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苦涩爱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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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爹到了;一个半老头子,邋邋遢遢的。
明显地有些迟钝,宽大的衬衣,两只袖子有一只是高高地挽起来的,另一侧却只是糊乱地下垂着,显得过长,或者挽了,但又散落了,盖住了宽厚的巴掌。衣襟上缺了两颗扣子,毫无顾忌地袒露着,胸脯阔大而结实,一双宽大的拖鞋,松松垮垮的,套在老茧浑厚的脚趾上,指甲片里塞满了黑色的垢污。那是祖祖辈辈的一副形象,勤劳,却又显得邋遢。
田爹很随和很简单地问了些字为的情况,关于姓什么叫什么,多大了,哪里人等等一干问题。显然地没有亦书那么活泼的语气,字为却单是低垂着眼睛,既无应有的热情,但也不算太冷漠,唯唯喏喏地。不知是因为第一次接触还是怎么的,老是去环顾着四周,他总有些魂不守舍的错觉;然而还是极尽诚恳地回答着,伴随着那一串接连的问题过后,游离着的眼神又终于回到了自己的脚尖上。心里却萌动着同情的力量,并且这同情的滋生又谴责了他自己,导致着内心的不安。鄙视和忏悔,让字为始终形同一个矮子,抬不起头来,却又纠葛着。面对这个城市,以及面对着田爹,知识是无能的,有一种惋惜,是千年的青花瓷,却已破,只被懒汉当做半个可用的夜壶。好像有一种预感,他只能害怕地等待着。
田爹很快就直接喊字为小朱了,缓缓地走到他们的前面去,阔大的肩膀左摇右晃的,不时的回过头来,照顾一下,像是怕他们走丢了似的,字为默默地看着,觉得有点像记忆中姥爷蹒跚的脚步。
他立马意识到了这种想法的荒谬,以至可笑和无耻,然而,字为又想起了农村的现状来。村南头一棵大椿树,干裂的土地上,四围都有暴突的树根,错杂地交锯在一起,像支起的枯藤架子。贫瘠的黄粘土,因为长久的得不到足够的滋养,一遇上夏天的暴雨,水土就流失得特别的严重,更加地裸露出根子粗厉的痕迹,宛若老人们枯瘦的手臂上,暴突而起的青筋,以及那隐约可见的细小的血管。然而这撅起的树根,独于庄稼人而言,却是十分的受用,只有在拴猪系牛的时候,才晓得很是利落。也往往因此,有的时候为了省事,人们就故意将树根从土里刨出来,或者直接从中斩断,恰恰是一个极好的树桩。大树怕风,然而它们生命的意志极强,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葆有了绿色的强劲的生机,一直把根往深处扎。从字为记事起,它们似乎就一直都在证明着那个千百年以来“冥灵者”的神话,“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继而追彭祖而去了。
对于现实的路,人们不仅要用双脚来跨越,而且也确实需要用肩膀来走!在这个程度上来说,田爹的肩膀左右摇晃,抖动得直如老人蹒跚的脚步,对应那双污脏的脚来说,倒也不失为一个形象有力的“首尾呼应”了。
走不出多远,田爹就停在了车站门口的外边,字为和亦书也只得放下脚步,却只见他顺利地把本就不甚直的腰弯下去,颤微微的伸出长袖笼罩住的手,打开帆布破包,立马就暴露出横躺在里面的解放球鞋。鞋里面竟还有一双土灰色的袜子,勾搭搭地,乱绞在一起,状如苟合行事的两条蛇。
他并没有去掀开鞋子,只是抄手到鞋子下面去,摸着,抠了一会儿,仿佛得有点艰难的样子,好不容易才掏出一个绿色的方便袋。只是看不到里面到底是装了什么,好像还是裹了两层的。
“给,你们一人一个。在屋的时候就洗好了,是干净的……”
说得很慢,是苹果,但还未等他将话说完,字为的手却本能地向背后缩回去,然而田爹却只是一味地要他接住,还以为字为在和他讲客气呢。僵持之下,字为这才紧张地伸出手去,赶紧接了过来,又迅速地抽了回去,心里像有什么东西在蠕动着,身上立马就多了一阵阵的燥热,低着头,眼皮塌下去,愣愣地眼神,直是盯着地下,脸上完全淌开了一条汗路。田爹的眼里却流露出欢喜和诚意,那憨厚而蠢笨的样子,让字为想起了储存在童年的记忆里,那份对祖父仅有的记忆来。
