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埋葬养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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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勋的葬礼是在他死后第三天上午举行的。县、乡两级都派了领导参加,送了许多挽联和花圈,乡党委书记还亲自致了悼词,可家伦却古怪地感到场面异常冷清。后来他明白了,主要是因为许多该参加的人都没参加,比如,当年在村木地板加工厂债务处理大会上说过要找根绳子上吊的那位村长,当然,还有其他一些乡里乡亲。按理说,最尊敬、感激放勋的应该是他们;近十年来,放勋其实一直是在代他们还债的,为什么唯独他们反而没有出现在葬礼上呢?家伦并不完全明白,但是,他心底反而前所未有地升起一种神圣的情感。过去,他从未真正崇敬过父亲,现在,当他意识到那些人的可鄙的时候,他出乎意外地感受到了放勋的伟大。十多年来,他一直试图把自己与父亲联结起来,现在,这项工程意外地完成了。
一年后,家伦在三月三前的那个周未从省城赶回老家,来给父亲上坟。此时他感到他与父亲的联结仍在。在村口、在田间、在老屋、在祖山和父亲坟头,他仿佛还能看见父亲佝偻而高傲的身影,还能听见父亲有力的话语和深长的叹息,还能感受到父亲坚定的信念与不可动摇的意志。但是,那种感觉只持续到了当天晚上。
吃过晚饭后,母子三人在火塘边坐下。哥哥家宽点燃了香烟,母亲沉默着,时不时地用火钳拔动燃烧得正旺的柴火。他知道,他们有话要说。当年父亲在向全体村民作出承诺后回到家里,也许正是在这种情景下向母子三人宣布他的决定的吧。他已经不记得了,但他想像得到,因为他感到了沉重如山的氛围。他下意识地倾听着屋外的响动。归巢的鸟在叽叽喳喳地咶噪,晚归的耕牛在哞哞地叫,上笼的鸡在扑扇翅膀。他们要讲的会是什么呢?这个家再也承受不住任何不幸的消息了啊。
家伦,有一件事娘不想讲。我考虑还是该告诉你。娘,你说呢?家宽终于开口了。
说吧,说吧。反正想瞒也瞒不住。唉!

小时候你就知道了,你不是爹娘亲生的。上周,你的亲娘找到家里来,说想接你到城里去。啊,他们也住在省城……还开了一家大公司。
亲娘?!
是的。你的亲娘。他们……娘,你来说吧。
唉,作孽啊!母亲沉重地叹息着,然后边擦眼泪边告诉他,当年他的父母从省城插队落户到村里,生下他后,父亲先返城,然后就杳无音讯了,一年后母亲也得到了回城的机会,不敢把他带回家,就把他寄养在现在的父母家里。现在,母亲和她丈夫说好了,要接他回去。说完,娘已经泣不成声了。
家伦,你要正确对待这件事。至于回不回那个家,你自己慢慢考虑。这是他们留的名片。娘,是这个意思吧?
是的。不过,你还是回去吧。母亲轻轻点了点头,颤声说道。
当天晚上家伦失眠了。最初他感到了震动,随后就想起了后稷的故事:姜原出野,见巨人迹,心忻然而说,欲践之。践之而身动如受孕者,居期而生子,以为不祥,弃之隘巷,马牛过者皆辟之不践;徙置之林中,适会山林人多,迁之,而弃渠中冰上……他反复念叨着,下意识地想用它刺激屈辱的感受。可是,除了纷乱的思绪之外,他明显感受到的,就是他和养父放勋甚至和家宽母子俩的联结断了。他聆听着同一间房内家宽的和隔着一间房的母亲的呼吸声,感到它们是那般的陌生而遥远。他捕捉到了自己的这一心理变化。他知道,他已经在远离着亲爱的母亲和哥哥,同时,也在远离着伟大的父亲。他苦心经营了十多年的亲情联结断了;强风刮来,蛛网脱落,他成了一只没有网的蛛。他心里充满了内疚与绝望。他几乎没想养母提到的那对夫妇。到天亮时,他想起了远在省城的新女友鲁朝英,朦朦胧胧地感到一丝慰籍。于是,他睡着了。
作者注:①此段语出《史记》周本纪第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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