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扑朔迷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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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林风低下头,用手把玩着耳杯。他的目光渐渐迷离起来,像是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之中,过了许久,才缓缓地开始了他的讲述。
“我从记事起就没有见过亲娘,听奶妈说,我亲娘是老王爷在府外暗收的一个小妾。王妃娘娘是先帝的皇后也就是当今太后的亲妹妹,生性悍嫉,偏偏又不能生养,所以就对府中怀孕的侍妾们百般折磨直至流产,使得老王爷一直都没有自己的骨肉。”
“后来老王爷年岁渐长,无法接受自己无后的事实,就非常秘密地在府外养了一个小妾。这个小妾很快怀孕,十个月后顺利地生下了一个男孩,这个男孩就是我。老王爷这一次下决心要保住自己的这点血脉,将小妾怀孕生子一事紧紧地瞒着,知道的人也就一两个。在我出生后不久他就派人将我送至别处抚养,自己则照常出入我娘那里,故意留下线索让王妃派去监视他的人发现。”
“王妃知道此事后气恼万分,亲自带人找上门来兴师问罪。由于她并不知道小妾怀孕生子一事,所以只是大闹了一番。可怜我娘见不着自己的孩子,又受到一番羞辱折磨,心灰意冷,用一条白绫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样一来,王妃彻底放了心,而我则相对来说安全了许多。”
小二走上来续茶,段林风也停了下来。热气氤氲中,段林风的眼神更加迷离,似乎眼中也升起一层薄雾。
惜墨轻轻问他:“王爷可恨老王爷?”
“恨,当然恨。”段林风毫不犹豫地回答,“如果不是他,我娘怎会会早逝,我又怎么会自小得不到娘亲的爱抚;如果不是他……”他忽然顿住了,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惜墨叹了口气,缓缓地接道:“如果不是他的刻意保护,王爷现在恐怕早已不在人世了。”
段林风望向惜墨,眼中的雾气似乎更浓了,他喃喃道:“不错,如果不是他那样做,我可能早就莫名暴毙,尸骨无存了。看来我应该感谢他保住了我的性命?”
他摇了摇头,“不,我依然恨他。一个男人却不能保护自己的女人和孩子,他根本就不能被称做男人。我宁可早点死了去和我娘亲相会,也不愿意独活在这个世上。一个那么小的孩子,每天只能和奶娘还有两个文武师父一起呆在不见天日的密室里,分不清白昼和夜晚,听不见外面世界的任何声音。你知道那种寂寞吗?那种深入骨髓的寂寞,让人生不如死。”
段林风哀伤的语调像锐利的刀锋一样,从惜墨的心上慢慢划过。伤口在一点点地扩大,疼痛却像喷涌的鲜血一样铺天盖地而来,直压得惜墨喘不上气来。
她看着段林风,想说句安慰的话,可嘴唇动了动,最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段林风端起耳杯来,耳杯在他的手上轻轻抖动。他喝了一口茶,把耳杯稳稳地放在了桌上。
“我十岁那年,终于被**密室,住进王府中。老王爷病逝前向先帝托孤,老王妃不敢得罪先帝,我才得以重见天日。我兴奋异常,却没有意识到危险已经步步紧逼:先是与我最亲的奶娘暴毙,一年后我的文武师父也相继被冠上罪名离开了王府,紧接着我又接二连三地出现‘意外’。”
段林风叹了口气,可能是感觉到刚才的气氛太过压抑,他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在几年的时间里,我无数次地失足落水、被毒蛇咬伤、吃坏肚子、遭遇火灾……一个人一生中可能遇到过的灾难我几乎都遇到过了。大概是我的命太坏了,连阎王都不想要,所以我每一次都能逢凶化吉。”
惜墨呆呆地看着段林风,原来他的童年竟然是这般悲惨。自己还享受过十三年幸福快乐的生活,而他呢,他从没有在娘亲怀里撒过娇,也从没有被爹爹扛在背上玩过……难怪他们在一起的几个月里,段林风常常什么事情也不做,只是一个人安静地坐在那里,眼中满是淡淡的忧伤。
段林风接着道:“日子就这样过去了,在我进王府的第五年,先帝去世了。老王妃再无顾忌,开始对我痛下杀手。幸好我事先察觉到事情有异,和几个随从溜出了王府,才不至于立刻丧命。老王妃怕我长大后回来找她报仇,下定决心要置我于死地,竟然花重金雇佣了江湖杀手来追捕我。”
