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凯乐找过晓峰的大姐,一个叫雯的大学生,家庭的兴衰使她略显成熟。凯乐问她,为什么要学医。她回答说为了晓峰,他只是个十多岁的孩子,若不是家族破灭,他肯定会有受伤的时候,我是她最亲的姐姐,有照顾他的义务,你说我能不学医么?
雯,人如其名,虽然是留着短发,仍散发着大家闺秀的气质,从晓峰在戒毒所的叙述中,可知一年前她家世显赫,自然练就一身淑女的清高,而如今,她生活落迫,一个可以救济她的亲人都没有,这份清高仍未改变。雯是个勤勉的女生,第一次与凯乐见面的时候,是在解剖室,池里用福尔马林浸泡着的尸体,味道浓烈呛人,不腐朽的骨肉更让人感到恐惧。雯对凯乐说,是不是觉得反胃?这不奇怪,我第一次进来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现在习惯了,经常在旁边看书,吃饭.
雯,目光与若累一样,有着深厚的穿透力,却比若累多了一份清纯。进入大学校园的她,没被他人同化的现实实属可贵,她喜欢载一副挺近视眼镜,稀疏的刘海险些遮住了眼睛,书生气十足,她的观点是学生就应该戴近视眼镜。
在凯乐的眼中,雯只不过是个成熟中略显单纯的女生,喜欢与凯乐贫嘴,老用“从医学角度来说”、“对一个专业的医务人员而言,”之类的术语,以表示她敬业。
大学放寒假了,凯乐曾让雯在外面租房,雯不愿,对她而言,无家可归并不凄惨,凄惨的是寄人篱下。雯偶尔会提起她妹妹,一个嫩白的女婴,弱不禁风的躯体,现在连身在何处都无法考证。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并不显得担忧,她坚信,妹妹与晓峰一样,无论在哪都同样可以改朝换代。
雯没有接纳过凯乐的”施舍”,整个寒假都在图书馆待着,工作或者看书,一项很无趣的差事.那是一个陈旧的房子,四周布满了啬薇,浓郁繁盛,缠绵悱恻.由于寒假,雯是馆里唯一的管理员、读者,格调显得冷清,这不影响整个馆的气氛。沉积排列的书籍挥发着迷人的香气,熏陶着每一个在此阅读的人.
这与合约墨水迥异的气味,凯乐忽然有了看书的,他捧起村上的<>,在啬薇蔓藤下仔细端详着。
这是凯乐念的第一本小说.当年还在读初中的时候,看了三遍,严格意义上说,并不算是长篇,可凯乐很喜欢,渡边似乎是自己的映像,从未选择,也无以选择。直子,还是绿子,村上都未曾有过多的叙述,情节完全追求一种意境,毫无累赘的痕迹“我在哪里”,不算结局的结局,艺术的颠峰之语。凯乐曾以为,这或许是悬念,会有续集。如今再次细读,村上的文字仍然让人沉沦,或许,等他精通日语的时候,避开译者及编辑的各种主观因素,那类文字,不仅仅是沉沦,而是沦陷,涅磐,我在哪里,简单明了,深邃的寻问,完全封闭的空间,凯乐又到底在哪里呢?
雯问凯乐,你也喜欢看这本书么?
是呢,与欧美的名著相比起来,或者日本的文化与中国更为贴近,读起来就没那么拗口,感觉也不别扭.
嗯,对这本书,我的评价只有一个字,冷.
并且,看一次比一次冷.
透过雯的镜片,折射着她冰冷的寒光,凯乐问道,在这里可以抽烟么?
不行的呢.
我以为只有你一个在,没多大关系的呢.抽起烟,感觉就没那么冷了.
你觉得,烟味玷污了这书香,好吗?
凯乐淡淡地笑了一下,不怎么想抽了,待会你谈起烟对健康的伤害来,会闷荒的呢.
那一天,凯乐在旧图书馆待到了晚上,看完村上所有的作品,觉得没那么冷了,偌大的图书馆,让白炽灯照得亮,愈显空寂.雯依旧在研究她的医书,一张严谨的脸,没有丝毫的懈怠,这种端庄的认真,像极了当初在茶社的木子。宽厚的镜框使得镜片有些下垂,目光也跟着稍微下垂,直到目光被刘海挡住了,她用食指和大拇指捏着镜框的前沿端,扶了扶,继续盯着书页。书的扉页很崭新,雯翻起来沙沙作响,不像凯乐床枕边上的<>,翻起来吃力而没声响,如同陈年的回忆飘逝得无声无息。回想一下与晓峰的交易,不免有些滑稽,这样的女人,根本不需要照顾。凯乐疲惫地扒在书桌上,睡着了.
凯乐,可以让我仔细观察一下你的身体吗?
凯乐懵懵懂懂地揉了一下眼睛,才发现,馆里一片漆黑,仍可闻到熏人的书香气息,凯乐有些疑惑。
我的要求很过份么?
不,只是有点不明白,这么黑,你怎么观察.
雯淘气地笑着,你忘了呢,我是图书馆的管理员啊,有手电筒呢.
