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重阳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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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天开始,惜墨陷入了矛盾之中,是去是留的问题每天都在深深地折磨着她。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转眼到了九月九日重阳节。
让惜墨历尽凶险的八月十五上元节便不算了,重阳节可是他们师徒到京后遇到的第一个节日。那天惜墨也不用去太医院当差,所以他们准备好好庆贺一下。
几天前,点墨便买好了菊花酒。头天晚上,他们很早就睡下了,打算第二天早起去城外的小山上登高望远。
第二天一大早,惜墨刚起身,外面就传来拍门声。惜墨打开门,看见段氏兄妹穿戴一新,正立在马车前。
“就妹妹一个人起来了?”段玉萱边打招呼边往惜墨身后看,“快把老爹他们叫起来吧,我们一起去城外的山上登高。”
惜墨不解道:“怎么那么急?蓬饵①还没蒸好呢。”
段玉萱笑笑:“今年奶奶身体不好,爹娘在家里陪她老人家,让我们自己去;中午家里又有事,只能早点出发了。”
她指着身后的马车道:“吃的喝的都准备好了,让他们快些起来吧。”
当他们气喘吁吁地爬上山顶时,一轮红日正缓缓从地平面上升起。东边青色的天际被辉煌的朝霞晕染成金黄色,晨起的鸟群缓缓从天边飞过,只留下一阵阵清亮的鸣叫声。
几个人分头采摘了尚沾着晨露的茱萸,互相插了满头。点墨和段玉萱还摘了些红红的茱萸果,准备做香囊。大家心情特别好,顾老头也一改几天来心事重重的样子,笑逐颜开。
岩石旁,几丛野菊开得正泼。段玉萱跑过去,摘了几朵回来送给点墨和惜墨。惜墨终究是个姑娘家,平日里总扮做男子也觉得厌烦,看看四周无人,也跟点墨和段玉萱一样在头上戴了两朵菊花。
段玉萱的包裹里有蓬饵和两小坛菊花酒。他们看完日出后席地而坐,顶着满头的茱萸,边喝菊花酒边吃蓬饵,欢声笑语不断。
吃喝完之后,山上依旧没有别的人上来。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极目远望,整个京城尽在眼中。此情此景,只叫人的心胸也跟着开阔了许多。
不知是谁率先喊了一声,其他人都跟着大喊了起来,一时间山上回声不断。
冷不防一个声音传来:“您别说,还真有人来得早。”这声音又尖又细,惜墨听着耳熟,只在心里一想,便想了起来。
当日,她历尽周折回到京城,为了生计更为了帮无钱看病的祖孙俩凑诊费和药费,曾在街上摆摊出诊。后来钱被小贼偷走,惜墨追贼时撞倒了个年轻公子,他的随从说话不男不女,跟现在听到的这个声音一摸一样。
惜墨虽然觉得事情不会那么凑巧,但下一刻却不得不相信:今天的确碰了巧。
两个人一前一后朝这边走来,正是那日被惜墨撞倒的年轻公子和他的随从。年轻公子看见惜墨,微微有些吃惊。趁他的随从去采摘茱萸时,他踱过来,首先和顾老头搭起了话。
他看起来高傲冷漠,这个主动搭话的举动让惜墨感到万分惊讶。
而顾老头被那一声“老人家”叫得乐昏了头,马上和他东拉西扯起来,不上半刻便将他们师徒的老底一五一十地抖了出来。当然,也少不了他的小徒弟顾惜墨医术如何高超、如何神勇地救醒了镇国王爷得到皇帝的赏赐,又是如何进了少府太医院当上了尚方待诏等等。他边说边把惜墨拉过来推到年轻人跟前,生恐他不知道谁是顾惜墨。
惜墨低着头,不知道自己该做何反应。她正思忖着是否要装出素不相识的样子时,年轻公子反倒先开了口:“在太医院当差是不是要比在大街上摆摊出诊轻松得多?”