“虽然我从小便随师父学习武艺,但毕竟只是个十五岁的孩子,又岂能敌得过那些训练有素的杀手。在昼夜不停的逃亡过程中,我受了重伤,我们的行动速度越来越慢。终于,一个夜晚,在一片密林之中,他们追上了我们,开始了杀戮……”
“当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紧紧地抓着一个人的脚,有一只手握住了我的手,然后我就看见了一双清澈的眼眸。”
段林风讲到这里时,神情不再那么凝重,他眼中的雾气已经消退,如墨玉般明亮的双眸中幻化出灿烂的笑意,语声也轻快了起来。
“那几个月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我们一起上山采山菇,有一次我还打了一头狍子;我们一起读过《诗经》,她说等她全部读完以后再告诉我她最喜欢哪一篇;她有个小弟弟,我还带着他下河抓过鱼……她的爹爹很能干,她的娘亲很温柔,她的小弟弟胖的很可爱。他们都待我很好。她曾经让我帮她取个名字,一个只有我才可以叫的名字:小落,叶吟落。”
惜墨听着自己的经历从段林风口中缓缓地道来,感觉像是又回到了那段美丽的时光之中。
是啊,那段时间是你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可那又何尝不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呢?我,我们,爹爹,娘亲,圆圆,你和我,我们在一起。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凝集了我一生中最最美好的回忆。
她再抬眼时,却看见段林风正在定定地望着她。
“后来呢,后来又怎么样?”惜墨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飘渺得不像是从自己口中发出来的一样。
“后来,”段林风脸上的笑意慢慢地消失,“后来,太后查明我失踪一事与老王妃有关,一面下旨囚禁了老王妃,一面派人打听我的下落,终于在那个偏远的山谷中找到了我。在我离开的前一天,小落答应我会去送我。”
段林风的目光中陡然增添了一抹痛楚,“可是,可是她没有去。第二天,她的家人,甚至村落中所有的人都去为我送行,独独她没有去。”
是的,我没有去,因为我舍不得你走;我怕我会当场哭出来,所以我没有去。
林风哥哥,你知道吗?我一个人躲进了山林里。从早晨一直到傍晚,我在林子里尽情地流泪,把所有想要和你说但还没有来得及说的话都说了一遍。可是,你还能听见吗?
惜墨强迫自己把心神从那天的场景中收回来,集中精神继续听段林风的讲述。
段林风的声音似乎从天外飘来,既清楚又模糊:“我回到王府后才知道,老王妃因为刺杀我不成,忧愤成疾,在我回来的前一天,死在被囚的住所中。太后命我世袭老王爷的爵位,入住六王府。后来,因我有战功在身,太后下旨命我世袭老王爷‘镇国王爷’的封号。”
“我在京城中站稳了脚,就想回去寻找当年的救命恩人一家。可是,山谷中的村落竟然平地消失,所有的人都不知去向。后来,我在村后发现了一大片坟地。我发疯般地寻找,终于发现了我救命恩人一家的坟……”
惜墨再也控制不住了,她的思绪随着段林风的讲述又飘回到了那一天:
傍晚时分,当她来到村头的时候,没有看见熟悉的炊烟升起,却闻见了一阵阵烧焦的糊味。她以为村里失了火,慌慌张张地往回跑。
当她站定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村子没有了,所有的房屋完全烧成了灰烬;地上已经被鲜血染红,爹爹、娘亲、圆圆,还有隔壁的蒋老先生、村头的姜大婶,还有村子里其他的人,都死了。
她不相信这是真的,她疯狂地冲过去,猛烈地摇晃着他们,想把他们叫醒。可是,从傍晚到深夜,从深夜到黎明,再从黎明到傍晚,没有一个睁开眼睛醒过来对着她微笑。大家都安静地睡着。
终于,她相信他们死了,再也回不来了。
她没有流泪,因为她的眼泪已经流干;她没有叫喊,因为她的嗓子早已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把他们一个一个地拖到村后,在他们身边整整坐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清晨,她开始在村头埋葬他们。用了整整一天的时间,她终于让他们都入土为安。
她在爹娘和弟弟的坟旁,又做了一座坟,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葬在里面。