“我日咧,渴死了,肚子也饿。早点拿出来不就好了啊,哪来的蔫××苹果咧……”亦书永远都是那么漫不经心,迷迷的眼神,兴奋的闪着久违而贪婪的光,还没多看一眼,就已经咬成了一个瘪圆的缺巴,快活的咀嚼起来。
“唉呀咧,你娘个××日的,有肉还嫌毛是不……”是混重的土话,经风吹被日晒过的。“个××日的,么样滚出来了呢?他娘的个麻×喔……”
是另外一个苹果滚了出来,也许是刚才被挤瘪了,皱巴巴的,比秋天落下枝头的蔫果子还难看。田爹来不及合拢袋子,他连忙再次的弯下腰去,蹲着身子撵了上去,那家伙好像专与他捉迷藏似的,刚见要抓住,但并没有立即捡起来时,却又就在车站门口的地方,向那个浅凹的小坑里滚了去。
他只得蹲着,又向前挪了一步去,一把抓起来,看了看,这才往身上的衣服擦了擦,又捅进尼龙袋里。重又放回包中,这下却是压在球鞋上面,把左手里的苹果叼在嘴里,紧紧地衔住,颤微微的两只手,扯拢帆布破包的两边,拉上拉链,显出十分费力的样子。等拉拢了拉链,这才又伸手去接住嘴里的苹果,松开了牙齿,却是一溜子的涎水,随着那留有牙印的地方牵挂了出来,蚕丝一般地拉伸着。等他直起背来,却已经流到了那阔大结实的胸脯上,可能是那滑溜溜在胸堂上蜿蜒的液体,使他这才发觉了,却并不着急,但也许意识到嘴角一定还会有,这才抬起袖子来,从左到右地一番勒扫。换了一下手,把刚才捏苹果的手也往衣服上抹了抹,这才放心地嚼起来。眼睛却始终是毫无表情地注视着前方,缓缓地,又把苹果塞进了嘴里去,掏出一个小半来。
看着亦书吃得那么的香甜,字为也张开了嘴巴,却又总是不忍心,脑海里全是田爹刚才的那一幕,只对着这个小小的苹果犯难,只拿牙齿触碰着,细微地咬着,啃下一截枯涩的皮来,吐了,这才小心翼翼地,往那去了皮的地方开掘进去,留下牙齿深挖时的痕迹……
他们三个人并排地站在一起,每个人手里都捏着一个苹果。傻傻地,却又有点像是一家人,逃难似的。
佳人要走了,兴喜地欢蹦着,那伞就简直如同小时候看到的踩龙船,左摇而又右晃地。
亦书给字为递了个眼色,眨得比嘴巴动得还有频率。叹惜,焦急,羡慕,一起编织着他们青春的梦,在处身于这个城市的角落里,咬着各自手中枯涩的苹果。
来接她的,是一个时髦、高大、帅气、强壮的小伙子。很快的,就在那女孩递过她手中伞的同时,小伙子也迎手去接了过来,并且情意绵绵地背上她的小包。这是一个十分小心的细节,亦书自然是无心察觉的,他大大咧咧的,大口地嚼着,机械地操作着,拿出去的真勾勾的眼睛,却再也拉不回来。显示出门牙缺失后巨大的拙形,他习惯着,在没有门将的情形下,亦然能够安详地张大嘴巴,一样地能够做出任何一个高难度的动作。
走得很有水平的那种距离,手拉着,却又放开了,扭扭捏捏的,像遗清的格格初着洋装,只不过宫廷的八字方步,再也摆不出舒心如意的自在和神气来。可能是女的先抽了回去吧,有点尴尬的,又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轻轻地靠上去,但又要保持着细小的距离,并且离着很近。十分羞涩地,展露着幸福的浅笑,也许太热。也许经人介绍才认识不久,脸庞却浮起一丝红晕,很腼腆地笑着,像初夏时节,那水面上待放的莲荷,远处的暑气一阵阵的吹过来,掠水时又带上了潮,然而只有年轻的荷,才能完整地感知着这种空气的湿度,盈盈地。只是在对幸福的收敛中,风荷始终把持不住,反惹了水面上一圈圈鳞鳞的波纹,给人更愉悦的向往,却也使观荷的人,徒增不可及的愿望。
这是一种神经,并且被那种青春的感觉牵扯着,想到了周敦颐的名句,“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而其实质,也只是空有羡鱼情吧。
字为静静地转过头去,看见了亦书讪讪的表情,那是一种无法明确,并且又不敢在表达中求证的心情,含混得,简直是非呆即傻。羡慕?忌妒?还是在畅想?