惜墨一听,就知道人家还清楚地记得当天发生的事情。看来自己那天的确把他撞得不轻,不然他对自己的印象不会这么深刻。
惜墨只得抬起头来,诚恳地回答:“的确轻松,还要多谢公子当日的点拨。”
年轻公子不做声,端详了她一会儿,笑道:“能把菊花戴得这么好看的男子,我还是第一次见。”
惜墨心里一跳,知道自己大意了,哪有男子随便往头上戴花的?她心思一转,朗声道:“重阳佳节,登高远眺,怀古思今之余随性所为,让公子见笑了。”
年轻公子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赞赏之色,口中笑道:“好个随性所为,真乃性情中人也。”他语声一顿,喊了一声:“德五,走了。”又朝惜墨他们拱拱手,径自往山下走去。
那个叫德五的随从怀抱着一捧新鲜的茱萸,慌里慌张地去追赶他的主人。经过惜墨身边时,冷哼一声,扭腰摆臀地去了。
他们走远了,点墨凑上来道:“主人倒是一脸贵气、风流倜傥,这么弄个随从阴阳怪气的,一点不像男人?”
段玉萱笑道:“搞不好是宫里的人,那随从看上去像个宦官。”
点墨道:“宫里的人?难不成我们遇上了皇帝?”
段玉萱不答,转头问惜墨道:“妹妹怎么认识他们?”
惜墨叹了口气:“一言难尽。”便将当时的经历讲了一遍。
段玉萱道:“要真是皇帝就好了,他知道妹妹进了太医院,一定会破格提拔你。妹妹高升了,可别忘了我们。”
惜墨假装悲戚地长叹了一口气道:“皇帝不杀我的头我就感恩戴德了,哪里还指望什么升官发财?”
大家一听,都笑了起来。
眼看太阳越升越高,山上的人多了起来。段氏兄妹家里有事,惜墨他们也没有在山上久留,几个人一起赶回了城里。
段氏兄妹的马车刚走,坐在隔壁门口晒太阳的老丈就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了过来。他把一张便笺交给惜墨,说有人托他转交。
惜墨打开便笺一看,顿时心头如小鹿乱撞,原来是段林风邀她参加重阳宫宴。
惜墨在心里挣扎了一番,到底没能抵挡住想见段林风的冲动,决定准时赴约。她翻了半天,换上一套比较合意的衣衫,在铜镜前仔细端详起来。
镜中人皮肤白皙,秀眉如柳、眼波似水,俏鼻挺立、红唇饱满,虽少了段林风身上的刚毅之气,却也是个风神俊朗的美男子。惜墨不由得暗想:如果能换上女装,和林风哥哥站在一起该有多好。
她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再看镜中的自己早已两颊绯红,眼波迷离。惜墨拍了拍脸颊,等自己完全恢复常态后才走出房门,只说太医院有事找她。
段林风早已在约定地点等待,他一身正装,英姿勃发。看到惜墨时,如墨玉般的眼眸里浮现出一道温润的光泽。两人稍一寒暄,便上马车直奔皇宫而去。
宫宴尚未开始,但太极殿中飘荡着的茱萸和菊花的浓烈香气已经将浓烈的节日气氛烘托出来。达官贵人云集一堂,都想借此狂欢的良机联络同僚之间的感情。
段林风的脸色在他们走近太极殿时就冷落了下来,他淡漠的神情同大殿中欢乐热烈的气氛格格不入。
一踏进大殿,段林风便被包围起来,在此起彼伏的恭维声中被簇拥着向上首的座位走去。惜墨在下首的角落里找了个座位坐下,边吃水果边留意着段林风那边的动静。
朝臣权贵们个个面带谄媚的笑容,显然都在竭力讨好段林风。可段林风脸上的表情却一成不变,他几次转头,似乎在寻找什么,当视线聚焦在惜墨身上时,便朝她微微一笑。
大殿里突然静了下来,一道尖细的嗓音高亢地唱到:“皇上、皇太后驾到!”余音绕梁,大有三日不散之势。聚集在段林风身边的人迅速散去,各自找了座位坐下。
惜墨浑身汗毛直立,这声音怎么听怎么耳熟,好像今天才刚刚听过。
大殿之上,两个人在宫女宦官的簇拥下走到宝座前缓缓落座。
首先吸引惜墨目光的是容貌端庄的皇太后,华丽庄重的礼服和满身珠玉更衬得她面如满月、雍容华贵。可当惜墨看清坐在太后身旁的皇帝的模样时,却像遭了定身术一般定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了。
皇帝身着龙袍,目光深沉,嘴唇紧闭,脸上神情威严,不正是他们早晨在山上遇见的那个年轻公子吗?