从那天开始,叶吟落死了,她同她的家人埋葬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不相信他们都死了。我失去了理智,一个一个地挖开他们的坟,可是一具具白骨却明明白白地告诉我,这是真的。”
“后来我才知道,被囚禁的老王妃知道了我还活着的消息后,花重金买通看守者,通过他们通知自己的心腹暗中调集了一帮江湖死士,想在朝廷军找到我之前杀我灭口。可惜他们晚了一步,当他们赶到时,我已经被接走了。可怜那些无辜的村民,受此牵连,惨遭杀戮……”
段林风的声音有些颤抖,他停了停,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但是我心里还存有一丝希望,因为有一座坟里没有尸骨,只有腐烂的衣衫碎片。我想起那天离开时,只有小落没有去送行,是不是她还活着?所以,我开始寻找她。”
是的,她还活着。
她在埋葬了家人和村里的邻居后,离开了这个她生活了十三年的山谷,因为这里再也没有她的家了。
她不吃不喝,就那样一直往前走,困了就躺在地上睡一觉,醒来后再继续走。也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她终于走不动了,倒在地上奄奄一息。
就在这时,顾老头救了她,让她和他的另外两个养子一起学医,并给她取了一个名字——惜墨,顾惜墨。
“……所以,我开始寻找她。直到那天我醒过来,看见了趴在床边的你,……”
段林风的声音飘忽不定地在惜墨耳边萦绕,让惜墨有一种恍如在梦中的不真实感。
惜墨觉得天突然变冷了,冷得她不由得发起抖来。她用颤抖的双手,紧紧地捧住桌上的耳杯,想从杯上汲取些许温暖。可是杯中的茶早已凉透,一丝一丝寒彻骨髓的冰冷一点一点地从她的手中传到心里。
一只手抚上她的肩,惜墨遽然转头,却见对面的段林风不知何时已经来到她身边。
段林风看着她,目光是那么地笃定,不带任何质疑。
“小落,小落,我就知道是你。”段林风低沉的嗓音轻轻地呼唤着。他的目光温和似水,他的手坚定而温暖,惜墨的身上开始渐渐地暖和了起来。
段林风的目光中满是期待,又带有一点紧张和害怕,似乎急切地想听到惜墨的回答又在害怕会听不到自己所期望的回答。
惜墨望着他,只觉得自己像被催眠了一样,只想开口回答他:“是的,林风哥哥,我是小落,叶吟落。”
可是她心里有个声音冒出来,拼命地阻止她那么做:顾惜墨,你疯了吗?忘记自己是怎么说的了吗?
惜墨重重地喘了几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再抬头时,眼中已是一片平静。她不着痕迹地往后缩了一下身子,用淡漠的语声一点点地将段林风眼中期盼的火花浇熄:“六王爷,你认错人了。我是顾惜墨,不是你要找的人。”
“不,”段林风摇摇头:“我不相信。你用什么来证明你不是小落?”
用什么来证明?惜墨勉强笑了笑,“我是个男人,而王爷要找的,恐怕是个姑娘吧。”
“你是男人?”段林风望着惜墨,目光从她脸上往下移,“我不相信。”他突然紧紧地抓住了惜墨的手。
惜墨惊慌地想要抽出手来,可是却失败了。
段林风紧紧地抓住惜墨的手,他的手滚烫滚烫,一如五年前他们第一次牵手时的温度。他们之间的距离倏然缩短了许多,惜墨能听得到段林风沉重的呼吸声和自己加快的心跳声。段林风的目光异常明亮,他凝视着惜墨,一字一顿:“小落,我是林风哥哥。”
“他是王爷,你是平民;他已经有妻有子了,你想让他为你放下一切,随你四处流浪吗?”
心中的那个声音在继续阻止她开口肯定自己的身份。
“你现在是尚方待诏,如果承认自己是叶吟落,就等于承认自己犯下了欺君罔上的死罪,他一定会为了救你不顾一切。朝中有多少人在暗中嫉恨着段林风,到时候,明枪暗箭一起来,他很可能会为你搭上性命,你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吗?他中毒的原因尚未查明,他仍然处于危险之中。如果你真的爱他,就不应该为了满足自己能待在他身边的私欲而毁了他……”
如果第一个理由无法说动自己,那么第二个理由足以让惜墨放弃开口肯定自己的身份了。
是的,她爱他,所以她绝对不会做可能会伤害到他的事情。于是,惜墨无视段林风一点点变白的脸色,使劲地想从他手中将自己的手抽出来,但是段林风却毫不放松,目光中的笃定也丝毫不减。
惜墨咬了咬牙,狠下心来,慢慢地、清清楚楚地用冷漠的声音告诉他:“六王爷,我是尚方待诏顾惜墨。我是个男人,我在家乡的时候就已经定了亲,未婚妻不日将到京与我完婚!!”