大概,若是需要,字为想他们的心情是在一起的,也愿意为自己的将来撑起一片天空,为自己的幻想建造一幢别墅,用以栖息曾经的心伤。还给父母,还给兄弟,还给爱人,一脸的幸福,一口的开心,一世的美满……
要等的人总是要从人海的茫茫处姗姗而来迟,除了傻傻地伫立,等待中的人别无归依。值得你去守望的那个呢?却又早早地匆匆离去,消失在人海的盲流中,留下无奈,只得了多情的徘徊……
这人海,多少的等待;
这人海,多少的无奈;
这人海,多少的情怀……
“来了”,田爹挥挥手,“这里,这里……”
粗重的嗓子,干裂地从熏烟的喉咙里冒出来,比农忙时节的正午时分,站在垸前喊爸妈回来吃饭更焦灼,更凝重。那是字为小时候最复杂的记忆,刚从阴凉的房子里走出来,却又得头顶近40℃的烈日,整个世界都在燃烧着。然而父母却作了那燃烧中的焦炭,几次都是在哑着嗓子喊完了他们,自己却早已呛满了泪水……
“在这里,在这里——”
田爹继续嚷嚷着,粗黑的胳膊,把宽大的巴掌举过肩头,五根手指粗糙得如同栗树皮一般,却又像极了凋谢的枝丫,光秃秃的,呆立在空中。字为突然想起了枯死在村头的那棵老树,孤零零的,挡了一世的风雨,却只给自己留有落寞和无助。被风撕断的树枝上,留下一个碗口大的溃烂的伤口,并且还有一截早已枯黑的老皮,垂立着,如玄鬓,摇晃在空中,摇晃在风里。没有挽起的袖子,这会儿耷拉着,是最后一片眷顾着老树的秋叶吗?
字为想着,顿觉越发地有点像了。
来的是猫爹,眼睛半轮一溜,活灵活现地闪烁着。传说中的黑道诨名,却瞧不出半点的痞相,就是眼神贼光贼亮地。黑,而且瘦。驼背,两手微张,恰像一块几于干瘪的人参。裤管、鞋子上溅满了水泥灰,脸上也都是零星半点的散布着的,但精神得很,干练。
其实,即使田爹不用嚷嚷,猫爹也会直接朝这边走过来的。除了他们三个,以及横躺在脚前的三个土里土气的大包,就是再也找不出比他们更像打工模样的其他象征了。这已经不是在校学生,虽则稚气犹存,但背上的家伙却已说明了一切;所有这些,已经不再只是严格意义上的行李,流进城市后,漂浮着的它们,更像是打工者的身份证。范进即使是在已经中举了的那一刻,却还依然地抱着一只插了根稻草的老母鸡,昏昏噩噩地沿街在叫卖呢。他憎恶地听着田爹的嚷嚷,但即使是低下头去了,也依然觉得有无数的可怖的眼神,在盯着,或嘲笑,或不屑。
阳光如倒向大地的藤刺,狠狠地,直线式地砸了下来,脸上、背上、手臂上,都有一股火辣辣的燎烧感。他们一行四个人,恐怕是最为形象的打工组合了;难道还能再找出更为相伦相类的吗?额上的汗水淌进眼窝,咸而辣,像小时候的少不更事或者一不小心,竟用刚剥过辣椒的手指,去擦眼睛……欲揉不得,欲哭,却又只得强忍,便只有拼命地摆头晃脑,咸汗便也稍微地好了许多,只是它们刚一溢出眼眶,就又跑到脸上去戏耍开了,怪怪地,又痒又辣。

一行四个,横穿着马路,大包小包的,尤其扎眼。字为没有抬头,也不敢抬起头来,只觉是有什么老在心里捣腾,鬼鬼祟祟,偷偷摸摸地,到底还是自己矮下去了半截。他只是稳稳当当地紧跟着;脸上早已经烧了一团火,一直烧进喉咙,卡在那儿,堵住了。
“妈的,打的吧!”猫爹手里攒着一张10元的票子,“反正是老板的,今天就带你们开个荤——武汉的的士,咱们也不土气,即使拖着满裤子的泥巴,一样的也能上上下下,那就叫能屈能伸!”
