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困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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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兄,吃些吧!”
李一官正在思考眼前的处境却被李忠打断了思绪,他难免有些烦躁,不过经李忠这么一说他倒也真觉得饿了。一片黑暗之中,李一官也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方才他没有注意,此刻经李忠一提,腹中的空虚之感却无比清晰地冲击着李一官的头脑,也让他真切地感觉到自己身体的虚弱。
李一官注意到自己通体乏力,揣测自己或已昏睡了不知几日夜,现在连呼吸都很困难。人是铁饭是钢,李一官估摸着是要尽快进些食水,否则这条命只怕就要交待了。他感到一只臂膀在触碰自己的胸膛,李一官艰难地支着身子靠着身后的舱壁,勉强伸手探去,不料触碰到一堆粘腻的物事。一股酸腐之气随即顺着指尖冲进脑海,他厌恶地缩回手来在身上狠命擦了擦。
李忠无奈劝道:“阿兄,只有这个,凑合吃些吧!”
李一官完全想不到那是团什么物事,只觉着方才那股子令人作呕的酸腐之气仍在脑海盘旋。
李一官虽是李家的嫡长,却不是娇生惯养出来的,风里雨里闯荡多年,他十分清楚目下的处境。李忠的父亲李全对父亲忠心耿耿,如今是李家的管家,早年则跟随李旦走南闯北立下汗马功劳。李忠是李全的长子,也是自小便跟随自己,这些年来李忠更是他最为得力的臂助,李一官相信李忠绝不会怠慢自己。
自他醒来李一官便十分虚弱,再经这一通折腾身体更是酸软无力。他瘫软地靠着背后的舱壁困难地喘着粗气,心中升起对死亡的恐惧。李一官不过二十,但他十岁上就在海上跑船,大风大浪见了不少。海上不比陆上,除了要同茫茫大海相搏更要同其他的势力相斗。虽说李旦已经为李家闯下了一番基础,但是各样的拼杀打斗李一官却也不少经历。平时,李一官那与人厮杀何尝怕过一个死字,哪回不是冲杀在前,那身上的伤疤只怕数也数不清了。可是此刻李一官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死亡的恐惧。或者他并非怕死,而是恐惧这毫无光明的黑暗以及完全绝望的处境。
求生的欲念随即充斥了脑海,这是人的本能也是李一官不甘。他不甘于自己的青春年华就此消逝,更不甘于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红毛之手。海上闯荡的汉子,从来是恩怨情仇看得极重,李一官胸中涌动着对红毛的仇恨,他要活着,还要向红毛讨还血债。
求生的欲念支撑着他,李一官克制着胸中一阵阵的恶心,犹豫片刻,终于伸手将那团物事抓了过来。他不知那是团什么物事,但是他也不敢去问个究竟,他害怕问了便再也没有勇气去吃。李一官用尽全力将那物送到口边,但是那股子要人性命的酸臭之气却叫他实在难以抵挡。李一官实在难以忍受,脑袋像旁边一偏,胃里的酸水翻涌上来夺路而出。
纵使如此,他腹中空虚也实在吐不出什么物事来,李一官只倒了两口酸水便只剩下干呕的份,不片刻他却连干呕的力气也没有了。李一官从未感到如此绝望与虚弱,也愈发明白自己的身体,已经到了十分危急的关口。
李忠感到了李一官的虚弱,待他平静一些便和另一人靠上来扶起了他。
求生的欲念愈发高涨起来,李一官稍稍积攒了一些气力,禀住呼吸,用全身最后的力气,将手中之物塞进口中囫囵吞了下去。那团物事刚刚入口之时,酸腐的气味再次直冲上了脑海,呛得他几乎就要吐了出来。李一官硬是克制着自己,也是他虚弱过度连作呕也没了力气,总算是将那物咽了下去。待那物经过咽喉落入腹内,先前的酸腐之气似乎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和温暖,那腐臭之味似乎也比任何美味佳肴都要动人了。
缓过一口气,李一官虚弱地说了一句:“水!”
随即,一个破碗递在了他的眼前。尽管看不到,但李一官能感到那人的动作。他积攒一些力气,小心端了过来,深吸一口气,昂首将之灌入口中,只当这是世间佳酿,咕咚一声咽了下去,又道:“还有么?”
“有,这里!”
