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堪负青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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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终于开了,一个红色的皮箱推了进来。
“姐!”惊奇、激动,字为简直不敢想象,因为这本身就是一个令人无法想象的想象。她可是远在广东啊!姐两眼放出了异样的光芒,显然也为字为的神情所激动,或者惊奇。
妈也进来了,一家人终于都是高高兴兴地了,他也暂时忘记了许多。有的也仅仅是兴奋和欢快。“姐,你什么时候动身的?怎么也不先说一声?”还不等她御下包,字为便连珠似地问开了。
“前天晚上”,她也显得难以镇定下来。惊讶,兴奋,还有嘴角、眼皮下掩饰不住的疲倦。她深深地喘了一口气,缓缓地说道,“刚才打电话怎么也不接啊?才起来的?”
“刚才?刚才还在床上穿衣服……”字为露出一丝苦笑,极不情愿地作着小心的掩饰。不得已又照例撒了个极不恰当的谎,有些许的低落,但心情还是愉快的,沉重的情绪被淹没着。怎么说回就回了,事先也没有通知一下,太突然了。姐披着长发,挡不住的疲惫溢了一满脸,哈欠也渐趋有些放肆,蔓延着,在终于泊了港湾的时候。
“先洗个脸吧,永红。”妈说着,一盆热水已递了上来。字为皱了下眉头,但立刻想到了那个与情意有关的温度。和姐几乎同时伸出手,她将水盆稳稳当当地接过,放在地上。一圈圈的涟漪荡开来,穿窗射进来的阳光流泻水面之上,闪着白光,反射到墙上,就像孩子顽皮时脸上不时出现的酒窝,浅浅的、浓浓的,盛满了诡秘,和温馨。许久以后,世界第一次有了快感,连墙都在踊跃地跳着蹁蹁的曼舞。
字为和他姐高兴地交谈着;厨房里的脚步声显示出有些忙乱,他知道,这会儿妈准又是围着灶台跳上跳下的了。罐头里攒的鸡蛋,坛子中腌的盐蛋,缸里封存着的腊鱼,一古脑儿准是堆满了灶面。
字为在心里默默地想着。就像刚回家的那两天,所有的不舍得和舍不得,在自己一回来后,便全被倒进了碗里,敲进了锅里,填进了肚里,只要是有的,便都是舍得的……而他们常常挂在嘴边的,便都永远是那么一句漫不经心的话,“唉呀,快吃,快吃!蛋嘛,怕是没有不成?鸡天天忙着找窠呢,都不晓得丢了多少在外面”、“蠢伢,快接着快接到!鱼嘛,我又不是冒吃过”……
“爸爸呢?”字为突然问了一句,舌头发怵,却感觉有些迟钝,已经多少天不曾喊一声爸爸了,现在突然这么顺利地喊着,倒把自己给吓了一跳。空气在凝聚,他有种愧疚的预感。妈似乎愣住了,半晌才有了反应。“出去了,今天早上才走的。”
这回该是字为愣了,“出去了?”心里虽然明白“出去”是什么意思,但还是希望得到有力的证实,禁不住问了这么一句毫无思想准备与推理的废话,当然是指出去打工了。
“怎么又……”他突然顿住,犹如疾驰中的摩托,在眼见即要撞人的情形下,慌不迭地扭转了方向,迎头撞向墙壁,连减速都忘了,猛地冲上去。又只得拙劣的岔开话题,“他不知道姐要回来了吗?”
“不,不知道。”姐姐缓缓地解释着,“我是今天早上7:00点钟才给家里打电话的,后来又打了一个,当时我人已到了镇上,之所以昨晚没打,原来是想给你们一个大大的惊喜的。却不知因此而误了,爸爸是在今年5:30便已动身走了的。”
字为的心又沉了下来,话也顿时减了一大半。姐问什么他也便答些什么,始终保持着她不问自己就不开口的对话框式。回复到几天前的状态中,只顾着抠自己的指甲,并时而挠挠脑勺。骨碌碌的眼神,卡了壳似地,又仿佛生锈多年的轴承,被强悍地搏动了两下,偶尔来回梭动起来,既要糊乱地搜索,又得忙碌地躲避,全失了刚刚获得的活灵活现的神情。
终于好了,她也实在困得不行,实在支持不住就倒在床上去了。妈进了厨房,留下他一个人。两个人的疲倦,身和心的劳顿,姐极其想睡、他却想笑。偌大的一个家,偌大的一个屋子,现在仿佛又只剩下字为一个人了。
“出去?是的,是该出去了。可是,老爸为什么还要出去呢?”钱!他暗自思忖,痛苦如沉渣泛起,又是一阵阵地,心底都起了褶子,一股强烈地感情钳制住了自己。“是的,该出去了。”字为表现得有些愤怒,不是对别人,“这算什么?高考是自己的事,至少是自己赶赴考场的。至于结果,为什么要这么多的人来承担呢?老爸还能出去折腾吗?六月的武汉啊,火炉中的火炉!”
这么多天以来,字为醒了,彻底地醒了,但伴之而来的,却是更深的痛苦,更大的歉意,却也已只是追悔莫及!他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往脸畔挂一丝笑呢?即使心如刀绞,他也应该笑一笑的,再怎么艰难,也应该笑着走过去,笑着挺过去!高考算什么?犯得上要这么随之变态吗?要知道:‘可怜天下父母心’绝非一句简单扼要的叹词啊!在自己这儿,难过只是一分,但或许就足以扰得他们彻夜难眠了。自己轻轻地叹上一口气,或许就搅得他们无以适从;他绷紧的一张脸,或许他们的心竟是比横遭针锥都还要难熬啊!
