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苦涩爱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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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去见见老板吧,让他给你们安排个住的地方。”
猫爹走上台阶,迈进铁门去。引着他们三人朝一个临时搭建的矮屋子走去。
工地上的味道被轰鸣的起吊机的声音淹没,绿色的网子,是整个的布局,模模糊糊地,不时的撒下来一些灰尘,沙沙地响成一片,偶有些水泥碴子砸下来,碰撞到铁架上,发出哐哩哐当的闷响,甚是刺耳。里面什么样的结构无从确认,看不到人,也看不到人的进出。地上是粘着了水泥碎碴的条木,杂乱地堆放在一起,不时的还能看到锈了的铁钉,或者一根条木上布满了数十个。阴森森的,如同张开了丑陋的嘴巴的噬血恶鬼,盘曲着邪恶的身子,狰狞地把铁牙扭作一团。
而道路的另一半,则被泡沫砖霸占着,全是僵硬地侧躺在路上,堆得高高的,连憨笑的掬态都没有。也有破损了的,就被扔到了一边,却惟独它们,倒有两分生气似的,使人不禁想起了缺损了门牙后的稚子,顽固调皮地赖倒在地上,真有几分破罐子破摔的神情。
沙子组成一个锥形的堆子,只是又有一个稍微的尾巴,约略的转了点弯。隐约地,留下车子卸沙时完整的痕迹,再跳过眼去,只见有好几堆相类似的沙子,尾巴都是差不多的风格,应该是同一个师傅辛劳的杰作吧。
静静地躺在那里,却显出古老的陵墓所特有的肃穆。而靠近搅拌机的,则因为施工的需要,残露着一个巨大的缺口。群策群力的墓葬,仍然显著着帝王生前的气势,但被盗过的墓**,却无一不在见证着历史的兴衰和无常。这是一个恒久的变化,史书中随笔点染的光辉,只留在了典籍当中。精心的杜撰,抵挡不了钻营的心计,甚至那“一字千金”的古老谎言,正是招致死后也不能安宁的诱因。刀笔只是在盛势下凌人,然而谁能料想,推动历史进程的锄头,不作他用呢?鞭子还能抽打尸骨呢,三百下也不算多,但象征的力量,却足够令人生畏。
字为的心情十分的沉重,但也说不出为什么。并且自己也琢磨不透,只是闷着。挨着,时间只是在不曾知觉中流逝。思维不能定格,驻留的只有记忆。然而记忆,却又无一不是失去的隐患与暗喻。比在考场上,为一道数学题的解法还犯蒙,木头似的,跟在他们的后面。
“快点,跟上。像个傻××似的,又发呆了吧?”亦书回过头来催道,嘻嘻哈哈的样子。
天气总是闷热的,不愧为三大火炉之一。
老板躺在床上,浑身上下,就一条浅蓝的三角,正紧绷着,在遮掩那些关键的部位。电扇正对着裆部附近,呼呼啦啦地吹着。
用方块木头临时搭成的桌上,还有半碟花生米,一点青椒伴做的炒肉。大半碗土豆片上,不时的有盘旋着的苍蝇,也许是刚从那什么地方飞过来了,却只是来不及辨认哪处的食物更有美味。一个空酒瓶子,侧倒在椅脚边,两双筷子放肆地八叉着,像一对图谋不轨的狗男女,企图勾搭到一起去……
“就这三人?”老板弯起手臂来,熏熏然地支着脑袋,拖着长长的声调。微醉的双眼中,夹杂些别样的情绪,无从捉摸的迷离着。
“嗯,就……就他们……现在村里面都忙着搞抢收,主劳力都要拼命往回赶咧……这几个是可以顶一会儿的,都是有些力气的……”猫爹一一给指着,满脸的善意。再毕行恭敬地,将肉子脸找零回来的一块钱,呈着给递了上去。
“本说走回来的,但怕误了工时……就偷着懒,打个车蹭回来了。那开的的够贪赃,硬是勒去了九块。还吵了好多句呢……”
猫爹始终是不好意思的陪着笑,生怕得不到谅解似的,解释着。
老板朝外嚷了一句,字为根本就没有听清楚说什么。
外面也像是应了一声,但只是更没法听了。含糊,而且柔细,尖锐的嗓音里,又夹有些粗厉。
进来一个黄毛的女人,瞥了一眼他们,手里还揣着吃的。嘴里仍然在嚼着,吧嗒吧嗒地响,便把碗筷一起丢到了桌上,筷子蹦成了交叉的“X”。抽出屉子来,掏出一个本子、一支笔,就给递了过来。
“先鉴个名吧,一面写一个人。”浓的乡音里,挤搓着一些汉味。刚有几粒饭喷了出来,掉到手上,便用力一甩,接着又去嚼包在嘴里剩下的那一坨。
猫爹迅速地接了过去,再转递给田爹。
“张田荣,”田爹颤微微地写下了那三个字。
“田爹就叫张田荣。”字为这样的记着,接过来时,又翻看了前面的那三个字。工整,大方,有力,似乎是毛笔的楷书门路。只是他自己不易下笔了,一经拘束,就更觉得有些为难。但还是艰难地,写下了“朱字为”三个更加艰难的字,像干死在路中间的蚯蚓,仿佛经历了一场惊险的战斗似的。歪歪斜斜的,散乱开来,没有年轻的芬芳,只是贪睡午已昏的少女,散下一头鬼见愁的凌乱发丝来。
立起蹲下去的膝盖来,从双膝上拿起本子,连同写下了颤微微的三个字的笔,一并交给了亦书,接着就轮到亦书了。
字为有些惊讶,更多的却是羞愧难当。默默地想着,认为田爹一定是个不简单的人。
“哪,给你们每人撕20张饭票,一张票就是3块钱。自己保管好啊,这是饭票!丢了概不负责!也相当于你们每个人都预支了60元的现金!用完后再继续过来领,没用完的可以退,到时从你们的工资当中直接扣除!”