李一官的举动显然使那两人振奋,他话音刚落便又有一团粘腻递在了眼前。在吃下刚才那团之后,李一官渐渐有了一些力气来,对这酸腐之物也不再那样抵触了。他探手接过,将之塞进口里再次囫囵吞了,又要了一口水。再次用过食水后,李一官总算感到生命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上。他艰难地笑道,“子大,你倒是命大?振祖在么?”说着,他勉强抬腿在左边那人的身上踹了一脚。
子大便是张弘,振祖便是林福。
李一官的麾下有三个得力的部下,除了李忠之外,分别是林福林振祖和张弘张子大。林福身手敏捷,得个诨号叫“深山猴”,善使一杆长枪更精通操炮之术。张弘则是力大如牛,臂力无穷,被人唤作“铁骨张弘”。
这一趟出海,他们从平户出航,将倭国的白银和少量货物运到福建,办了大宗的丝、瓷等物转往吕宋交易,然后再由吕宋回航。他们一行两船,在吕宋抛掉了货物并换回佛郎机人的白银之后,从吕宋放洋一路北上原本顺风顺水,却不料突然遭难被红毛袭击。
李一官记得十分清楚,红毛船是在黎明时分发动袭击的。此时正值两班水手交班,又是人最为困顿警惕最低的时候。而且因是月初,天上月光不明,红毛船正好借着夜色的掩护悄然靠近。否则,李一官再如何也不至于被人打一个措手不及,不但几乎拼尽了船上所有的人最终还被红毛俘获。
这次遭遇,在每个人的心里都蒙上了一层阴影。听李一官呼唤,张弘极为颓丧地干笑了一声,林福则淡淡地回应了。知道身边几个大将安然无恙,李一官顿时放下心来,不论遇到怎样的危险,只要这几人在一切皆有希望。
“眼下是什么日子?”
李忠答说:“咱们遭袭是六月三十①,如今却不知是何年月了。”
李一官闻罢也不再问。身下的船体随波起伏,李一官安静靠着,不再想任何事情。很快,疲惫再次袭来,他渐渐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从头顶传来的脚步声将李一官唤醒。
他稍稍转动发酸的脖颈,目光则不由自主地向那脚步声追了过去。右前方传来一阵吱吱呀呀的声音,接着,一团昏黄恍惚的灯火探了进来。尽管灯光昏暗,但李一官在黑暗中呆得久了,对光线极为敏感,借着微弱地灯火,他迅速向周遭看了一圈,原来自己是被关在一只铁笼子里。锈迹斑斑的铁笼内,横七竖八躺足足躺了十余人,而对面不远处则另有一只笼子,同样锁了一些人。
此时,那处昏暗的灯火已从舱顶降了下来。李一官看得明白,只见几个红毛顺着一只梯子下到甲板,然后向自己走来。那端着灯火的一个男子,头顶上分明挽着一个汉人的发髻,便听那人口操汉话说了一句,“出来!”
牢门哗啦啦打了开来,几个红毛操着刀枪戒备,那汉人则拉开牢门。
李忠和张弘已经站起身来,他们一左一右将李一官搀扶起来,向牢门走去。李忠打头步出了牢门,张弘与林福将李一官护在当间,跟在李忠身后也出了去。他们顺着灯光的指引,在红毛的监视下走到木梯。
李一官被夹在张弘与林福中间,爬出舱口便有一方刺目的阳光,从上一层甲板穿过,照在眼前不远处。眩目的阳光使得李一官头脑发昏,一时竟停下了脚步,下意识地眯起眼睛。他正要抬手遮挡,却只觉背后被人猛推了一把,直接撞在了前方林福的背上。林福也是意外没有站稳,一个趔趄险些栽倒,李忠和张弘则齐齐向李一官身侧的一个红毛看去。他们自然是愤怒却也无可奈何,此时此刻,纵然胸中燃着一把烈火也只能咽下了这口气去。
张弘轻轻将手搭在李一官的肩上,微微推着他走进了那一方阳光。李一官不知自己在黑暗中呆得多久,暮然暴露在眩目的阳光下,顿时觉得胸中血气翻腾,头昏脑胀。他的两只眼睛不由自主地紧紧闭上,只是搭着林福的肩膀走了几步,待他稍稍缓过神来,已经站在了露天甲板之上。
李一官抬头仰望,看到日头正挂在天顶,正是中午时分。稀稀散散的几朵浮云在头顶漂浮,隐约有一只鸥鸟在云隙间穿梭。原来这人间与地狱竟是如此贴近!站在甲板上,海风拂面吹过,李一官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有生以来他第一次感慨生命可贵。
