根”号既非最大亦非最好,然而在大明沿海“格罗宁根”号却已是庞然大物。
邦特库十分谨慎,他从不与大明的战船交火,他只在外海游弋,专找防备松懈的商船下手,或者乘机洗劫一两个村子。这段日子下来,他在这片海域过得着实不错,收获也颇为丰厚。
前些天,邦特库刚刚洗劫了一个明国的商船队。这支船队有两条船,观其航向,邦特库断定他们是从马尼拉开来。马尼拉是西班牙人的领地,根据尼德兰人和英格兰人的协议,凡是西班牙人的商船或是开往马尼拉与其交易的任何国家船只,都是他们打劫的对象。于是邦特库毫不犹豫地对那支船队发起了袭击。
由于邦特库只有一船,而对方的反抗又十分激烈,最终还是给他们跑掉了一船。不过就在这条被他截获的船上,邦特库收获了价值数万盾③的银币!如此巨款对于库克斯来说,真的算是飞来的横财了。
尼德兰人吃着从大明抢来的大米、猪、牛、羊,享受着大明的佳酿,兜里揣着从大明商船上抢来的银子,在“格罗宁根”号上庆祝他们的丰收。船长邦特库心里也是充满了喜悦,时常握着胸前的十字架感谢主的恩赐。
在“格罗宁根”号上,看起来似乎一切皆是如此美好,但事实并非如此。就在“格罗宁根”号黑暗的底舱里,其实还有另外一世界。这里阴暗潮湿,空气混浊,四处弥漫着腐臭的气息。这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是“格罗宁根”号关押俘虏的地方。在这里,关押着这段日子里,被邦特库掳上船来的汉人,至为不幸,李家的少东家李一官,也是其中一员。
“呼!”
李一官挣扎着从噩梦中挣脱。在这个恶梦中,他看到了一个血肉横飞的世界。那里有一队队脑后拖着辫子的禽兽在为非作歹,他们浸淫掳掠,甚至将满城的百姓屠戮一空,将神州大地搅得腥风血雨。在这个梦中,李一官被这些禽兽追逐杀戮,他拼命呐喊,奋力反抗,却终究倒在敌人的屠刀之下。
李一官不知道梦里的辫子禽兽是何方来的妖怪,但是那地狱一般的恐怖,足以让他无法承受,将他从梦中惊醒。李一官好不容易摆脱了噩梦的纠缠,他长地呼出了一口气,然后艰难地张开双目,四下却是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李一官感到脚下的大地虚虚荡荡似是漂浮在空中。黑暗中,李一官揉揉双眼,却觉着手臂重逾千斤。他奋力向后摸去,竟处在了一块潮湿的木板上。
“嘶!”
一根木刺滑钻入了他的手指,李一官略略吃痛,倒抽一口气来。
“阿兄?”
李一官的举动引起旁边一人的抵呼。李一官仍有些头昏,却忽然感到一只手抹上了他的前胸。这不见一点光亮的所在,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令人疑惧,李一官感到那手顺着向自己的面颊摸来,心中悚然一惊。李一贯不自觉地将头向后缩去,却正在身后的木板上撞了个结实!
“阿忠?”
“是我!”
“阿兄,你终于醒了!”
痛楚使李一官彻底清醒过来,他试探着问了一句。那个声音听到李一官的话语陡然激动起来,随即在他生身旁响起了一个声音却是带了哭腔。
李一官努力支起身子四下望了几眼,可惜周围没有半点光亮,也看不到任何物事,完全无法明辨周遭的情况。他皱起眉头想了想自己的处境,脑海里除了那个噩梦却是一片混乱。早年的事情倒是仍然清楚,但是最近发生了什么,李一官却实在想不起来了。
李一官只得开口问道:“这是何处?”
李忠叹了口气,道:“是红毛船里。”
接着,另有一个声音哽咽道,“阿兄,我等无能,累了你……
听到李忠的回答,李一官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他合上双眼,努力回想起此前的事情,展现在他脑海里的却是另一幕惨景。但见周围一片血肉横飞的惨烈景象,断体残肢在四处飞溅,隆隆的炮声在耳边回响,自己则挥舞着大刀,劈砍着眼前赤发碧眼的敌人。猩红的鲜血浸透了他的衣衫,早已分不清哪里是敌人的或哪里是自己的。直到最后,他们便被红毛生擒,丢进这片的黑暗之中。
李一官勉强想起来最近的事情,但是回想这些却叫他头痛欲裂。剧痛之下,李一官不得不停止一切思考并放空心思。待他半晌之后回过神来,却发现身上已出过了一身的虚汗。
稍微缓过一口气来,李一官开始考虑自己的处境。李家并非寻常人家,李家的船队盛名在外,父亲李旦在南北两洋皆是颇有名望的人物,李家同衙门、幕府将军、泰西洋人也一直相处融洽。所以他无论如何想不明白,红毛从前和李家井水不犯河水,这回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拿李家的船开刀?
