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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你跟你从来都没有认真谈过呢,回酒吧吧.
酒吧,仍旧是凯乐喜欢的调。灯光诡异地闪烁,每个人都歇斯底里地呐喊着,释放来自生活的压力,却不知没有了压力,他们是否会感到空虚,抽空了灵魂的虚壳,在这里继续进化,直到连虚壳都不复存在.
凯乐问了若累妈,没想过要离开这里吗?
就算离开了,又能去哪里呢?
若累妈脸上的沧桑,雕刻得清晰明了。他曾记得,若累对她的评价:一个女人,无论受了多少不可言表的痛苦与耻辱,都不曾流过眼泪,然而当这个男人要离开她的时候,她却流泪了。或许,女人的眼泪天生就为男人酿造,也为男人而流,她开始大口大口地吸着烟,虚脱的眼神,透着与若累一样的犀利.
若累来找过你吗?
若累?她显得有些诧异,然后用平静的语气说,这个名字似乎很多年都没有听到了,你知道她在哪里么?
她在戒毒所.
嗯,这样很好,总算有了安栖之地.她从小就很要强,一直为自己活着,她在那过得好吗?
挺好,我从未见过像现在的若累,她已经开始了平淡的生活,或许,有一天她会回到这里.
暴力,似乎不需宣扬,都随处可见。不知什么时候,酒吧开始了哄乱,所有人显得异常的兴奋,个个都拿起酒瓶,那必胜的神情像极了勇士,一场暴乱开始了。和着音响的震撼,酒瓶碎,桌子翻,红血躺,很炫的画面.
老板娘,不需要离开么?凯乐问.
要离开的话,二十多年前就离开了,如果跟你谈话的是若累,而不是我,你会让她走么?
不会,她会说,凯乐,这种人类的本性,值得好好欣赏.
你似乎很了解若累呢.
凯乐笑了,尽管她们在一起生活的日子不长,却有着非凡的共性,老板娘也一直累着,若累世袭了这一秉性,所不同的是,她母亲依附的归属感过于强烈,而若累,一直为了逃避归属感的负荷,便一直累着.
在凯乐的脚下,是一摊粘稠的血液,红得让人眩晕。血,人类最本质的亲缘物质,人一出生,血液开始循环,人一死亡,血液便会凝结。活着,更热衷于挑战死亡,活着的人是懦夫,挑战死亡的人是勇士,荒谬却为世人崇拜。
老板娘看着将要凝固的血,摇了摇头,说,又得花很大工夫来清理了。
这种事经常发生么?
不是,偶尔会有,人类未到只存在野性的时代。
面对着这群善于挑战死亡的勇士,凯乐是心怀敬意的。记得若累曾经说过,阿恒是她见过的最有勇气的人,相比之下,凯乐只不过是个甘于平淡生活的懦夫,这并不重要,活着当懦夫比死去当勇士更划算,只有活着,一切才有意义。这使凯乐更趋向于可晓的观点。勇士,有时只适于观赏,而不适于生存,在这些勇士尖锐的眼里,一切都是透视的,证实着人类是进化中最高级的生物.
凯乐开始怀念那片无数魂魄沉沦的墓地,或许,那里躺着许多像阿恒一样的勇士,以至他不会觉得孤立,倘若,那里埋藏的只是一些当初垂死挣扎梗气的懦夫,阿恒的立场依然会坚定,一尘不染的存在着。
若累有带你去过她爸的墓地么?老板娘的问题把凯乐的思维拉回现实。
去过,一张刮破的旧相片,分辨不出模样来。
嗯,那是我仅有的一张相片。有兴趣听我讲故事么?
凯乐略微笑了一下,说,面对着浓烈的血腥味,听起故事来会不会显得血腥。
30年前,我第一次走进这个酒吧,若累爸名字叫皓,是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喜欢与女人寒暄。他心肠并不坏,收留了我在这里工作。皓是个爱干净的男人,每天都会把胡子刮得精光,声音极有磁性,他很喜欢弹钢琴,崇拜肖邦。他说,肖邦的旋律,是人世间最凄美的天籁。那时,我被他对钢琴的热情所迷住,每个晚上都会坐在他旁边静静地聆听,听不懂却可感受那份惬意。

皓有一个梦想,那就是维也纳——音乐的殿堂。他告诉我,维也纳人流着音乐的血,爱音乐的人如果不能去那演奏,那是人生最大的遗憾。皓的要求并不高,只要能去维也纳,不需进皇家音乐厅,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舞厅,让维也纳的人听到他的音乐.