惜墨怕自己认错人,又往皇帝身边看去。这一看,更确认了刚才的想法:皇帝身边立着一个表情严肃的宦官,不是早晨遇见的那个随从德五又是谁。
惜墨心思纷乱,连皇帝说了些什么都没听清楚。直到下面欢声如雷,齐呼万岁时,她才回过神来。一抬头就对上段林风疑惑的目光,惜墨只得勉强笑了笑。
宴会正式开始,飘渺的仙乐中一队舞女轻舒广袖,微拧柳腰,直舞得满场绮罗生香。
在舞女彩袖飘摇的间隙中,惜墨抬头,竟然在太后身边发现了段玉萱的身影。惜墨低下头,闭了一会眼,重新再看时,仍然是段玉萱。她一身宫装,明艳照人,正亲密地和太后说着什么。太后执着她的手,满面微笑,不住点头。段老夫人、段老爷、段夫人和段安臣则端坐在旁边,由皇帝亲自相陪。
惜墨还没回过神来,肩上便被人拍了一下,她回头一看,是太医令华远山,便连忙起身打招呼。华远山的外甥女刘碧月半年前入宫,新近受宠,被封为贤妃,风头远在宇铜宫辛美人之上。华远山也可以称得上是皇亲国戚了,他当然有资格参加这样的盛宴。
看出华远山脸上的疑惑,惜墨忙向他解释了她来这里的原因。当华远山知道惜墨是应六王爷段林风之邀来参加宴会时,脸上迅速地闪过一丝惊讶。
惜墨心不在焉,目光不时往殿上瞟去。华远山随着她的目光望去,接着便是一副了然的神情,他把身子往前靠了靠,低声道:“琅琊王一家新近奉诏入京,圣眷日隆。太后娘娘格外喜欢小郡主……”他讲到这里,象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闭上嘴,脸上的表情也不自然了起来。
段玉萱曾经提起过自己家与皇室有些关系,却想不到家世如此显赫,也难怪他们能在顾老头被抓后及时动用关系将他保释出来。
惜墨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多日的玩伴竟然是个身份高贵的郡主,她一时入神,只管盯着大殿上的段玉萱,根本没发现已经有人朝她和华远山这边走了过来。
[注]:古时习俗:九月九,佩茱萸、食蓬饵、饮菊花酒,令人长寿。蓬饵即蓬糕。
惜墨正盯着段玉萱看得出神,忽觉有人拽她的袖子。她扭头一看,华远山已经站了起来,面色恭敬地立着。他右手下垂,正抓着自己的左衣袖使劲往上提。
惜墨抬头,只见段林风手拿酒杯站在他们面前,于是赶忙起身。
段林风面带微笑,先向华远山敬酒又向惜墨举杯。他重新感谢了惜墨的救命之恩,并请华太医多多提携新人。敬完酒之后,段林风随即离开,重新回到座位坐下。
全场的焦点顿时转移到了惜墨他们这边,在场的朝臣权贵个个面露惊奇之色,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显然是在猜测惜墨的身份。
一些消息灵通人士早已打听清楚惜墨的底细,纷纷过来敬酒;仍不知道她身份的人,也都借向华远山敬酒之机跟惜墨搭话。
华远山有些招架不住了,在穷于应付的间隙中低声道:“顾尚方很受六王爷青睐,老夫今日跟着沾光了。”
惜墨不及回话,就被一个人热情地灌下一杯酒。
惜墨当然明白段林风的意图:他带自己参加宫宴,又在大庭广众之下向自己敬酒,是在帮她理顺朝中的人脉关系,为她的仕途开道平路。