“工地食堂除了无早餐供应外,其余两顿全面提供!”
“哦,那上班咧?”亦书眨巴着眼,插着问道。
“听口哨就知道了……”老板娘咧了一下,吞下嚼得稀烂的饭。
“一天几长时间?”
“……每天工作10个小时!早上6:00起床,上午6点半到12点钟,下午两点到6点半收工,中午的时间就是休息了!”老板娘加重了语气,只拿眼珠子白了亦书一下。
“那……”字为终于开了口,却不想又被老板娘给打断了。只得再听下去,默默地。
“下午你们先不用去上班,自己找空房去安顿住的。床就是那外面的板子,自己搭铺,板子都在外面,那是现成的,搬过来就可以用了。先自己去找个合适的再说!明天先由老张带着,去见见你们各自的师傅;有什么不懂的话,就问老张去!”她边说边挥动出手势,细软的胳臂在屈屈伸伸中,透出几分毫无顾忌的力量。
猫爹笑笑,听老板娘一一地吩咐完毕,他就问道:“这两个是学生,一天能多少?”

“嗯,算了,同工同资吧,学生毕竟有些可怜嘛。也按30算,但这在外面是没有的情况!”
“那是那是……虽然不一定做得了多少事,但还是会多做一些事的。都是些努力的细伢,在学校用功得很咧……”猫爹赶紧补着。
“嗯;先去吧!”老板娘哼着,端起碗后,右手拿着筷子,却并没有拿得很齐,捏到了一支的顶端,另一支则刚好略微是中间,显得长长短短的。于是又竖起筷子来,往桌子上攒了攒,发出雨点瓦砾的敲击,比午休时烦闷的失眠还令人憔悴,不安。这才提起来,大口大口地从碗里扒拉着饭。
便都转身往外走,字为紧紧地攥住饭票,手心里早就渗了许多汗,湿着,黏乎乎的。
“老板是好人;老板娘菩萨心肠,照顾着你们咧,但日后一定要好好干啊!”猫爹提高了嗓音,却似乎越说声音越高,又顺手稍微的带了下门,但并没有要特意关紧的样子,却被什么吹动了一下似的,门又开了一半。
这一路走来,字为老是觉得书上的东西太过肤浅。一脚蹩进大武汉,就更是觉得无以适从了。
什么“君子固穷”,“自尊自爱”,全是一派胡扯,堕落的实质被美化成了高尚的风节,以至于到了当低头时,却生怕抹杀了自己的尊严似的。难怪总有人骂文人又臭又酸,人在屋檐下,岂能不低头?总之,这儿的一切,都已经不是在学校了,或者说,学校里的一切,是另一种学习和生活的方式,是另一个世界,是属于记忆中的生活。
茫茫人海,世事万千。学校使他们学会了积累,给了他们创造彼岸的可能与勇气。十几年的酝酿,使他们浮出了水面,沐浴着阳光,已由当初使坏的暗礁跃水而出,要在他们这样的顽石荒岩上,建造着航标灯塔,也绝非是不可能的事。
可是,海纳百川,波涛汹涌。对于一个动态的海而言,他们的那点积累又是何其的微小?书是死的,人得活下去。除了能死学会,他们还必须会活用。
字为好像想到了什么似的,单是食指抠着脑门,边走边发愣。
“哦,是魏源说过的,不!是他翻译的,老师还讲过社会达尔文主义咧。”字为却想到了生存,那是适者的竞争。
除了自学课本知识,在人生与社会这一块,更值得每一个人,去刻苦钻研,去自学,做人,或者做事,那里面的大道理,似乎全在书本之外。
字为仿佛一下子豁朗了许多。
是的,他明白了许多;但他必须争取,去明白更多的,那才是关键,更是要领,人生就是一堂驳杂的课,需要主动和自学的东西很多。
猫爹的宿舍里摆满了五张床,大概是吃饭的时间吧,竟然空无一人。房间里到处挤满了东西,破桶、脏裤子、臭袜子、饭盒盖子,朔料瓶子,断砖,及砖搭成的桌子上面,散乱着各种杂物,有牙膏,牙刷,折皱的纸牌,还有一些干皱缩小的饭粒,然而头顶上的电线,却像葫芦结成的藤,大概是破了皮的缘故吧,上面只是缠了几个红的,以及绿的方便袋。轻轻地,还能扫一把头发,开始还以为是盘旋在头顶的苍蝇,一巴掌横掠过去,才惊醒是电线,吓得一跳,只庆幸没给拍断,正顶上方也有一方破了的绿色袋子,令人发怵,背上顿时一凉。
