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难言之痛王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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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江水滔滔向前奔涌,一去不回头。但是时光可去,回忆难走。“人言伤心才落泪,只因未到老来时”。
大江边踟蹰着一个老人,大概六七十岁的样子,他一身富绅打扮,一看就知道他一定是富家老爷。但他的身前身后却没有富家老爷的簇拥,更没有富家老爷那种趾高气扬,反而叫人感到他十分的孤独无援、凄凉伤感。这时他一边走,一边看着江边那些身着褴褛的苦力,拉着纤绳,逼命般向前倒,一根根纤绳勒在他们的背上,隆起一道道皮包的骨头,嘴里吆喝着,像是在招魂,像是呼喊着命运的不公……老人不断地叹着气,不知是可怜同情这些用生命换取生存的人们,还是因有满腹心事,找不到人倾诉而烦闷。
码头上,那些漆黑的光膀子搬运工,肩上垫着一块补了又补的的肩披,不再笔直的身体踏上了一块窄窄的木板,颤悠悠地走过去,上了船。不一会儿肩膀上驭着一个巨大的货包又踩上木板,小心地走下来,上了沙滩,将货包小心地落到货堆上……岸上一个肥头大耳的监工在那里摇着肥大的衣袖,不断地吼道:“快点,快点!谁要是耽搁了大爷的生意,吃不了我也要叫他兜着走!”说话间,监工转眼,一下看到老人,马上点头哈腰地打招呼:“老爷,你散步啦?”老人没有理他,只顾走自己的。监工不满意地撇一下嘴皮,不知嘟囔了一句什么,转过身,依旧大声地吆喝着。
这时码头上来了一群孩子,他们是到这里来捡拾可能捡拾到的东西,全是些没爹没娘的小叫花们。突然见到老人,他们“轰”一声散了,一个个躲到这里那里的角落。老人见状,马上走开,好像是为这群孩子提供机会似的。可路人见了他,急忙走到一边,好像十分害怕他,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打招呼。可走过以后,又转过头看看他的背影,摇摇头,走了。
真是一个叫人摸不透的老人!
此人姓王名真,曾是洪州城名嘈一时的人物。他曾是洪州唯一考中状元的人,而且考上状元时他已是一个近四十岁的男人。到京城之后,他便从没有回过家,然家中却还有他的老妻——当年却是个如花似玉的娇娘,还有他的儿子——如今却是洪州城响当当的人物!他在朝廷为官几十年,掌握着朝廷的经济命脉,却是个非常清廉的财政大臣,也是皇上十分得力且被看好的臣子。就这样一个人,为了朝廷,为了社稷,为了自身清廉,几十年连妻儿都不曾带在身边,不曾享受过天伦之乐,谁知道几年前竟然被皇上冷落,最后弄到辞去官职,孤身一人回到洪州老家的下场。
只有王真明白,皇上的整日痴迷于道,不思朝政,使得朝中许多大臣贪赃枉法,收受贿赂,中饱私囊,而王真为了国家社稷,不顾得罪皇上和同僚,三番五次书面或口头向皇上进谏,请皇上不要迷恋道教,认真治理朝政,不想引起皇上不满,官职一贬再贬,最后只好当一个闲职不用。说来也是,王真说一次,皇上不悦,说二次,皇上又不悦,说三次四次,皇上就躲他,进而冷落他。即使他有“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高尚风范,也常常受到皇上的白眼。为此,他怕日后遭到杀身之祸,就上表告老,要求回到故里度过残年岁月。皇上巴不得他离自己远远的,马上准奏。于是他提着一个包袱,两袖轻风,灰溜溜地走了。
一路上,王真真的是寸断肝肠。
他为了报效国家,尽忠皇上,为官几十年来,从没有想到过自己,甚至他忘了自己还是个有妻子的男人,是个有儿子的父亲。白天忙不完皇上交给的事,还得晚上继续,直到子时。每当一个人孤独地睡在床上的时候,凄凉就向他袭来。他感到了一个男人的需要,感到体内的冲动。他摸着身边空着的枕头,想像着那就是妻子,那就是儿子。他想起新婚之夜妻子的温柔体贴,想起刚生下不久的儿子娇憨可爱,想起渐渐老去的妻子的倚门盼望,想起渐渐长大的儿子问母亲“父亲怎么还不回来呀”的童稚声,每个夜晚他都辗转反侧,不能成眠。在京城,只要他愿意,就有许多机会纳进妻妾,但是他要把更多的时间交给皇上,要把多数的俸禄兑回家,使妻儿不致挨饿。他把自己全都交给皇上,“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作臣子的就一定要把皇上的事看作是自己的,既然皇上考虑不周,自己就应当诚心诚意地给皇上年出来,以求皇上参考修正。皇上迷恋于道,几乎走火入魔,整天神神捣捣,对朝政全不以为然,致使朝中文武混天过日,奸佞之人趁此机会大发横财,而皇上的弟弟却正好把他们收罗身旁……王真总觉得自己忠心有天可鉴,却哪里想到皇上不满自己,文武大臣说自己多事,皇上弟弟视自己为眼中钉,最终搞得自己身败名裂,像落荒的狗一样……回乡途中,他不时地仰面问天:“到底是我错了,还是皇上错了?如果皇上长此以往,会有什么结局?”