如果在朝中人脉开通的话,要寻找方元华这个人应该不难。
惜墨抬头,看见段林风正意味深长地注视着她,便微微一笑,远远地朝他举了举酒杯。
酒过三巡,会场上的气氛越来越浓烈。
不知是大殿中人太多的缘故,还是多喝了几杯的缘故,惜墨只觉得口干舌燥,两颊滚烫,头也有些发晕。她正想到殿外去透透气时,大殿之上却传来几声惊呼。在远处看得不甚清楚,但能隐约看见殿上有人晕倒在地。

一时间,殿下的人都停止了喧哗,寂静中只听见急传太医的号令声。
华远山想要起身,怎奈他喝多了,坐得时间又太长,双手撑住矮桌却起不了身。惜墨在旁边扶了他一把,他这才站了起来。
华远山望了惜墨一眼,低声道:“顾尚方随老夫一同前往。”
晕倒的是段家老夫人,确切地说是琅琊王府的老太妃。
大殿中空气闷热,人声喧闹,连惜墨都觉得胸闷头晕,更何况一个上了年纪身体一向不好的老妇人呢。
华远山为老太妃把脉,惜墨就垂首立在一旁。她刚上殿时,便遇上段玉萱和段安臣惊诧的目光,自己的出现显然大大出乎他们的意料之中。
华远山试完脉,禀告皇帝说老太妃无大碍,片刻就能醒来,殿中的气氛便缓和了下来。华远山转过身跪在地上,神情镇定地伸手去掐老太妃的人中**。反复几次,直掐得**位处发红发紫,老太妃却仍不转醒。
华远山那原本就被酒气熏得通红的脸更红了,额头上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抬手擦了擦汗,直起身子,清了清嗓子道:“启禀圣上,老臣需用针灸之法让老太妃转醒。”
皇帝面色沉静,颔首准许。
华远山却没有马上行动,他掏了掏衣袖又摸了摸胸口,面露难色,站在哪里一动不动。
惜墨见状,心中便明白了**分:华远山必定以为今天的场合用不上银针,所以没有随身携带。她片刻都没犹豫,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巧的皮囊,将皮囊伸展开来,双手奉给华远山,口中恭声道:“老师,您的银针。”
顾老头告诫徒弟们要针药不离身,说这里从祖师爷时便传下来的规矩。因此,微墨、点墨、惜墨都以各种形式随身携带银针和常用药,以备急时所用。
华远山感激地望了惜墨一眼,接过皮囊打开,他拈起一根银针时,脸色却变了一变。但下一刻,他便恢复了正常,开始为老太妃施针。
半个时辰过去了,老太妃仍在昏迷中。殿中刚刚缓和了些的气氛慢慢地紧张了起来,参加宴会的权贵朝臣都立在殿下一声不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华远山身上。
大殿的门窗早已敞开,殿内的空气重新恢复流通,全不似刚才的闷热。可华远山却满头大汗,偏偏又不敢拭汗,只能任凭汗水从脸上直流下来。
如果老太妃真的无大碍,早就该在针灸的刺激下醒过来了,为何至今仍旧昏迷?
华远山是少府太医令,总管整个太医院,他的高超医术朝野上下人尽皆知。不知老太妃得了什么罕见的病症,竟能让他束手无策。
惜墨的好奇心被激起,很想上前一试,只是碍于身份,无法开口。
惜墨心中正跃跃欲试时,一个声音在大殿上缓缓响起:“与华太医同来的还有尚方待诏顾惜墨,何不让他试一试?”