忍着头痛,李一官仔细回忆着此前发生的一切。凭他的经验,李一官断定那条红毛船向自己袭击是有心而为,他们一定在事先便缀上了自己,直到黎明前自己防备所谓松懈的时候动手。
只是如此想来,李一官愈发不解红毛的用心,他实在想不明白,红毛为什么要对李家动手。同时他也十分懊恼自己的大意,丢了船货便也罢了,不但陷自己于险境,更连累着弟兄们和自己一道受苦。

他自十岁上闯荡四海以来,不论是面对朝廷、其他人家抑或是佛郎机,李一官还从未如此吃过大亏。如今,他在一向对李家友善的红毛身上栽了跟头,而且败得这么彻底甚至连自己的性命都难保平安,李一官的内心感到无比的挫败和耻辱,对红毛的仇恨也就此深深地刻入了他的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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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六百吨船,折明制约九百料。
②西人多以火炮弹重区分型号。六磅炮,既米宁轻型长炮。炮长五尺三寸余,炮重近七百七十斤,弹重近四斤十两。平射四百五十码,折公制近四百一十米,最远可达三千五码,折公制三千二百米。
③十八磅炮,既长炮。炮长近九尺,炮重近四千斤,弹重十三斤十三两余。平射千七百码,折公制约千五百米,最远可达六千七百码,折公制六千余米。
④盾,尼德兰货币单位,一盾约合明库平银二钱**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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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州。
自洪武高皇帝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已降,皇明天朝已承平二百载,生齿日繁,百业兴旺。福建乃是天朝东南一隅,地虽多山难以耕作,却因临海而享通海之利,也是别样的繁华。作为福建一省的治所,福建巡抚衙门的所在,福州也是东南一处繁花似锦之地。
由福州城南门而入,向北跨过安泰桥、到任桥再向西一转,见到一处高耸的牌坊,便是福建巡抚衙门了。巡抚衙门坐北朝南,前后堂五间,穿堂两廊。中门之南立有一照,东、西竖起抚安、镇静二座牌坊,一根高大的旗杆立在当间。门前守备的兵丁各带明盔明甲,腰挎宝刀,手持长枪,面容肃穆好不威风。
巡抚衙门大堂。
福建巡抚商周祚商等轩安坐在里间的“平正安稳”牌匾之下,背后的一只金麒麟器宇轩昂,将这世间百态默默揽入心中。外间,毕恭毕敬地坐着几个州、县官员,却是各个目观鼻鼻观心,尽是一派恭敬惶恐之色。
商周祚①细细翻看着手中的几份文书,疲惫地叹了口气,道:“尔等几个州县,今岁的税银暂且停了吧。台院②这就上书朝廷,请免了今岁的税赋,至于准与不准……商周祚说到这里,略微犹豫了片刻,便以十分坚定的口气说道,“在朝廷回文之前,尔等谁都不许乱动。”
这几个州县,今岁都遭了天灾,福建上下虽竭尽全力却也仅仅保住了极少的庄稼,夏税和秋税③都没了着落,百姓的生活更是难以为继。身为一方父母,商周祚胸中憋着一股挫败之感,看着治下的百姓遭灾却不能保护周全,他自觉即愧对圣上也愧对本心。好在遭灾的州县不多,在他的强压之下,下面的官员们还算尽心,起码尚未死人也没有出现流民,这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希望明年有个好年景!商周祚默默地念道。
听几个州县官员唯唯诺诺应了一声“是”,商周祚又道:“汝等回去,用心开设粥厂赈济。若米粮不足,速速报来台院,以便筹措调度。”说到这里,商周祚再次停了下来,冷冷地看了下面,沉声道,“丑话说在前头,汝等均是亲民的官,值此灾荒之际,尔等务要体民之疾苦,实心用事,若死了人……哼!”
下面的官员们哪敢废话,连忙接口道:“卑职谨记!”
“去吧!”
下面的官员得以告退,皆是如蒙大赦,赶忙向他下拜行礼欠身退了出去。
自接连数个州县报上灾情,商周祚为了赈灾已忙了小半个月,筹措粮食、申饬官吏,忙得昏天黑地,十多日里竟没能睡一个囫囵觉。昨夜,他又是忙至丑时④才勉强打了个盹,今日早起便来对付这些下属们。如今事情总算有了着落,待下属们纷纷去了,商周祚终于能够稍稍松弛一些。他疲惫的身躯顿时散了架子靠在椅背上,商周祚不由自主地合上眼睛,竟这么坐在椅子上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
“大人!大人!”