可惜生的喜悦只如沧海中的一叶孤舟,转眼之间便没入滔天巨浪之中。李一官四目所及只有海天苍茫一片,天上虽有鸥鸟间或出现,却绝然不见陆地的踪影。这条红毛传前后三支桅杆,巨大的风帆正吃足了风,带着船只破浪而行。红帽船体两侧各有大小火炮数门,十余个红毛端着火枪握着刀斧严密监视着他们。有两个红毛走上前来,将李一官等人双手捆了,十余人首尾相接绕着一根桅杆围做一圈,然后驱赶着他们挪动脚步围着那桅杆走动起来。
几个红毛从他们方才出来的舱口拖出来几具尸体,每具尸体皆是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看不到面容,但是从装束和发式来看却都是汉人的打扮,而有些尸体的大腿和臂膀的位置则缺了一些血肉。李一官不敢深想那些血肉现在何处,只眼睁睁看着红毛将尸体胡乱捆在一处,悬上一枚炮子后从船舷丢了下去。
在红毛的监视下,李一官行尸走肉一般蹒跚挪步,眼角的余光却始终注意这红毛的举动。他心里明白,不论如何这般下去自己迟早也是难逃一死,只是现实的残酷就在于尽管他知道眼前的危机,却没有丝毫办法摆脱。
李一官的心中不断盘算着,却又见红毛拉上来一队人,也是汉人打扮。红毛也将他们绑一串,绕在领一根桅杆下。接着几个水手便打起数桶海水,不由分说浇在李一官等人身上。李一官等人均被捆绑着不及躲闪,一一被淋了个通透,李一官一不留神被呛了海水,不住地咳嗽着擦拭面颊狼狈不堪。
却在此时,三两个红毛不知怎的向后来的队人靠了过去,其中一人抬起手臂指指点点比划了起来。李一官听不清他们的言语,但见方才的那个汉贼不知何时窜了出来,听了那红毛鬼的几句话,便靠近那队人仔细看了一圈。
他忽然指着一人嘀咕起来,便见红毛汲起两桶海水,再次浇在那人的身上。那人已经受了一通海水,本有些慌张,又经这两桶海水淋过,更加慌恐难耐。那汉贼一面指使两个红毛压住那人,然后伸手在那人脸上抹了两把,竟擦出一张女人的面孔来。
看到这里,李一官猜也猜到了事情的缘由,心头一跳,暗叫不好。果然,两个红毛鬼子三下五除二将她从队伍里解了出来,另两个红毛则又将她以海水冲洗一遍。那汉贼回过身来向着一个红毛谄媚地笑了笑,那红毛**一声,托起那女子便向船尾走去。
此时那女子终于从方才的麻木中醒悟过来,开始拼命挣扎,但她岂是那红毛的对手?她哭喊着,在众目睽睽之下没在了船尾的一扇舱门。甲板上的人们都呆呆地望着那扇舱门,外面的红毛**着,而在被俘的汉人眼中,李一官看见了无数复杂的情感。那女人是他们的同胞,但是他们自身难保,又如何能够挽救她的命运?无力之感笼罩着李一官,他的内心已不能用愤怒来形容,但是他也不过是阶下之囚,又能如何呢?
很快,在皮鞭的驱策下,两只队伍重新旋转起来。李一官漫无目的地跟着队伍走着,却只迈了两步,那扇舱门却又打了开来。人们的目光再次汇聚在那里,却见一具尸首被那红毛拖出门来。
女人脸面朝下,身体瘫软在甲板上,背部有一处殷红的血迹。那红毛一手捂着脸庞,歇斯底里地叫嚣着将女人丢尽了大海。待他转过脸来,恶狠狠地盯着李一官等人,眉目中凶光乍现。兀那贼汉惟恐天下不乱,竟在一旁煽风点火。
那红毛愈加激动起来,抄起身旁的一柄短斧便向距离最近的一名俘虏劈了过去。手起斧落,一颗鲜血淋漓的人头就此滚落到了李一官的面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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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明天启二年六月三十甲午,既基督一六二二年八月初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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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抚衙门大堂。
“罢了!”