不屑,又是不甘,硬起脖子来,说着嘲讽地话,似乎在发泄中,抗击着对这个城市的强烈不满。右手扬着钱,紧紧地擎起来,高高地伸出瘦长的胳膊去,远远地晃到了路中间。几辆的士一晃而过,明明是显示着“空车”的。却独是对他们视而不见,近在咫尺,却远过天涯,这已经不再仅仅只是一个距离的问题了;钱是臭的,但身份不能比钱更臭。然而一不小心,钱却是最香的东西。
字为忽然像想到了什么似的,记得好像在什么新闻里看到的吧,到处都有飞车抢钱的事,但一看到猫爹手里的那家伙,就变得有些阴阳怪气的,心里颇有些阴险了。想提醒,却又羞于启齿,只是把头埋着,拿低下眼去的余光扫视着,车轮远远近近地,滚过来又辗过去,知道是不会停的。既害怕真的会被飞车给夺走了,却又希望赶紧被夺走,总是那么不痛不痒地瞎想着。忽然又意识到了,要真是被抢走了,那自己不是也就要跟着猫爹去追赶,要一起成为众人观注的对象了么?正要举头去,然而喉咙里却又卡住了,只是一坨什么东西在堵着,忽然发现一些人的眼光真的扫过来了,好奇,却又见怪不怪似的,打量了一些,就兀自走过去。字为又是一阵脸皮发烫,赶紧埋下头去,自己又不是猩猩,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管他呢,抢就抢吧,反正也才10块钱,况且,还不一定有人要呢!
初入这个城市,以及抬不起头来的痛苦,总是困扰着他,字为自卑地忍受着这种尽是偏见的待遇。把包往边上拖了拖,朝亦书的背后挪了挪步子;烈日之下,阳光砍过亦书的头,把一个扁平的影子砸向字为,遮住了他的半边脚。其余的部位一概地热着很,是一个流浪的孩子,当着这宽敞的大街上,被正午的太阳给粗劣地强暴着。
“妈的,个狗裸日养的!”说着,猫爹支开两脚,双手叉腰。一个极尽屈折的“火”字,立马倒影在路上,因了阳光的缘故,尤显得刺眼,而且燎人。
也许是因为左右也有等车的,那些过往的的士,就是不往他们身边靠,或者在前面一步的地方打住,接着就被一些洁净的衣服给拉开了车门;或者干脆直接开过去一步,载着一个雪白的短裙远去。
面对左右的竞争和夹击,夭折的恐惧袭上心头,却又只能尴尬地呆立着。艰难地等待,没有执着的自慰,全失了耐心,却有一种尴尬和煎熬,倒像是跪倒在神像面前,满怀求生的痛楚和辛酸,他们空有那只签,却仿佛永远也解不开那上面的谕旨。
猫爹走上前去,回过头来,叫他们呆在原地别动。扔下他们后,这时倒有点孤傲的气象,很悠闲地样子,但又有点蹩足地挠挠头,并用污黑的指甲从鬓角直抹下去,一直勾到耳根,并且绕开去,延伸到后颈,转过来,终于停在了喉结处,抽过手来时,就是一串并不晶莹的汗珠,悠扬的斜着甩出去,然后勾起指头,扯起胸前的衣襟,往外抖了抖,又有点抖多了的样子,手指并着,往下压了压,遮住胸膛。