商周祚难得片刻休息,却听门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勉强睁开眼来,迷迷糊糊地问了一句:“何事?”
那门子压着声音,道:“浯屿水寨的王梦熊在外求见,说有紧急军情来报。”
乍闻“紧急军情”四个字,商周祚顿时睡意全无,心里一个激灵便慌忙支起身来。他眨巴着朦胧的双眼问道:“人在哪里,传,快传。”
不多时,一个披挂整齐的武将便跟着门子的身后进了大堂。商周祚端正坐在案后打眼去望,但见这人生得身材雄伟虎头豹颐,气度端的不凡。他披着一身铠甲“哗啦”一声跪在地上,朗声道:“卑职中军守备王梦熊,参见抚台大人!”
商周祚在福建任上两年,王梦熊的名号他是知道的。这个王梦熊是泉州晋江人士,颇有将才,治兵严谨,勇敢而多谋,本人更是能提石八百斤,且有百步穿杨之技。早年王梦熊作把总的时候,曾在黔、蜀平过土蛮作乱,后来辗转各地剿平了不少山贼、土蛮,累迁至中军守备。
万历以后朝廷边备松弛,海防也日渐空疏,但浯屿水寨历来是闽省海防重镇,较他处情况要好许多。王梦熊上任以来勤于练兵勇于作战,手下的队伍能战敢战。更为可贵的是王梦熊平寇颇有章法,能恩威并济、剿抚并用,上任不久便剿平了多支海匪、山寇,威名传于海上。
商周祚心下揣测,这样一个猛将,若是一般的蟊贼只怕不会亲自来见自己,想必是出了天大的乱子。想到这里,商周祚心中不免紧张了一回,他旋即强自镇定,道:“起来说话。”
趁着王梦熊起身的当,门子已托着一封书子放在了帅案之上,商周祚吩咐王梦熊坐了便自拆开那封书子看了起来。
这书子竟是红毛写给他的文书!
“王指挥看过这书子么?”商周祚沉声问道。
“卑职自红毛信使处领了这书子,便立刻赶来面见抚台大人,张将军与卑职均不敢擅自拆看。”
“你看看吧。”
王梦熊也是识得字的,当下接了书子仔仔细细看了一遭然后还了回去。只听他愤然道:“这红毛也恁地不知天高地厚,如此狂悖不堪,怪不得前段日子竟跑来中左撒野!”
王梦熊的话如同有一个惊雷振颤了商周祚紧绷的心弦,他道:“甚么?红毛何时到了中左?”
“回抚台大人的话,六月初,有夷船十余兵犯中左,卑职领兵去追他们便撤了。这股红毛又便在漳、泉沿海四处打劫,气焰十分嚣张也极为狡猾。卑职等领兵出战,他们从不交手只凭船快逃开,待卑职回营便再来掳掠,恁地可恶。前日,有三条夷船送来一个夷商唤作麦敦特的,带了此书声言要见大人。卑职将此事秉于张将军,张将军不敢怠慢便令卑职来福州面陈。”
商周祚听罢王梦熊之言,大呼意外,严厉地斥责道:“甚么?六月初红毛兵犯中左所,如此大事尔等怎的此时才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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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商周祚,号等轩,会稽人。明万历年二十九年(1601年)进士。
②巡抚衙门别称。
③唐杨炎定两税之法,税分夏、秋两税,明因之。
④明时一日分十二个时辰,丑时为凌晨一时至三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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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方才商周祚那般问话,便叫王梦熊有些蹊跷,奈何商周祚身为上宪,他不敢不答,这才将前事略作说明。此刻商周祚的一番斥责,更是叫王梦熊觉得好没来头。他缓缓跪在地上道:“大人息怒!红毛来犯当日张将军与卑职便已发了快马来报。其后红毛屡犯漳、泉,卑职已报了三回了!前日红毛派遣信使前来,言其已据澎湖,有此书给抚台大人,张将军便令卑职亲自送来,请大人明鉴!”
“甚么?报了三回了?”
商周祚狐疑地看着王梦熊,心里却在回忆。这些天来为了调粮赈灾,他一直忙得团团转,却哪有什么军警来报?但是商周祚不大相信王梦熊敢在这种大事上犯浑,只怕事有隐情。他见王梦熊面色坦然不似胡言,商周祚便又仔细想了一回,猛然一拍桌子,喝道:“来人呐,速去将赵书吏拿了来!”
