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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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坐车顺着人流在人行道上走。马路正中用黄漆画出一条线把马路分成去的道来的道。在每半边路面上又分别铺以平整的柏油和带有花纹的方砖分出了人行道和车行道。人就在这即定的秩序里规规矩矩地活动。白天是人的世界,到处都是人。每个人都谨慎小心地抬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即使偶尔有几张脸上带有微笑,那笑也像是用千分尺量过又统一定做了分别贴到颊上去的。不像夜里每个游人都有双生动而欲火燃燃的眼睛。夜里是看不清面容的,只有眼睛。我不知怎么又想起互联网上骂人的人。在网上他们骂人骂的肮脏胜过公共厕所,还编出了骂人经典在网络间到处传播下载。平日里他们也是衣冠楚楚彬彬有礼的,躲在那个虚拟的互相看不见的空间里人们敢于也乐于扮演流氓。
我从没见过白天的阳子。夜里阳子说:我是个流氓。那白天呢?
快到阳子家时,远远地我就看见一群人黑压压地站着,而且不时地有新的人加入到那群人当中去。由地理位置判断人群的中心应当是阳子的家。我快步赶过去。众多人说话的嗡嗡声由远及近地刺激着我的听觉神经。我走到人群当中时这声音便极清晰极有威慑地回响在人群的上空。我不敢继续走了。我在人群围绕着的众人注视着的中心地带几米处停了下来,躲在人群里惴惴不安地看着人们注视着的中心目标。那目标是阳子的住宅。阳子的二层小楼原是和周围的建筑群一样是灰色的,但现在它的大部分已被刷成了红、黄、绿三种颜色相杂的彩色条纹。每一种涂料的颜色都是最鲜艳的。那些条纹粗细不均杂乱无章显然是主人随意挥洒涂抹的结果。一个瘦高的一只脚上打着石膏的男人正背对人群刷剩下的一面墙。他桔红的T恤上沾着斑斑点点的红、绿、黄的涂料。他是阳子。我想起阳子说要把住宅刷成别的颜色。他真的这么做了,而且行动这么快速。
阳子的小楼色彩斑斓。在一色灰白的建筑群里它像只带刺的怪蜂刺伤着人们驯顺的眼睛。人们的眼睛里传播着愤怒与排斥。人群里的嗡嗡声越来越响。阳子忽然转过来身面对着众人坐到了涂料桶上。他板着似笑非笑的狰狞可怖的脸一言不发地看着他面前的人们。在他目光的压迫下,他面前的这一小群人立即静默无声了。接着这静默向四面八方传播。很快地小楼周围的站满了大街小巷的人群都静寂无声了。人们一言不发,一动不动,仿佛每个人都被一只无形的手在一瞬间捏成了泥偶。而这泥偶的眼睛是活的,它们亮闪闪地一动也不动地闪着抗议和恼怒。只有眼睛,一望无际的眼睛汇成了一片沉默的蕴藏着愤怒与暴力的海包围着中间的阳子。静默与静默的对峙。静寂的海一旦咆哮起来会将阳子和阳子的小楼绞成齑粉化成灰烬。我受不了这压力,想快离开,然而却一步也迈不出去。一声叹息从我的体内涌了出来,而冲出喉咙的只是一声哽咽的呻吟。这呻吟也立刻被静寂的人群吸收淹没了。阳子突然牵动嘴角讥讽地笑了。魔咒在一瞬间解除,人群起了慌乱的骚动。阳子转过身抬手继续刷墙。人群骚动得更剧,接着又很快安静了。从人群中走出几位老者。他们是街道办事处的。几位老者在人群期盼的注视在下走到阳子身前。

“小伙子,你为什么把房子涂成这种颜色?”他们说。
“我喜欢。”阳子头也没回地继续着刷墙的工作。
“你破坏了环境的统一和这里他长久以来的风俗习惯。”他们又说。
“我喜欢。”
“没有墙是这种颜色的,改回来吧。”他们温和地说。
“改回来吧!改回来吧!改回来吧……!”人群里忽然符合着老者们响起了排山倒海的呐喊声。
我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小声说:“改回来吧……”
阳子停了刷墙壁的动作。他转过身看着老人。老人们看着身后的人群笑了。“改回来吧。”他们更温和地说。
“不。”
阳子说着抬起手随意地在老人们的身上刷上红、绿、黄的色彩。老人们的脸色立时变得灰败而悲哀。他们转身看看身后的人群。人群和老人们有着同样灰败而悲哀的脸。老人们离开阳子,走出人群,消失了。人群也慢慢散去。每个人都恢复了泥偶的样子。这一次连眼睛都是泥偶的眼睛。人群散尽,宽阔的大街上只留下了惊魂未定的啜泣的我。
我的啜泣声引起了阳子的注意,他回过头来就看见了我。
“是你呀。”他很意外地说,“怎么回事,哭什么?”
“刚才太可怕了……要是他们冲过来抢了你的刷子倒了你的料桶再打你,”
“他们不敢。”阳子打断我说,“要敢他们就不是他们了。他们最大的举动也就是像苍蝇一样嗡嗡叫几声。那么你怎么来了?”
我嗫嚅着说了鬼的事。
阳子哈地一笑,说:“这鬼真了不起呀,青天白日也敢出来,还是些勇敢的鬼呢。”
阳子不信。我颓然地坐在料桶上。阳子也在我对面的料桶上坐下来。
“那你来找我干什么?”
“我不知道。或许是想让你帮我打开那扇门,让别人也看看鬼,也可能是感到恐惧就要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了的动物本能吧。”
阳子沉默了一阵,才叹气说:“这样吧,我晚上去你那儿看看到底有没有鬼。如果没有,你就不要半夜里往我家跑了,行吧?好,同意就行。你这些天真是把我烦的够呛。我那天一时心软收留了你,没想到你还赖上我了,推都推不出去。”
我像个没有自尊心的人一样听着阳子的话。
告别了阳子,我又来到大街上。马路还是一样的脏,乱。太阳即使射不透空气,阳光也以浑浊的亮度刺伤着人的眼睛。我眯着眼睛看了阳光很久,用心地想我该到哪里去。最后我决定到那个黑屋子里去看看,看看那个神秘的老人和屋子里的那些书。
那间神秘的黑屋是我在无意间发现的。我在被迫退学之后终日被一些疑问困绕着。这些问题如果不弄清楚,我定会真的疯狂。然而我发现我无处可问。没有人会解答我的问题。大人们是不会想这些问题的。我经常能感觉得到他们整日想的是:我要啊,我要!可是为什么要,要的有没有意义却没人去想。他们其实是被动地,却自以为主动地那么想。就像是他们被动地出生,被动成长,被动地工作,被动地繁衍。饱食终日后他们没人会主动地想那些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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