现在王真满脸伤感,难道还在“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吗?
今天王真给谁也没打招呼,独自一人出了门,信步来到河边,想看看河景,舒缓一下心情。原因是这天又和他的儿子王不留吵了一大架,心情极为不好——难言之痛何其多?但他实实在在感受到了“哀大莫过于心死”的体验,而且感受到了当年皇上那种痴迷于道所表现出来的平静……
三年前他怀着复杂的心情回到家乡,万万没想到,回来之后才发现,当年安静祥和的洪州已不在了;现在的洪州,地面不大,可事情却不少:烧,杀,抢,掠,奸,淫……无所不有,坏人当道,穷人遭殃,富人花天酒地,穷人家破人亡……
使他更没想到的是一切都不像自己想像的那样,他家原来的低矮房屋已经变成了豪华宽敞的雄伟建筑了,他的老妻不再穿麻衣粗布,而是全身的绫罗绸缎,唯一的儿子再不是当年那个拉着他的手不让他走的本分老实的儿子,而是洪州地面一个威风八面的“大爷”!……
王真现在还记得当年他回到家时的情景——他拿着简单的包袱,站在自家门口,破屋烂窗,门洞大开,朝里一看,里面空空如一,妻儿影子全无。他不知妻儿到底是死是活,止不住老泪横流。他走出来,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只见一群人簇拥着一乘蓝绒大轿,旁边一匹黑马上坐着一个舒而阔气的英俊男人,三十岁左右,手持马鞭,仰头直向前方,浩浩荡荡地从他面前过去。忽然轿子停下,从里面走出一个衣着华丽的老妇人。于是轿前轿后,前呼后拥,侍候的人急忙上前。王真急忙让开。忽然,一个似曾熟悉的声音在喊“老爷,老爷——”王真循声望去,仔细看看,啊!那是他的老妻!他丢下包袱上前去……马上的英俊男人冷眼看着两个老人相拥着苍苍白发的头,声声恸哭,一动也不动。在母亲的一再催促下,马上的男人才慢腾腾的下了马,来到王真面前,很勉强地请了一个安,叫了一声“父亲”。
看到王真朝着旧屋,脸含疑色,老妻告诉他,他们早就不在这里住了,已经搬到一个叫“古月宫”的地方。今天要不是老妻想来这里看看,也许夫妻父子就碰不上面了。老夫妻相拥坐进大轿,来到古月宫。一看,他大吃一惊,哪里想到自家竟然如此豪华!摆在面前的古月宫气势恢弘!他知道自己每年兑回家的银两并不多,只够娘俩用度,哪里有钱盖这样的房子庭院?!渐渐的,数月之后,王真才知道:他在朝中为官之际,儿子借他的名义颗伙一群不良之徒为非作歹,横行霸道,烧杀**,巧取豪夺,杀人霸妻,变无产之家为极富之家,成为一方恶棍。
没有办法,想“亡羊补牢”,已为时晚矣。王真十分后悔当初不但没有把妻儿接到京城一家团圆共享天伦,就连洪州老家也从来没有回过,素不知妻儿弱的弱,小的小,只有靠着祖上留下来的那点薄产,过着清苦的日子。儿子都十来岁了,竟然还没有见过自己的亲身父亲,早就忘了父亲是什么样子。儿子成为现在这个样子,作为父亲的自己,应当负有极大的责任!为了弥补自己的过错,王真想应当在适当的时候给儿子以提醒告诫,时常训导,希望儿子有所收敛。但儿子不仅不接受,反而指责父亲枉自在朝为官多年,从来不关心儿子和家庭,也不思敛财,到头来两手空空,潦倒而归,见儿子依靠自己本事搏得基业心有不爽,不好生过日,反而天天寻造事端,闹得父子不和……

当年王真凭着二十多年的寒窗苦读,近四十岁考中了状元,在朝廷做了一个大官,整天为皇上管理钱财。居然不如儿子。儿子虽然从小不学无术,心中没有点滴墨水,但他却知道父亲在朝中举足轻重,管理着朝廷的经济命脉,是一个很有权势的人物。要想在方圆几百里的范围里头,成为一个站着不动却叫得响的人物,必须得利用父亲的名号!