王梦熊口称担保,但文书丢都丢了,若要办他,他的脑袋已然不保,又如何来担保甚么?不过商周祚却没有发作。这军报的大事王梦熊这班人不会犯混,虽然没有找到书子,但是兵房赵平虏的逃遁已经说明了问题。尽管心中有气,但商周祚不是那种随便害人性命的人,他止住了王梦熊,然后将红毛的书子又拿起来看了两遍,默默沉思了片刻,却忽然轻松起来。

商周祚到福建只有一岁有余,但他在地方日久,深谙为官之道,海事历来是福建的头等大事,他岂能不予关注?他曾查过有关卷宗,又着人四下查访过,据说泰西之国在十万里冥洋之外,其地物用匮乏却盛产金银,而大明寻常之物如瓷器、丝之类到了彼处可卖到天价,于是这西夷便远涉重洋而来逐此利。
商周祚是饱学之士,得知这般说法面少不得感慨生番不慕德化,但那毕竟是远方之事,倒不必他来费神。现在让他不解的是嘉靖倭乱平息后,隆庆朝的时候朝廷便已驰了海禁,除了倭国以外悉听商民贸易①。大明的洋船从月港放洋,番船来到则往广州靠泊,如此种种皆有成法。佛郎机租用香山澳②之后,夷船往来更加便利,红毛若要贸易便去广州或香山澳即可,如何跑来福建撒野?
从卷宗上来看,西夷屡屡造次其实没有一次得逞的。红毛觊觎澎湖已非首次,万历三十二年③夷目韦麻郎便有先例,不是也被沈有容驱退!或者西夷远处蛮荒之地愚顽无知,不晓天朝的规矩也是可能的。于是商周祚心里便想,让水师摆摆威风劝他们到广州贸易就是了,若其不识好歹便让水师发兵征讨,区区几个红毛有什么要紧?
商周祚素闻边将好大喜功,好夸敌势之盛而饰己功之著。王梦熊虽名声不错,然其既为边将只怕诸般陋习也是少不了的,这报警文书上面的话只怕也不无夸大之词。思量已定,商周祚便道:“红毛来犯,王指挥可有退敌良策啊?”
王梦熊跪在下面,虽双目及地却也仔细留意着商周祚。见到巡抚大人先悲后喜,王梦熊便在心中叫糟。
作为武将,王梦熊不敢冒犯巡抚大人的官威,但是并不代表王梦熊会对商周祚唯唯诺诺。看商周作的模样,王梦熊料他终究是抚闽日浅,不晓海事、不通夷情,再瞧他后来这般轻松的样子,定是起了轻敌之心。
商周祚见王梦熊一直跪而不语,候了片刻,道:“王指挥?”
“末将在!”
“王指挥起来说话,不必拘紧。”商周祚道,“本抚台抚闽日浅,对闽省民生所知不祥,如今红毛犯边,该如何举措还要王指挥这样的良将精兵群策群力共同退敌。王指挥有何良策但讲无妨,奏凯之后本部堂定为有功将士请功。”
但凡为将为兵者,最怕有人抢功冒功,尤其这文官肚子里的花花肠子可不是几个老粗比得了的,若是存了歪心,他们这些作武将的可正经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商周祚这几句话说出来,其实是给他王梦熊吃定心丸。
王梦熊却似乎没有领情,他悄悄抬眼看了看商周祚,还是跪在地上。良久,他方道:“大人如此厚爱,备至干不尽心效死!卑职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王指挥起来说话,但讲无妨啊!”
王梦熊没有起身,仍是跪在地上说道:“我朝立国以来,先有倭寇东南,继有西夷犯边。这西夷与倭寇究竟不同,倭寇虽然狡诈凶残,然其国贫瘠愚昧,水师不及天朝远甚,御之不难。而这西夷虽远道而来,然,其船之坚我难以撼动,其炮之利我船稍中即沉,实为千古未有之强敌。
索性泰西与我天朝之间有十万里冥洋相隔,夷远道而来,毕竟远离故土难得接济,其来者少不过一二船,多不过二三船。其船虽坚炮虽利,却也毕竟有限。是故,我朝每以十倍之船十倍之兵攻之,以众击寡又行火攻之策终能取胜。此,乃我朝退敌之良法也。
然,若行此计,一则需乘夷船泊于港湾之内移动不便之际,否则夷船远遁海中往来无碍,则我船不能近身纵火,此计便也难以奏效;一则夷船炮利,我须有十倍于敌之船,以众制寡方得以近身纵火,不然此计亦难成功。
此番红夷之来,据卑职所知竟有大船十余,仅以十船计之,若要退敌我须有船百号之众。更为可虑者,盖因澎湖远在海中,非一般小舟可至而非大船不可。万历三十二年红毛韦麻郎兵犯澎湖,夷船不过三只,沈将军却用了五十条大船方能退敌。末将非贪生怕死之徒,亦知守土卫国之大义,大人若下令进剿,卑职甘作先锋东渡澎湖。然,兵者,凶器也,不可轻动,若战,则务必一击而中。此番红毛来犯,夷兵夷船数倍于前,若欲征讨需先修大船五十并调集精兵万人方可。否则,如今水师虽守卫近海绰绰有余,远征澎湖却无必胜的把握。若贸然出征,万一征讨不成,卑职一死事小,但水师一旦伤亡过重,红毛窜来沿海作乱却难以抵御了。此事干重大,卑职不敢不当面说于大人知晓,言语不当之处请大人责罚!”