“就暂且先放我床上吧,”猫爹拿起饭钵,“先吃饭去!”
半米宽一点的巷子,苍蝇一群又一群的,缭绕着可恶的余音,如同散布谣言的疯子,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飞起又落下,全是“嗡嗡嗡”的轰鸣,到处都是蝇营狗苟的恶心景象。各个门板上都写着不同的字,什么泥瓦匠组,小工组等等。
字为一抬头,才蓦然发现,原来天空竟是如此的明亮、宽敞。甚至已经有些干净和晴朗了,是一碧万顷的气势。有些激动了,工棚就是工棚。要不是因为有人居住,怕会被人误以为是牛圈了。只是这城市里,除了人还是人,牛是没有的,除了桌子上的肉,可以稍微地辨出牛的痕迹来。“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那是对穷人的嘲讽,或者同情,还有些许的悯农情怀。然而现在,似乎也确实是倒转了过来,“没见过牛,但总吃过牛肉”吧,才是时代的主旋律,是文明的进程,也是富裕得浅薄的表现。早些年,不是有农业大学的学生,误认为麦子就是韭菜了吗?但即使如此,大概还有不认识牛的人吧。
“狗日娘养的,下班了不成?怎么什么都没有。”猫爹转回去,“你们先等一下,我送盘子回去,转过来再带你们一起到外面去。”
就在大道的对面,不过穿过这车水马龙的大路,倒真挺费劲的。照猫爹的意思,这面条份量足,价格便宜。1块5毛钱就是填一大肚子,不过不管饿,晚上倒是可以来吃的。所以中午的一餐,一定要在食堂里呆着,或者到外面去吃盒饭。反正都是3块钱,虽然难跑,但菜多好挑选,容易对准胃口。
“什么都可以将就,但在媳妇和饭菜方面,最好要好好地照顾自己。”猫爹说着。
大街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整齐而漂亮的房子,全然地排列在两边。高大的法国梧桐,一字溜儿的排开去。然而多被锯了,空有肥大的树杆,比断臂的雕塑更残缺,只是并没有维纳斯那般艺术化,强壮,而又显出病态的绿化。
小面馆并不大,然而人多得很。叫好了要吃的,猫爹就坐过去了。按照猫爹指的,字为单是愣着墙上的面谱,挑了一圈,觉得还是素粉要便宜点,于是才要碗粉。
“宽的还是细的?”
“啊?”字为刚转过去,却被老板叫住了。
“是要粗的,还是要细的?”老板只得重复着,擦了把额前的汗。
“随便……哦,那就粗的吧。”
“荤的还是素的?”老板望着他。
“素的。”字为觉得别人都在看着他了,赶紧回过头去,这才松了口气。
“大碗的还是小碗的?”老板已经确认他是新来的了,也不知是因为真诚,还是故意,偏偏要追问着。
“小的!”他低着头,只动了下嘴,冒着几个字来。
亦书也开始笑了,他懒着说,只要了份同猫爹一样的。
猫爹吃得特快,连一点汤水都没有给剩下,毫不客气地,全给倒进了肚子,又坐过去,迎着大风扇狂吹起来,一屋子的汗味。
字为刚吃完一半时,猫爹擦过嘴巴。笑道,“小××日的,工地上要粗,做活得脸皮厚。否则会被瞧不起的,吃快×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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