于是儿子到处吹嘘,到处放出空气,宣扬父亲的地位如何显赫,权力如何如何大。这在洪州这个小地方来说,能出一个状元,并且成为朝廷重臣,那可是一件不得了的大事。为了巴结王家,那些有钱的人们便经常慷慨地接济这对并非孤儿寡母的朝廷重臣的妻儿,试图通过他们之口转告王真,表达自己希望提携之意,以期今后能得到自己想得到的。可王真是一个非常正直的清官,他从来没有贪赃枉法的想法,只想把朝廷的事情做好,所以收到家信后,对家乡人提出的要求,他从不理睬。而且给家里写信,给儿子重新命名为“不留”,意思就是不多不少,刚刚够,绝不非法获取不义之财,叫夫人和儿子要安于贫贱,做人要厚道,对人要诚实,帮人要真心,从此不准再收受人家的东西,就是没有叫儿子好好读点书。这样一来,那些想通过帮助王不留母子来得到提携或好处的人便不再上门,更不送东送西了,他们母子便又开始了清贫的生活。
听老妻说,小时儿子还是听话安分的,常为父亲在朝为官感到自豪,虽没读多少书,但还能走正道。可渐渐的,清苦的日子使他觉得像现在这样活着太委屈了,别人要啥有啥,偏偏自家要啥没啥,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他利用人们有求于父亲的心理,获得了他原本得不到的东西,尝到了富贵的甜头。但他已经不满足父亲每年一次汇兑回家的银两,便开始恨父亲只图自己一个人在外面快活,从不关心家乡的妻儿过得怎样,好不容易写来一封信,只知道教训过来教训过去。心想:既然你在朝为官,而且是个很有权势的官,那么为什么我不可以利用你的的名望创出一番事业呢?
于是不顾母亲的苦苦哀求,他从此混迹于市井之间,打架斗殴,拦路抢劫,杀人越货,毁尸灭迹,招摇撞骗,逼良为娼,私设公堂,行刑副供,苦打成招……总之无恶不作,要多坏有多坏。父亲老来得子,又长年做官于朝廷,家中全由母亲管理,儿子变化,父亲全然不知。偏偏母亲溺爱儿子,任由他个性发展,也不写信告诉父亲,于是他便成了一个性情暴戾、为人阴险、贪得无厌,豪强霸道,无所不为,无所不取的恶少,整天纠集一群地痞流氓在洪州城里打架滋事,勒索抢劫,寻花问柳……一直长到二十岁。
他哪里知道,儿子不再是小时的王不留,已经是洪州地面的老大了。上至叙府城,下达泸府城,只要提起“王不留”就没有人不知道“古月宫”。小到杀人越货,霸人财产,大到挟持县令、知府,自己为尊;银两买通官府,美色无论哪一个,只要是十八岁的漂亮女儿,不经过他“破瓜”谁也不敢嫁人;城里不论是谁,不得擅自开张买铺做生意,务必通晓古月宫,城里不论哪间店铺,古月宫都是第一个大股东……依靠残酷手段得来的原始积累,使王不留年纪轻轻就已经腰缠万贯了。
儿子这一切变化,王真都不知晓,还以为他已经娶妻生子,现在还住在那两间平房里,靠着祖上的财产,过着虽清苦但平静的生活。没想到卸官归来,原来的家没有了,有的只是一片废墟……晚上,大家坐在后厅里,他审问老妻,老妻不说,审问儿子,儿子瞪着大眼理直气壮地说:“这是我的本事,哪像你一样的为官几十年,却两手空空……”王真气得差点吐血,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叹了一口气,想想儿子已经三十好几岁了,自己年老体衰,也管不了他,只好随他去吧。
自从王真回到这个既是他的家又不是他的家后,家中的一切似乎他无缘。虽然他在朝中是一个重臣,因为他的正直无私,敢于说话,皇上对他还是有所顾忌的,但是回到家后,除了老妻,就连下人们都没有把自己当回事,只要儿子不在家,有什么事,下人们都是向老妻说,好像他不是这个家里的人一样。这一点,王真本应当想到,儿子对母亲一直陪伴着他,什么都依从着他,是有些感动的。只有对他这个是父亲却没有尽到一个父亲责任的人,父子两从来没有什么话,也从来说不到一起。
现在王真真正体会到了皇上为什么痴迷于道,而且近来总是时不时地想到走皇上的路,原来“哀大莫过于心死”呀!
