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真是惨不忍睹!阳子穿的淡红的衬衫四裂八半,勉强地挂在身上。从裂开的衣缝里露出身体上的东一条西一道的用木棍或是用皮鞭造成的伤痕(我分不清这两种器械所致的伤有什么差别。只因为伤痕呈条状才做出这样的判断)。一只脚伤得尤其重。在我把他从地上扶起来,又把他扶躺到长椅上的过程中,这只脚仿佛失去了任何功能,只是随着身体移动而被拖着移动。阳子一定是经过了剧烈的大量消耗体力的活动,因此他的一头浓而长的黑发才被汗水淋湿,又黏成一绺绺地粘在额上,脸上--我在扶他时闻到了他头发上浓重的汗臭味。我能想象出来的,能造成如此后果的事件就是阳子打架了。
“你打架了吗?”我过时地担惊受怕着。
“打架?……不……不是的……”阳子软弱的低语更像是神智不清的呓语,“比打架更恐怖……更痛苦……”
他的低语,他苍白的脸,无力地落在长椅扶手上的头,一动也不动的伤痕累累的身体让我想到死亡。看着阳子满身的伤我惶恐不安束手无策。我所能想到的第一个求救的对象就是父母,阳子的父母。
“给你爸你妈打电话吧,我来打。”我提议说。
阳子忽然抬起头警惕地注视着我。
“啊,我的意思是说,让他们来照顾你--你没有家人吗?”说后面的那句话是因为阳子的脸在一瞬间变得惨白无比。
“不用!”
“为什么呀?为什么你不让他们来?你这样子很吓人……让他们来照顾你呀--难道你怕见到你的母亲吗?”
我后来知道我说这句话的起因纯粹是那张照片给了我某种暗示性的联想的缘故。但在当时我是顺口说出来的。我没想到阳子一听这话立时坐了起来,脸上的神情也变得狰狞可怖。他像随时攻击的猫一样略眯了眼睛看着我。我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才站住。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阳子看了我半晌,才放松了全身绷紧的肌肉,说:“这点伤没什么……只是打架,没事--你该回家了,快走吧。”
“可你的脚……”
阳子立时打断我说:“是从游乐场的二楼跳下来崴伤的,没事,明天就会好。你快走吧,路上注意安全。”
阳子突然的关切让我一时无所适从。我的直觉告诉我他的这句略带讨好的话是乞求我不要再问下去。阳子当天不理我要留下来照顾他的决定,硬把我赶走了。后来阳子在某一天的夜里解释说他不让我打电话是因为他的父母早已离开了这个城市,就是打电话告诉他们,他们也不能来,反倒教他们担心,所以他拒绝了我的提议。我没想到阳子会给我解释。他的解释不只是想让我打消疑惑从而忘掉那天晚上的事更像是要掩盖一些什么。我的疑惑更大了。阳子在那天还给我讲了他和他的家人的事。
阳子自称在十八岁以前他一直是学校里的好学生,父母的好孩子。他的父亲有钱,又想有权,于是就想往政界发展。他不仅自己努力攀接权贵,也给阳子灌输以后当政治家的思想。阳子照做了。阳子从不违逆他父亲。他父亲很喜欢他,因此不和他的母亲离婚。阳子的母亲明知道丈夫在外面另有女人,每回背地里提起都恨得咬牙切齿,当面对丈夫时她又笑脸相迎小心侍候,装做什么也不知道。做丈夫的知道妻子的忍让与酸楚。她不说,他也配合他一起扮演着恩爱夫妻。阳子也明知道他父母恩爱里的假,他也忍耐着,一直到他高考。高考前夕,阳子的父亲请客送礼地对教育局的头头和阳子的校长大加贿赂。阳子不同意父亲那么做。他有把握考上他要考的学校。惯于官场思维的父亲教训了阳子。他说:“决定事情成败的因素不是能拿到桌面上的东西,往往是桌子底下的较量。事情要做到万无一失,就要未雨绸缪。”考试的时候阳子周围都是安排好的人,包括监考老师。前几科考得很顺利,阳子几乎不用自己做答案。这让阳子觉得这是对他十多年苦读进行的极大讽刺。阳子没想什么就在答题卡上涂上了熊猫的图案。他把答题卡交给错愕的监考老师后就走出了考场,再也没回去过。后来阳子变得不可理喻。他拒绝回校复读,并逼着母亲和父亲离了婚。阳子说他那样做是为了不让母亲在虚伪的婚姻里被活埋一辈子。也解脱他自己,他再也不用为母亲留住丈夫而讨好父亲了。然后阳子变成了流氓。父母都认为阳子不可原谅。他们再也不理他了。母亲改嫁了,父亲和别的女人结了婚,双双对对离开了这座城市。他们给阳子留下了这座小楼。

“你为什么不想当政治家了?”我说。
“也没什么,就是觉得当政治家不如当流氓好。”阳子淡淡地说。
我想起阳子自称是流氓,同时也想起公共汽车上的那个瘦男人。“为什么你那天冒充警察给那个流氓解围,却又在帮助他之后打他呢?”
“我给他解围是因为我也是流氓,所谓物伤其类么。至于打他是因为他太下流,窝囊。太丢流氓的脸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阳子的脚已打上了石膏,身上也包扎好了。是阳子的朋友一个叫小五的青年把他送到医院的。他的父母还是没有出现。阳子养伤期间,养成了黑白巅倒的习惯,夜里无聊,才和我聊天打发时间的。阳子没有说为什么和别人打架的,也没说怎么从那么高处跳下来。这一段时间里,他是忧郁而烦躁的。在昨天夜里他的忧郁烦躁达到顶点。昨夜,他说:“你要是个正常的女人多好,那样我们也能彼此安慰呀。”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我想笑一笑,可我做的是低了头躲开他的注视。不久我就听阳子说:“到处都一样!全都是灰色的!这该死的城市病态麻木死气沉沉,像痿掉的一样蔫巴丑陋让人恶心。”我抬起头就看见阳子眼望窗外,满脸狰狞。
今天早上凌晨两点一过,我就丢下忧郁的阳子回家了。我要再见到阳子应当是午夜零点左右,还有十四个小时。那么这十四个小时我能去哪里呢?
我想我应该立即去找阳子而不是等到深夜。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