整整一个小时,凯乐一丝不挂地站在雯仔细翻阅书本的图谱,观摩着凯乐身体的每一个部位.这一小时,凯乐也对自身有了更深刻的了解.即便是洗澡,只是履行义务地浏览了一遍,认真地思索起来,往往最了解自己的人,都不是自己。在教堂,在自己的房间,他曾看到过可晓的迷人,在箱根,他感受过高中生的惊人,在此刻,面对自己的身体无法诠释。凯乐总习惯性地活在别人的世界,真正的自己的是怎么样的,他无从知道.

男人的身体都这样的么?雯的声音很稚气.
不知道呢,以你的医学角度来看,有什么样的解释呢?
只能说,跟书本讲述的大同小异.你是我第一个见过的男性呢.没有实物的对比,很难提供有参考价值的意见,今天在图书馆待了一天呢,我们出去走走吧.
雯象征必地扶了扶镜框,把书本合上,冲着木讷的凯乐笑着说,你还不想走么?亏你站了这么久也不累,不觉得冷么?
凯乐认为,雯把医学当成了艺术,而刚才,是在勾勒一幅画,这样想并不过份,艺术是无界的,雯的出现,从未脱离过那副厚厚的眼镜,凯乐对木子的眼眸记忆犹新,清澈人,雯的眼镜底下,匿藏着什么,他想知道,那一定是个全新的生活方式.
外白渡桥上被分成四条车道,两个不同方向的车辆,川流不息。或许,其中有一大部分,一辈子都在这两个方向穿梭着,生活并不桎梏,可人们乐意这么过着。黄浦江的水流就显得有些可悲,亘古不变地朝一个方向,生生不息地追逐着,直入海洋,却不知命运的终结,是平静,还是汹涌。不知从何时开始,凯乐学会了对行人的审视,在这形形色色的人流中,有一群小孩,凯乐无法忽视他们的存在.
那只是几个充满稚气的小学生,正在玩命的刺激,他们用特制的自行车,在走道上用后轮掂了几下地面,蹦上铁栏杆,然后再跳下来,不断地重复这简单的动作,似乎他们是在比赛,因为一个孩子在栏杆上维持平衡的时候,旁边的便摁下秒表,察看是否破了自己的记录.只有后轮顶着栏杆,整个车子,或说整个车子和人流都凌空着.一个支点,维持着平衡.这样一个一个轮着显得麻烦,干脆一起掂上栏杆,崩紧的脸庞露出邪气的笑容。经过这里的行人和车辆,不管是为了哪个方向,都停了下来,一群悬空的孩子,渲染着他们对平淡生活的恐惧.
雯,第一次别下沉重的眼镜,重新认识这个世界。她说,眼镜,是人类的产物,我一直透过人类的文明去看世间的人和物,然而在这群孩子面前,是对人类文明的挑衅。或者,是与人类文明隔绝的,用医学的专用词语,那叫做免疫.人类总用眼镜,或者说物质来看待事物,以为戴着物质可以看清一切,却曾未想过,没有这层物质,不依赖物质,所见到的才是最真的本质.
凯乐很愕然,说,你很像我的一个日本朋友,他叫俊一.
是么?那一定是个很有深度的男人.
桥梁管理员赶走了那群孩子,交通也恢复了正常秩序,人流正常地往两个不同方向行走.俊一,深度得有些失常,也不知,他是否会去找麻仓,或菡子,凯乐也想起了木子,还有她家乡的石拱桥,一样与现代文明免疫,背负着久远地传说,凯乐问过木子是否会在石拱桥像姥姥一样等他,木子问过凯乐是否会像外公一样离开,一个个故事的积累,叠加,再经过一年年的沉淀,澄清,传说才得以继续,继续传说的唯美.
你在想什么呢?
一个日本女人,叫木子.
你的日本朋友似乎很多呢.
不是,就只有两个.
不知什么时候,路边坐着一个老人,脸上毫无沧桑的痕迹,他叼着烟斗,脱水的手显得,悠闲地拉着二胡.有个行人往帽子里丢了纸币,他起身追还给行人,恬然自得地坐在木櫈上,继续拉着他的二胡.
雯往眼里滴了几滴眼药水,说,有些东西,隔着物质看,会更清楚些.
她丢下几个硬币,与老人相视笑了一下,拉着凯乐走了.
凯乐不仅仅想起日本的三味线,也想起了俊一大学门口的少年,对于雯,怀着些许敬佩。风很大,却吹不走硬币.玩自行车的少年,拉二胡的老人,都对生活看破,生活破碎了以后,撕成碎片随风而去。雯,一个很有深度的女人,凯乐遇到的人,似乎都存在着这个共性.
走了很远很远的路,穿过了很深很深的繁华。雯累了,让凯乐背着她,凯乐对雯提起了可晓,一个从小就怕黑的女孩,总是爬在凯乐背着,紧紧地勒着他的脖子,笑着对凯乐说,这肩膀长结实了呢,以后长大了不只让我一个人依靠了,我要砍下一块来.
雯紧紧地贴着凯乐的后背,你说的故事很冷呢,好在她没把这肩膀砍下一块.要不,我就不能靠了.不过,我也真想砍下一块来,研究一下现实男人的骨骼是由什么组成的,为何总让人感到温暖.
雯的撒娇,比可晓更冷.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