字为越想越难受,越难受越是停不住地要继续想。精神又是一度的紧张,为自己的自私而愤恨,为自己的无知而悲痛,为自己的无情而忏悔,为……

只觉头疼得厉害,连日来的阴影,病魔般地纠缠不清,白天抑或午夜,不时地困扰着脆弱的他。思维就像一台机器,正走在下坡路上,却又失控、轮齿冲驰而下,注定是要作出那无谓的牺牲了。敏感而慌忙地高速旋转着,折磨着,纠缠不休。索性踩足油门,冲出去吧!
“出去吧,出去转转,兴许能好点。”字为几乎打了一个踉趄,摇晃着走了出去,轻轻地带上房门。
“妈,我一会儿回来。”像打报告似的,例行着这句简单的招呼。
“哦,早点回来啊!”一个期待的嗓音,一个期待的眼神,伫在门口望着渐去的字为的身影,她越发地孤独。白发缕缕如霜,心里藏住了塞不下的担心和忧伤。
“妈就像是一个犯人,”山风阵阵,凉凉的拂过脸面,字为一再地思考着,“可是作孽的究竟是我啊!”
她站在门口,重复着千百年来慈母永不衰减的热情与盼望,还有担忧,还有毫不吝啬的付出。字为时常地想着,母亲以她们矮小、瘦弱的身躯,守望着孩子们的回归,那个艰难而又不知疲乏的过程,不正是一个心写的“囚”(人在门中)字吗?他忘不了那眼神,虽则只是略略地扫视,可那里面,却蓄满了太多太多的内容,像伤心,像担扰,像落寞;像害怕,像惊吓,像焦虑;还有无怨无悔的等待,或者常常是带着遗憾,却只能独自默默地离开。尽管他们最终重返,却只能是一个人伫立秋风里,悼念在坟外。就像余光中的诗句,横陈在面前的,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呵在里头”。同样的,作为一字心“囚”,这也同样是一个经典的镜头剧作,重复了,并且仍将重复着,守望的门庭,永远都有母亲的守望……
字为真心地赶忙打住思维,双手紧紧地摁着两颊的太阳**。为了迫使自己不再陷入,他必须学会强制、就像掐住一个魔鬼的脖子,惟有残酷,才不至于误了自己的性命,才能渐趋地,去践行自己的使命。否则,被迫的必将是命运的被侮辱和惨遭毁灭。
山风依旧,只是天空多了一层乌云,云霭间有阳光洒下,千丝万缕地,泼撒在大地上。瞑目时思绪渺然,玄幻时,想象着七彩的恩泽,才发现千年的光辉,仍然至今在普照。在石缝里溅起又溅落,如珍珠、似彩霞,粒粒无暇、朵朵璀璨,一会儿阳光湮没,那数不尽的珍珠、彩霞又魔术般地消失全无。风,还是那些经年的风,永久的风、吹绿了荒山,吹黄了大地,吹稀了头发,吹皱了脸颊。
“物是人非”,那是千年至斯的文化,人生在世,俯仰皆空,岁月无情、时光流短。恍然间,山中已平添了几坟新土,不待秋凉再起,已然萧瑟满目。数不尽的悲,挽不住的情。一代代的亲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却再也寻不到先前的恩遇。七岁时还穿着开裆,二十七岁就得为了开裆,四十七岁后开始准备开裆,不待六十七,就又回忆开裆,八十七了呢?
人啊人,穿开裆时常常哭泣,为开裆时却又天天折腾,准备开裆后暗自窃喜,回忆开裆时,方才慢慢怀以体悟的享受。惟有这千年的山,万年的石,究竟见证了多少生命的无常与演绎的轮回?风一阵过,雨又一回,在山林中穿插,于石缝里叹惋,抽泣时的嚎叫,却只是作了野鬼后也无以泯然的恸心!
“去年曾经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想着遥远的神伤,字为忍不住热泪盈眶。为明天,为父母,为古人,为来者,天地悠悠,怆然涕下。对天地,一声长叹,只恨人间戏剧如水流。怅望山川河月,人们恍如隔夜一宿,竟是如此的短暂,如此迫切之境,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失魂落魄也好,悲痛欲绝也罢,活着才是精彩,生命载负的,连同其本身,就是太多的无奈,感慨,不过只是在徒增的耍赖!
“夕阳依旧在,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是的,活着就要趁年轻,趁现在!哭,或者笑,都要坚强地活过去。
字为全身为之一振,张开双臂,纵情地呼吸着这满坳的山风,清新,而且纯香的山风。期待着阳光,仰卧在这又宽又平的睡仙石上。抚摸着被尿液浸染过的疤痕,慨然有感。睡仙石的奋起,在屈辱与忍耐中,完好地保存了自己,为人们提供了一方天然的憩息场所。而那又高又大的神石驮,却又只能日趋老去,强制的想要得到,却最终迫使自己驼了背,惨然地削蚀。
他期待着阳光,即使是炎炎的烈日,或者,哪怕已经是乌云满布,作为信仰的所在,就是希望的天堂。
但又立刻就站了起来,一旦彻悟。他便绝不允许自己接着犯错误!要知道,即使在等待,也应该是一个不屈的抗争。尴尬于屈从与压制的境地,不正是对生命最世俗最合理的挥霍吗?何况,太阳就在头顶,乌云岂能遮蔽?为什么非要一味地磨灭自己,作这无谓的牺牲呢?“俟河之清,人寿几何?”这尊矗立千年的石头,除了沉默,便是沉默,连自己都给耽误了,而且还得风化在自己的领地里,为了使命,也蚀化于使命。逝作遥远的仆仆风尘,空有春秋般霸主的君子梦。
相信阳光;因为暮霭的弥漫,天空已经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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