段林风的脸色这才有了变化,他眼中的笃定在瞬间动摇了一下,紧抓住惜墨手的那只手也微微松了一松。但这仅仅是一瞬间的变化,下一刻,一切又都恢复了原样:段林风保持着以前的姿势不动,固执地抓紧惜墨的手,幽深得不见底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她。
渐渐地,周围的人语声和楼下街道上的车马喧嚣声都消失了。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面对面地在进行着一场亘古不变的对峙。
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两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惜墨知道,再这样下去,自己不会坚持太长时间。
周围的空气似乎越来越稀薄,稀薄得让惜墨开始窒息。
头脑中的那个声音逐渐微弱直至消失。惜墨感觉自己像一只孤舟,正在段林风势如怒海狂涛般的注视中载沉载浮。
是顺从自己的心,欣然倾覆;还是为了自己的爱,甘愿漂泊?
不知道,惜墨真的不知道。
现在,她只能够肯定一点:如果老天再不来帮她,她只能选择沉沦了。
虽然惜墨早已对多次捉弄她的老天彻底失望了,可当那一声充满着惊喜的叫声响起,犹如天籁之音一般,将她和段林风之间这种目光胶着的对峙打破的时候,惜墨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叫了一声:“天助我也!”
段林风的手微微一松,惜墨趁机迅速地将自己的手抽出来,涌动在两个人之间的暗流顿时消失。
“惜墨!”叫声再次响起。
惜墨转头,却看见了自己多日来都在寻找的师父师兄和师姐,他们身边站着段玉萱和她的哥哥段安臣。
他们立在楼梯口,显然刚刚才上楼。出声叫她的正是她的师姐顾点墨。
惜墨难以按捺心中的狂喜,起身,几步来到他们面前。
惜墨还未开口,点墨就已经拉住了她的双手,语带哽咽地道:“你让我们找得好苦啊!”她的话还没有说完,眼泪就已经流了下来。
惜墨一见从不轻易落泪的师姐哭了,顿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慌乱之中,从衣袖中将段林风先前递给她的帕子掏了出来,边帮点墨擦泪边低声劝慰她。
惜墨此举一动,顿时引来周围一道道或惊异或鄙夷或了然的目光。
惜墨身着男装,自然被人当作男子看待。点墨的发式则让人一看就知道她是还个待字闺中的女儿家。惜墨虽然身材娇小,但仍比点墨稍高一点。两人站在一起,不知情的人还真能将他们看作是一对璧人。
一对年轻男女在大庭广众之中、众目睽睽之下毫不顾忌地做出如此亲昵的举动,便是在风气较开化的京城也不多见,自然会引得众人瞩目。
而这一幕也恰恰好落入了不远处的段林风眼中,他的脸色瞬时惨白。
点墨好不容易收住了眼泪,满脸怨色地道:“十五那天晚上你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后来我们再也找不到你了?”