说话的是六王爷段林风,他在大殿下朝皇帝微微躬身道:“顾惜墨曾在天下群医一筹莫展时为臣妻助产、为臣解毒。他在太医院中也深得华太医欣赏,臣以为,可让他一试。”
他的话不多,既大力推荐了惜墨又没有贬低华太医,可谓滴水不漏。
皇帝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仔细看了看到立在一旁的惜墨,这才“恩”了一声,微微点了点头。
惜墨既兴奋又紧张,她朝殿下的段林风投去感激的一瞥,随即转身,在老太妃身旁跪了下来。
惜墨的手一搭上老太妃的脉搏,便知道为什么华远山的针法对老太妃无效了:玄机藏在老太妃的脉象里。
顾老头有一次出诊时就曾遇到过这种脉象,当时他大费周折才将病人救醒。此脉极易让医者误诊病人是因气闷所致的昏厥,实际上,脉中的一点极难把握的轻微波动才是正确确诊的关键所在。
当时,顾老头尝试了无数方法都无法将病人救醒,他便静下心来整整把了两个时辰的脉,这才发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而华远山太过自信,又太过紧张,因此短时间内很难让老太妃转醒。
当日顾老头出诊时惜墨刚好在场,她也曾多次替这个病人试脉,并将此病例牢记在心,不想今日反倒在金殿上派上用场。
惜墨不敢耽搁,她先从身上的药囊中取出一小片山参放入注满开水的杯中浸泡,然后开始为老太妃施针。
少商、商陽、隱白、少衝、少澤、至陰、湧泉、中衝、關衝、厲兌、竅陰、大敦……看到惜墨的选**顺序,一旁的华远山惊奇地“哦”了一声,想必是没有料到惜墨会如此下针。
不上一刻,老太妃呻吟一声,缓缓睁开双眼,醒了过来,段玉萱和段安臣急忙上前扶起她。
惜墨从几案上拿起尚冒着热气的耳杯递给段玉萱,示意她喂老太妃喝下。
段玉萱接过杯子,神情复杂地看了惜墨一眼,开始给老太妃喂水。
殿里的气氛彻底轻松了起来,皇帝开口问道:“顾尚方,老太妃为何晕厥?”
惜墨重新跪下,低头答道:“体内阳热所致,悉心调养即可痊愈,并无大碍。”
皇帝冷哼了一声。华远山马上跪下来,诚惶诚恐地道:“老臣无能,请皇上降罪。”
皇帝不做声,半晌后才缓缓道:“如此精妙的医术屈居尚方待诏一职,大材小用了。”
华远山松了口气,擦了擦汗回道:“太医丞于伯相刚刚告老返乡,此位尚无人接任……”
皇帝笑了笑,扬声道:“顾惜墨明日起继任少府太医丞一职,协助太医令华远山管理太医院诸事务。”
皇帝此言一出,大殿中顿时响起一片窃窃的低语声和抽气声。
从尚方待诏到太医丞,这段平常人要用几年十几年甚至二十几年才能跨越过的漫长距离,在皇帝的这一句话轻描淡之后变得近在咫尺。
惜墨直起身子,愣愣地望着皇帝,竟然发现皇帝那张威严的脸上隐约浮现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她一时晃了神,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是直直地跪在地上。
华远山转过头来,焦急地道:“还不快谢恩?”
惜墨这才伏下身子,低声道:“谢主隆恩。”
片刻后,一个尖细的嗓音响起:“另赐顾惜墨‘空谷清泉’一盆。”
大殿中又响起了一片嗡嗡之声:皇帝赏什么不好,偏偏要赏一盆菊花?
惜墨心中却如明镜一般,只觉得脸上开始发烫。
皇帝朗声道:“琅琊王一家可先行离席,宴会继续,众卿无欢不散!”他经过惜墨身边时,脚步一停,惜墨便听到他在她耳边带笑的低语声:“顾郎风流,重阳菊花插满头!”
在他爽朗的大笑声中,惜墨面红耳赤。
惜墨蜷缩在车厢的一角,两眼发直地盯着脚旁的那盆如冰雕玉砌般的白菊。
在充满着狂欢节日气氛的太极大殿中,一个又一个微笑着的陌生面孔从她眼前飘过,一杯又一杯飘着香的菊花美酒从她口中直灌到腹内。
“少年俊才”“前途无量”“玉树临风”“倜傥风流”……惜墨几乎要溺毙在宴席上如潮般水的溢美之辞中,她本能地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于是就在失去意识前走到段林风面前。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就不知道了,只知道自己醒来后就已经躺在了段林风的马车上。
“头还疼吗?”段林风关切的询问声让惜墨从冥思中惊醒。她抬起头,正对上段林风深不见底的黑眸。
惜墨的手在衣袖中握紧,指甲陷入肉内,瞬间的疼痛让她的意识清醒了不少。
“好多了,”她低下头,不再去看段林风的脸,“六王爷费心了。”
车厢里陷入了一片静默之中,只有“空谷清泉”清冽淡雅的香气在缓缓流动。
“我……”
“你……”
惜墨和段林风同时开口,却又同时停住。两个人对视了片刻,同时笑了起来,车厢里的气氛顿时轻松起来。
惜墨止住笑,问道:“在宴席之上,惜墨可有什么失仪的举动?”