凯乐,你知道吗?甜言蜜语的男人招女人喜欢,认真的男人。才是一个女人最需要的。那时,我知道这一辈子就跟定他了,和他一起挣钱,让去维也纳,实现他的音乐梦想。
他去维也纳的前一个晚上,上海下雪。一个从南方来的我,从未看过雪,我陪在他身边,听他弹的夜曲,看着蹁跹起舞的雪花,何等怀念的画面.
他告诉我,从维也纳回来后,他会娶我。他把一张大学时代的相片交给我,说,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想他的时候可以看着这张照片。
第二天,我发高烧,他一直陪在我的身边,喂着我喝姜汤。女人最受不了这个,一个男人要是为了她而放弃梦想,她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我当初是这么想,好不容易存够了钱,难得合唱团答应让他一起演奏,如果因为我,而让他放弃了维也纳,放弃了他的音乐梦想,这是罪孽。是我赶他走的,我向他吼道,要是他不去维也纳,我就会离开上海。他背着沉重的行李走了,他在流泪,却不让我发现。
那时的我就一天天捧着他的照片这么等着,想着他带着他酷爱的音乐回来,对一个女人而言,等待自己的男人回来,再遥远也不会漫长。那个时候,我已经怀了若累,我多想快点告诉他,我们要有孩子了。
然而,我等回来的皓已经变了,变得满脸胡腮,整个人虚脱。我问他怎么了,他没回答我,一个男人,一个月,就可以彻底改变。
眼看着自己的腹部慢慢膨胀,眼看着他与陌生女人上床。我不明白,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与一个女人过夜,我就在照片上划一刀,直到照片模糊不清,我知道自己很恨他,不仅仅是因为他与别的女人过夜,还有他对谁都可以讲却从不向我提的事,那就是他音乐梦想的破灭。一个女人跟我讲过,皓在维也纳的生活。合唱团并没有上场演奏,而是买通了当地的人来演奏。皓虽不能让维也纳人听到他的音乐,但他想听到维也纳人的音乐。然而,买通的合唱团却是一群乳袖未干的高中生。根本就谈不上音乐,更不用说音乐殿堂。我知道,他失落,但为什么他从不跟我提呢?我肚子里怀的可是他的孩子,他还说过从维也纳回来就娶我,难道一次梦想的破灭就不能再振作了吗?我很恨他,恨他的虚伪,恨他的懦弱,可每一次与他的身体接触时,感受他熟悉的体温,自己又回到了他去维也纳前的样子,信任他,愿意跟他一世.
直到有一天,我手里握着他那张已经看破不见模样的照片。在酒吧的门口,看着他血肉横飞,若累当时才五岁,可她纹丝不动,用空洞犀利的眼神看着这一切,直到皓停止了呼吸。皓是带着嘲讽的笑容走的,嘲讽他幼稚的梦想。亲手埋藏他骨灰的时候,我第一次流下了眼泪。记忆,对女人而言,就是一座坟墓,女人最容易自掘坟墓,这是女人的通病,又有多少女人,一辈子都活在记忆里.
而凯乐面对这位50来岁的女人,无言以对。或许,女人的记忆细胞天生就具有选择性,选择一些让自己痛苦或幸福的记忆,锁牢,扣紧,终生不忘。
打斗已经结束,酒吧一片狼藉,一块块偌大凝结的血块像伤痛一样紧贴着地板,久久不能逝去。老板娘吩咐服务员们对酒吧进行清洗,而记忆,却是老板娘用时间都无法抹逝的伤痕.
凯乐问她,你知道皓的墓碑在哪么?
不知道。墓园改迁的时候,我把它迁移到连自己都会遗忘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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