……
这边商周祚的令箭尚未出大堂,巡抚衙门的一处偏门,却悄悄开了一道缝隙。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约摸三十许间,肩上扛着一个褡裢,腋下夹着一个包袱,蹑手蹑脚地摸了出来。此人匆匆忙忙出了西门,来在码头抬腿便跳上一条小船,回身朝着福州城冷笑了一声,便潇洒去了。
话说大明朝为了避免官员与地方勾结为患,从来是异地为官。可是天朝地域广阔,往往是十里不同音,虽说有一套通行的官话,但是到了地方却不好用。地方上的百姓往往听不懂官话,本地的衙役虽有不少听懂官话的,但这些人乃是天下最贱之人,又往往是本地的地头蛇,外地官员到任,人地两生且话语不通,连断案都断不了如何说得上治理地方?
再则,在大明朝为一方父母,从安民、断狱、捕盗等等几十项事情压在身上,纵然生的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此外还有需要打点门路,疏通关系等等事情要做,需得一些称心的帮手。
因此官员上任往往自己要带一批通晓方言且会办事情的人,按照礼、兵、户、刑、吏、工等分作几房,每房设书吏,专司相关事情,同时,对付本地的衙役。这班人便叫作长班,或叫常随。
自古做事有正途、旁门两道,读书做官自然是正途。但是天下读书人比牛毛还多,真正能做官的能有几个?既然官员们需要,那些落地的秀才,或是中了举却做不了官的,或者嫌官小做不如意的诸如此类,为了生活、钱财,往往就做起了这旁门。
这些人不在朝廷编制,定是没有俸饷的。官员们正俸有限,这些人的收入自然只能朝下面收取孝敬。本就他们是为钱来的,既做到了这般地步,只要有人使钱,这脏人还有甚么做不出来的?
官员们自然想用他们料理地方,可是地方上的衙役、小厮们又岂是好相与的?长班们与地方勾结,欺上瞒下、贪赃枉法,有的甚至将官员都陷了进去。这班人呢,从来身份都是假的,姓名也是假的,瞧着风向不对抬腿就走,换一个地方改姓更名重新来过,这年月又到哪里去查询?
这些肮脏,官员们自然知道。且不论官员往往也与他们狼狈为奸,就算不与他们为伍却也无可奈何。一则官员们办事,少不得这些人,不然官员们根本举步维艰。一则谁又没点见不得人的东西?这些脏人为了自保,往往将官员们的阴私捏在手里,若哪天翻脸保不住给你兜了出来。因此官员们与这类人,是爱不得离不得,有时恨之入骨却也无可奈何。
不可否认,商周祚是个亲民爱民的好官,但他既然是大明朝的官,就离不得长班、长随。比如他是会稽人,到了福州就连闽地的话都听不懂一个字来。这赵三便是商周祚手下兵房的书吏,专司协理兵务诸事。据说此人曾是某某地的秀才,在商周祚这里挂一个赵定虏的名号,可又有谁知道他的究竟?或者连他自己也记不得了。
不递银子办事难,下面的人都是知道这些门道的,每次发文书来自然少不了夹带些许银子。虽说经过兵丁和本地衙役两手,到了赵三手里已剩不了许多,但是赵三扣押文书却是另有原因。
商周祚知道书吏贪婪,对手下之人多有管束。如此,赵三等人能收的银子自然少得可怜,他心下就有了怨恨。赵三倒是有几分头脑的,他见此番中左递来的文书中提到红毛可能会去澎湖,便瞧出来这次事情不简单。
红毛是好对付的?但凡闽粤之民,有几个不知红毛船坚炮利凶狠异常!赵三左右权衡,觉着商周祚这回只怕要倒大霉,于是赵三便有了去意。而他平日对商周祚素有怨言,竟又起了歹心,有意落井下石以解心头之恨。于是他干脆将军报压了下来,却谎报说是几个小蟊贼闹事已被水师剿灭了。近日商周祚忙着赈灾,哪里来旁的心思,便也不疑有他。
赵三也恁地胆大,他知道巡抚衙门没有回文,那边军还要再来报警,自然还有几笔孝敬。如此竟不立刻走了,他只悄悄收拾了细软等物,连他的小妾也不告诉。直到刚才他见王梦熊亲自到了,这才从容不迫地逃了。等商周祚再来拿人,又哪里拿得他到?
……
“甚么?跑了!”
拿不到赵三,王梦熊所说的三封报急文书也不曾找到,只有一张赵三留下的字条,上面书了“再会”二字。商周祚气地将那字条死了个粉碎,下面的王梦熊却已经是冷汗淋漓。
这边军的军报是何等要紧的事情!现在文书没了踪影,他王梦熊可是有口说不清了。旁人或许不知,王梦熊却心知此番事大,若是商周祚有心拿他顶雷办他一个贻误军机之罪,那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说不得,他这身上的百十多斤,八成可就得交代了!
“抚……抚台大人……
尽管希望渺茫,但性命攸关,王梦熊心有不甘。他擦着冷汗,颤声道:“张……张将军及卑……卑职……确曾发来报警的文书,此……此事,卑职敢以项上人头担保……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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