今天吵架不为别的,今天早上,心情不佳的他看见儿子身边又多了两个花枝招展的女人,于是又说了他,家里有老婆,前两天又弄来一个乡下女,问儿子到底要干什么?没曾想儿子却大吼一声:“你个老东西,想过就过,不想过就去死!别一天到晚喋喋不休的老没个完!”他还是耐着性子,苦苦相劝,叫儿子不要再执迷不误,否则恶行会有恶报的。但儿子却凶狠地说:“你是老太爷,不知道享清福,总是管这管那,要知道你当年回来之时,手里只有一个烂包袱,一锭银子都没有,我让你吃好的,穿好的,住好的,你还不满足?你还想干什么?”王真气得连连倒吸冷气,但还是一点不让地说道:“你说,你那些金银宝贝是从哪里来的?这古月宫又从哪里来的?”儿子更是火气冲天,吼道:“你以为你在朝廷吗?我不过是借了你在朝廷当官的名义赚了银两,那是我的本事……”说罢,甩手直了。老妻一旁连连叹气,儿媳低眉顺眼看着,满眼茫然。
唉!家丑不可外扬,如向别人说得!
王真含着老泪,上了梯坎,向南街子走去。往日的南街子十分热闹,今天却十分萧条、冷清,街面上见不到几个人,即使有人行走,也是左顾右盼,神色紧张,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恐有不幸发生;从街头到街尾,只有几家好大的店铺开着,但里面的主人不知哪里去了,没有人出来,也没有人到里面买东西,远处似有女人悲怆的哭声。王真十分诧异:“今日洪州是怎么啦?原本热闹非凡……”再朝前走,眼前一幕叫人心惊胆颤:大概茅屋刚刚被烧,废墟上还冒着烟,街边两具尸体,一男一女,男的脑花迸裂,头骨外露,女的胸上插一尖刀,血正汩汩而出,鲜血染红了大片地方……一男孩正呆滞地看着面前一切,口中喃喃而语:“王不留……王不留……”
王真一听,马上变了脸色,他急忙上前,弯下腰,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放在男孩身边,然后慢慢离去……这时,他的身子佝偻了,头上的白发在春日里显得越发地刺眼。
远处玄真手持拂尘,正看着这一幕,他惊异了:这好像是自己曾朝思暮想的忠真大臣王真?看他那样,显然多了富贵,少了精神,身体发富了,但心情并不好,好像过得并不顺心。在过去的建宁现在的玄真眼里,过去的王真哪里这样颓丧?特别在他据理力争的时候,满脸都是正义和骨气,现在竟看不到了。玄真怀疑自己的眼睛看错了,但肯定没有看错!
眼见得王真马上站起,但玄真并没有上前打招呼,他的眼睛半睁半闭地,流露出复杂的神情。见王真抬起头,两眼含着老泪,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玄真急忙招招手,好像怕被王真看到似的,身后元觉任然迅速跟着他走了。
玄真有些遗憾,虽然想见到王真,但又怕见到王真。他害怕王真穷困潦倒,自己心里会内疚一生;见到王真的富贵衣着,知道他生活无忧,但见他一副苦瓜脸,好像有满腹的心事,满心的苦水,心里又不忍拂袖而去……
此时玄真心里交织着内疚、担心、释然的复杂情感。王真的确是一个忠诚于他,忠诚于国的大臣,他为当初听不进去王真的劝谏,逼王真辞官回归故里而内疚,为王真现在紧锁眉头,面不开颜面担心,为自己终于解脱世尘烦恼,走上一条“天人合一”的道路而释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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