段林风摇了摇头道:“失仪的举动没有,失态的举动却是有的。”他边说边指了指自己的袍子。
惜墨低头一看,只见簇新的衣袍上满是酒渍和呕吐物的痕迹,显然这便是自己失态后的杰作。
她刚想开口道歉,却被段林风用话头阻止了:“区区一件衣袍,太医丞不必放在心上。”
他继续道:“小王没料到顾太医竟是海量,喝到脚步虚浮、意识模糊时还能与小王拼酒。”
惜墨见他说这话时嘴唇紧抿,知道他在强忍笑意,便问道:“后来呢?”
“后来,”段林风顿了顿,笑意却已从嘴角蔓延到眉梢,“后来顾太医自顾自喝个不停,直喝得烂醉如泥,瘫倒在地。小王将顾太医从大殿里拖出来,架到马车上。”
他越说,惜墨的头越低,到最后几乎碰到自己的膝盖上。
段林风却不以为然:“顾太医不必惭愧,这样的宫宴即是皇上为百官皇族摆下的狂欢宴,喝得比你多、失态比你严重的大有人在。”
惜墨听他这么说,心中的羞愧之情稍减,头也慢慢抬了起来。
段林风的目光却停留在了“空谷清泉”上,他沉吟半晌道:“皇上赐顾太医菊花是何用意?”
除了自己的真实身份,惜墨不愿对段林风有任何隐瞒,于是便将自己在宫外两次遇见皇帝的事情告诉了他。
段林风听她讲完,笑道:“顾太医竟然同本王一样喜欢菊花,不知顾太医喜欢菊花哪一点?”
惜墨低声吟道:“秋菊能傲霜,风霜重重恶。本性耐严寒,风霜其奈何!”
“好!”段林风拊掌笑道:“好一株顶风傲霜、冰肌雪魂的秋菊!顾太医与这秋菊倒还真有一些神似之处。”他见惜墨开口欲辩,便又道:“这是本王的玩笑话罢了,顾太医不必当真。”言毕话锋一转道:“无论如何,此次本王带你进宫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并且还有意外收获。”
惜墨抱拳道:“多谢王爷提携,只是惜墨有一事不明,想请教王爷。”她见段林风正专注地望着自己,便定了定神,缓缓开口道:“王爷为何对惜墨如此照顾,是否因为惜墨长得与小落姑娘相似?”
她这句话一问出口,段林风的目光便黯淡了下来,他勉强牵动嘴角道:“你长得再像也不是她,这个我自然明白。只是和你在一起时,我总会产生错觉,似乎她正和我待在一起,那是一种熟悉的亲切感……”
段林风没有用“本王”两个字,而是用了“我”。在他眼中,这一刻坐在他对面的似乎不是顾惜墨,而是他朝思暮想的叶吟落。
他没有再说下去,车厢里沉闷得让惜墨心里发慌,于是她调整一下姿势,笑问道:“王爷想知道在整个宴会上,惜墨最爱听的是哪句恭维话吗?”见段林风抬起头来看着她,惜墨才轻轻道:“潘安再世。”
段林风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副英雄所见略同的神情。
惜墨顿了顿,又把下半句说了出来——“美若天仙”。
“嗤”段林风这下没忍得住,放声大笑起来。
惜墨看着他的笑脸,心中像被春风吹过一样,柔软而温暖。
段林风停住笑,目光明亮地看着惜墨,其中有感激更有一种惜墨根本就说不清楚的东西。
马车猛然停住了,惜墨掀开窗帘一看,已然到了自己家门口。于是她跳下马车,又从段林风手里接过菊花,朝他点头道别后向门口走去。
“顾太医!”惜墨回头,却见段林风正从车窗探出头来,他的眼睛在傍晚的霞光中熠熠闪亮,可他望了她半天,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朝她笑笑,便示意车夫上路。
直到段林风的马车消失在巷口,惜墨才转身走进家门。她身后,拖着一道细长而孤独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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