泰西之人船坚炮利,这话商周祚也听过,但是正德以来,先有屯门、西草湾两度交手,后有沈有容驱退韦麻郎,事实俱在,可知泰西诸番并不可怕!他素闻王梦熊知兵善战,却不料竟说出些洋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话来。
照商周祚的心思,此刻王梦熊正应该挺身而出领兵退敌,怎地他却来向他讨船讨人?难道他不知道福建的困难?这刚刚遭了天灾,福建库藏空虚,而朝廷为了应付辽东危局连神宗皇帝积攒的内帑都几乎用尽了,如今又哪里来的钱粮拨给福建?没有钱粮修船造炮又从何谈起?商周祚忍不住想到,这王梦熊如此说法是确有其事,还是推卸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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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明洪武四年(1371年)始行海禁,至隆庆朝方正式松弛并最终解除海禁。朝廷以漳州月港为治所,置海澄县,设立市舶司衙门管理贸易等事,准许漳、泉二府商民出洋贸易,唯倭国不许往。事曰“隆庆开海”。
②香山澳,即澳门,另有大澳、濠境澳等别称。
③明万历三十二年,既基督一六零四年元月卅一至一六〇五年二月十七。文中为简便起见,标注年份时忽略中西历法间的细微区别,如万历三十二年,只作基督一六零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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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王梦熊的这份军报来的实在不是时候。这回为了赈灾,商周祚殚精竭虑尚且未全妥当,这边又闹起了海警来,这叫商周祚心里岂能痛快?此刻再见王梦熊言辞推诿,商周祚更是胸中火起,本想出言斥责,但他转念一想却将话语收了回去。
商周祚不曾带兵,但他知道未谋胜先谋败的道理,尤其他作为封疆大吏,商周祚做事更不能仅看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而要顾及到朝廷的大局!目下朝廷的大局在哪里?自然是在辽东!
奴酋努尔哈赤于万历四十四年①叛明自立,朝廷在辽东是屡战屡败,萨尔浒一役更使得辽东精锐尽失。如今辽东故土已丧失殆尽,土蛮的兵锋直指关门,京师震动!天下震动!目下,朝廷一心铺在辽东,又哪里管得到福建这边?
商周祚告诫自己,此事务必谨慎,不论战或不战,首要立在不败之地。这王梦熊素来以智勇著称,他如此谨慎只怕未必全是推诿之言。商周祚觉着眼前的局面,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否则万一不能一击即中,澎湖一个岛子拿不回来是一回事,若是反将福建搞乱了却不得了!他商周祚一颗人头事小,要紧的是东南一旦闹起来,只怕朝廷就彻底要乱了。
“噢?还有这等事。”
这样一想,不论王梦熊所言是虚是实,商周祚都不愿轻易冒险了。只是原本看起来很简单的事情被王梦熊这么一说,商周祚心里不满还是有的。况且澎湖是祖宗旧地,身为福建一方首宪,这守土重任在肩,任由红毛闹下去也难交待。商周祚克制着内心的不满,他缓缓道:“王指挥起来说话。澎湖旧地,不可久置于红毛之手!素闻王指挥智勇双全,即知红毛虚实,想必已有退敌之策?”
商周祚之前所料倒也不差,王梦熊这般要求增建船炮,确实存了推诿之心。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水师糜烂,战守之具不备,他王梦熊又拿得出什么退敌的良策来?只是想想红毛此来的势头,便足够叫他寝食难安了。
若说破敌之策,亦非没有,不过“整军精武”四个字罢了。这海上作战,最是取不得巧,所凭者唯船与炮尔!名将俞大猷早有言在先,海上争锋,无他,大舟胜小舟,大铳胜小铳,船多胜船寡,铳多胜铳寡而已。若要动武,整军精武是绝绕不过去的,然而“整军精武”四个字王梦熊敢说么?