再瞅着一辆黑身的的士,猫爹似乎很不在意的把头一点、手招一招,嘴门微开,却把眼神瞟向一边的人群,费尽了这么一通周折后,那黑色的杂种终于迟疑的缓缓驶过来,猫爹一个跨步,扒上去就是一把扯开车门,旋即一个**拐进去,坐了下来,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这才慌忙地向他们挥了挥手。
“到哪里……”司机还没问过,按下计程表的手就定住了,搁在那上面,同人一样的发着呆,仿佛看到了抢劫的匪徒,愣了。
他们紧随在后面,蜂拥着,赶忙的拎起大包小包的东西。亦书冲在了最前面,也是扯开车门的气势,甩手就是把一个包扔了进去,直砸到那一边的车门上,咚的一声响,心疼得那开黑杂种的,赶紧扭过头去,生怕弄坏了什么,或者巴不得给弄坏点什么,又仔细地看了看,这才极为生气,或者颇为不满地吼一句。
“个嫖子养的!哪来的些么×东西,这么多!快点快点快点快点……”听起来怪怪的,凶狠的腔子,像半夜里咆哮的狗,节奏却有点像猫叫春,以一时半刻的嗥叫,来对阵整个漫漫的长夜,急不可耐地。
“包多了,需要放在后面吧。”猫爹有点嗫嚅了,征求似的问着。
“后面个××!到哪里去(?)快说撒,快说快说……”
“往前面走。”猫爹赶紧指了指,僵着手指抖了抖,一直指着。
“那就……”猫爹正回过头来,冲他们的话还没有说完,又只得转过去。
“哈,个婊子养的快说撒……到底到哪里去?”腔子显然已经相当的不耐烦了,并且很不满地吼叫着。
“到哪里去?”又一声紧急地催问着,腔子已经完全可以确认他们不过只是一个打工的小农村而已,为首的猫爹,也绝不是什么包工头!甚至有些后悔了,又只好单是恼怒着。
“前面……”
字为赶紧支吾了一句,真怕自己会被他给当街赶下了车去。
“到哪里去!”不客气,并且甚而有些怨恨的嚷道。
“到……”猫爹显然也有些慌了,却只是沉稳着,“唉呀忘了地名,这个狗日的,个婊子养的,么样搞的撒!”
“搞不清楚哈乱打个么××车咧!”司机极近夸张,全白着眼睛,以一口纯正的腔子数落着,优越显示出来不屑,而更多的却是鄙夷。
“反正是沿着这条街往前走,一直走到头,再到前面天桥处左拐弯……”猫爹多望了两眼腔子,试探着,希望他能够知道是什么地方。
“你走,我给指路……”猫爹精灵般的眼睛顿失光辉,直勾勾地盯着前方,背也显得有些屈了,可能是前面的坐位要高一些,是防着头会碰到车顶了吧。手指怕是也要酸了,僵持不住,终于垂了下来。
腔子似乎平静了点,只是左右地转着方向盘;弩着个大嘴巴,又宽又厚地,上下两片全是外翻起来,卷着,眼睛乜斜着前方。
“对,向前,一直朝前头开,个婊子养的,总算找到你了,看你跑得了不……”猫爹紧接着说,嗓子憋得紧紧地,狡黠中,获得了发泄后的快感。
“晓得了,这不是文笔路嘛!”嘟着一脸胖肉的司机,露出很复杂的表情,愤然的右手一扬,拍在方向盘上。
“个婊子娘养的!怎么刚好撞上红灯了!”
“呶,前面那个罩着绿色安全网的在建大楼,就是我的工地了,”猫爹显出极为抱歉的恭敬样子,“一会儿就到了,一会儿就到了。”
“那不是和谐大道吗?早点说撒!”司机忽然有点迟缓了,稍微地和气了些。“对面就是那世界大酒店,大哥是一个工地之主,就没少进去吧?你要是早点说出来,至少这个酒店的名字,我也是应该知道的撒。或者你们现在已经下车了,也节约了你宝贵的时间,或许我也还能再载一程好客咧。哈哈……”
听着肉子脸一字一顿的腔子,猫爹赶紧点头称是,却又敛起笑,直起腰板来,后仰在靠背上,很严肃地“哼”了一声。
“到了,到了,终于到了。”猫爹直了直腰,但还是怕头撞向了车顶,身躯又只得微微的屈下去了一点。
粉白的墙,一个铁铸的大门紧紧地关闭着。掠过去望一眼,只见巨大的吊塔高垂在半空,缓慢的移动着。一面小小的精致红旗,迎风飘荡在空中,并且随着铁塔的移动,不断的转变着方向。在主塔的顶上,高高地悬挂着毛爷爷那伟大的巨幅画像,正深沉地凝望着大地。
“老板,多少钱?”猫爹好不容易从汗湿的巴掌上,摊出一张十元的纸币,极尽畅快地吐出一串气,继而望着腔子脸上的一坨肉,笑笑地问道。
“几多钱?打表的事,你说几多钱撒?”肉子脸忽然又哼起了鼻孔,仿佛觉察到了什么,然而都得怪猫爹,终于掩饰不住农民的辛酸。
懒懒地伸出手来,摁下计程表。便发生了清脆的报价声音,单价多少、行程多少,总共多少,还有什么“谢谢您的乘坐”之类的鬼话。
竖了半天耳朵的猫爹,还是伸手掏了掏耳朵,又是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似获救的小偷,激动不已,把揉皱的一角扯了扯,把那张已经扯得平整了许多的十元,轻轻地递给了肉子脸。只是软软的,被手掌中的汗给弄湿了,像一个淹死了的小孩,软绵绵地瘫下半截身体去。
却是怎么也推不开车门,显得极其尴尬,却又着急。
肉子脸不屑地收起了整张钱,手指特意地,稍微触摸了下伟大的衣领。然后扔回一块硬币,便又是催命似的吼了两声,接着不耐烦了。
“个婊子养的,连车门都不会开吗?”伸出一截肥硕的粗手,却惟独细嫩得很。
“我说是的撒,么样搞的把它搞得锁上了!”他侧过身来,猫爹赶紧整个儿的都收起了干瘪的肚子,凹成了一个肉坑,后背紧紧地贴在靠椅上。
一提拉纽,再使劲地将把手往后一拉,便出现了一条门缝。肥白的手就停住了,缩回去坐正,又是绷直的脸,像一块挂在墙上的肥猪肉,刚割回来的,还新鲜着咧,脸上的黑细斑点,竟如落在上面的臭苍蝇,恶心得很。
“快点快点快点……都几多时了!”
“嘿嘿,这门就是听师傅你的话……”猫爹也使劲的再往前一推,本以为很需要一点力气的。却不想它突地撞了开去,立马又反弹着折了回来,差点就掐住了他的脚。
“个婊子养的,就不知道轻点啊!”他根本就不屑于猫爹的几句恭维的话了,眼皮都懒得往那边眨一下。
“你们后面的,快××点撒!”已经完全是吼开了,皱眉头瞪眼睛的,鼻子都哼起疱来了,仿佛已经肿胀着,一声声的呼吸,不停地从鼻孔里嗤了出来,像一个久被鼻炎所折磨的病患者。
“快点快点……老子都还冒吃饭咧!”
“怎么搞的,不知道把门给带上吗?”
猫爹又转过去,给笑着……
似乎都被他给窝囊了,只是亦书尤其生气。
“搞个么××,不就是一辆破车吗?”他破口地大骂着。
“啪”的一声山响,后门“哐”地撞上了,震得腔子吓了一大跳。
只看见肥子挤着嘴巴,抖了抖,肮脏地翕动了两下。亦书挑衅地瞪视着,冷冷地。那猪肉般的脸上几点苍蝇挤作一团,却终究压着愤怒,没敢跑下来扯皮。望了望他们背后的绿色网子,打着方向盘,一溜烟的冲出去了,后轮上夹着一**的灰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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