修船造炮的钱粮,朝廷能否拿出来是一头,最为要紧的是一旦真要整军精武,军中的积弊是否要揭出来?若不揭则整军精武不过一句空话,然若揭出军中积弊,那又要有多少人掉了脑袋?
王梦熊不提非是他自己怕死,只因提了于事无补反累死无辜之人。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自嘉靖以后尤其万历以来,水师渐次糜烂已有数十年!大明朝廷贪渎之风极盛,文官贪武官也贪,上下其手层层盘剥,加上万历以来海警平息更是一发不可收拾。军中吃空饷,缺兵员,将士不练,船炮器用不足,这些问题早已将大明水师掏干了精血,如今福建水师上下,能往澎湖一游的二百料②以上大船至多不出三十之数!
水师糜烂至此,边将们自然难辞其咎,然,单拿边将问罪,却也是不公。
作为边将,王梦熊也吃空额,搞走私,但他并非因为贪财而为。他自小研习兵法,深谙为将之道。所谓为将有操守,才能得下属用命。对军中的风气王梦熊其实是颇为反感的,早年则是深恶痛绝。王梦熊从军之初曾立志不扣军饷不吃空额,但有一次战斗之后,他看到弟兄们或死或残而朝廷的抚恤竟一文也没有下来,面对着臂断肢残的弟兄王梦熊心如刀绞却也无能为力。他于是明白大明朝的贪渎风气已经烂到根了,不是他小小的王梦熊能够扭转的。有些银子他不拿,自有别人拿,与其别人拿不如自己拿了,还能为自己的弟兄办些事情。
军中的败类不是没有,但王梦熊却知道,尽管原因不同,更多的人还是迫不得已的。比如张嘉策,也就是他口称的“张将军”。
张嘉策吃空额,和海盗也有勾连,但王梦熊仍然敬重他。张嘉策会带兵是一面,更可贵他是条汉子!王梦熊一个小小守备能履建边功,没有张嘉策的照顾是不可能的。张嘉策不嫉贤妒能,倒是每次都如实为王梦熊请功,甚至还要替他多说几句好话,至于张嘉策得了许多银子,也有很大一部分是用在弟兄们身上。
王梦熊向商周祚开口要五十条大船和一万兵马,倒也不全是信口雌黄!如果有了这些船这些兵,他王梦熊还真有把握拿下澎湖。而若是朝廷和台院拿不出来,却也怪不得王梦熊了。照王梦熊的心思,纵然这一仗无法打,他也绝不会去提“整军精武”的话。难道办了张家策办了他王梦熊,福建水师就能立时振作?只怕后来者还不如他们罢!
王梦熊心想,商周祚是福建巡抚,红毛占了澎湖,他守土有责,现在全指着水师。打了胜仗,甚么吃空额、甚么勾连私商都不是罪过。反过来,若因水师无能保不住澎湖让商周祚无法向朝廷交待,嘿嘿,商周祚绝不会吝惜一两颗人头的。既然商周祚有这份念想,王梦熊也不介意给商周祚一个希望。
好男儿当战死沙场,岂能死于儿女子之手!
王梦熊定了定神,道:“良策不敢当,但有数言,虽然粗陋却不敢不说于大人知晓!”
“说说看!”
“大人明鉴!
末将以为,驭夷之道无非剿与抚尔。二者不可偏废,无剿不能成抚,而不抚亦难以成剿。红毛数度窜来近海,却始终不敢与我交战,可知其必有畏惧之心,只是黑了心肠,竟妄动刀兵犯我天颜,做此蚍蜉撼树的蠢事!
卑职以为,对窜来近海之夷船务要坚决剿灭,以示天朝兵威!然澎湖远辟海中,贸然兴兵并无必胜的把握,故不可逼迫过甚。夷既声言求市,不若派员前去探其口风,查其虚实,若夷只为互市,则劝之转往香山澳或广州,若夷执迷不悟,朝廷兴兵征讨,也可以稳操胜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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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明万历四十四年,既基督一六一六年。
②“料”,明用以计量船只大小之标准。其具体含义今说法不一,有云容积单位,亦有云用料多寡者。仅就数字而论,料数与吨位之比,似在二比一至三比二之间,文中统一取三比二,故二百料船,约合公制排水量百三十余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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