惜墨回头看了一眼仍旧坐在榻上的段林风,低声道:“这个待会儿再说。我还有个朋友在这里,我先过去和他道别。”

段林风似乎陷入了沉思当中,惜墨走到他身边时,他都没有察觉。
惜墨只得轻轻叫了一声:“六王爷……”
段林风抬起头来,他的目光与惜墨接触时已经平静如水。
“顾大夫,实在很抱歉。你长得和小落有些相近,大概是我太想见到她了,所以才会把你当作是她。”他好象已经完全从刚才讲述时的情绪中恢复过来,低声开口向惜墨道歉。
惜墨望着段林风,缓缓地松了一口气:“王爷言重了。王爷的经历曲折辛酸,让惜墨大受震动,大概王爷正是为此才会产生错觉吧。”
段林风扫视了一眼立在楼梯口的顾老头等一干人,目光停留在点墨身上,“那位姑娘想必就是顾大夫口中提到的未婚妻吧,真是明艳照人、率性大方。”
惜墨微微一愣,马上又明白过来:刚才她和点墨之间的举动引起了段林风的误会。
误会就误会吧,这种误会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惜墨回头,正对上点墨好奇的目光,“师姐,只得先委屈你了。”惜墨心里这样想着,口中已经很自然地客气道:“王爷过奖了。我请人捎口信让她来京城找我,不想今日在街上闲逛,让她扑了个空。幸好我们能在酒楼遇到,不然不知该有多着急了。”
段林风笑了笑,“看来顾大夫好事将近了。订好婚期后请务必通知本王,本王必备重礼前去贺喜。”
惜墨原本还想再讲几句客套话,可段林风笑容中的落寞却让她无法开口。
一阵极短暂的沉默过后,惜墨低声吟道:“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王爷对那位小落姑娘的深情让惜墨感动不已。惟愿小落姑娘平安无事,终有一天能与王爷相聚。”
现在,她所能做的,也只有为林风哥哥和叶吟落祝愿了。
如果老天可怜他们,或许真有那么一天,叶吟落能够再出现与她的林风哥哥相见,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段林风长舒一口气,微微点头道:“多谢顾大夫。”又转头高声叫道:“小二,上酒!”
走在路上,惜墨几次闪神,连点墨和段玉萱的问话都没有听见,惹得她们抱怨不休。
惜墨的脑海中不停地浮现出他们离开“醉香楼”时的情景:师父师兄师姐和段氏兄妹走在前面,自己走在最后。
下楼时,控制不住地回头间,却看见段林风正在一杯接一杯地饮酒,他孤独的身影让满室的霞光也失去了本来的温暖。
我这样做,是对还是错?
惜墨忘记了自己在心中回答了这个问题多少遍,只知道每一次的答案都与上一次不同,但每一次的答案都让自己不满意。于是,她就不停地问自问自答。
直到惜墨精疲力竭停下脚步时,这才发现他们已经走到了自己的住所门前。
简单精致的六菜一汤、冒着热气的白面馒头和香气宜人的菊花清茶构成了惜墨在新居内起灶开火的第一顿饭。在冷清了这么长时间之后,这座不大的二层小楼终于热闹了起来,也第一次让惜墨有了家的感觉。
所有的人都饿了,大家什么话也没说,风卷残云般地结束了晚餐。
段玉萱喝了一口茶,闭上眼睛陶醉地道:“真是想不到妹妹的手艺这么好,这可是我长这么大来吃的最饱的一顿饭。”
久别重逢,看见师父师兄师姐都平安无事,惜墨心中高兴,下午与段林风相会时的阴霾心情全都消退,她边动手收拾碗碟边笑着接说:“你若也像我那样做上几年疱子,手艺保管要比我好得多。”
点墨一听,嘴里哼哼了起来:“你也不用指桑骂槐,我知道你说的是我。”
她直起身子来,向着众人道:“我有多担心她,你们都看见了。当初还是好姐妹,如今不成了。立功受赏又做了官,不过是做了一顿饭,竟然说出了这么多话。可了不得了,如此长舌的女孩子那家敢要了去做媳妇?”
大家都笑了起来,惜墨也不笑,只道:“倒是师姐要为自己想想了,连三餐都做不得的女孩子有谁家愿意要?不如今后都由师姐来掌厨吧。”她平日沉默少言,如今高兴,也忍不住调侃了起来。
点墨鼓着腮帮子,正要开口反驳,却被段玉萱接去了话头:“惜墨妹妹就不用替点墨姐姐担心了,我们家里有的是好疱子,断断用不着点墨姐姐亲自下厨的。便是点墨姐姐心血来潮要下厨,恐怕也有人舍不得。”她一面说,一面用眼睛瞄着坐在一旁的段安臣。
段安臣那张在惜墨的记忆中一直冷冰冰的英俊面孔上竟然不可思议般地出现了一丝笑意。
点墨的脸早就红了,头也低了下去,只在嘴里恨恨地说了声:“死丫头!”
惜墨微笑,看来在自己不在的这段时间里,错过了许多精彩的事情。
一个热情如火,一个冷漠如冰,缘分结下,水到渠成。
“哎,”一声叹息打断了原本很融洽的气氛。
大家回头,只见顾老头一脸幽怨地坐在那里。看见所有的人都注视着自己,顾老头这才开口道:“我这个师父就这么不受重视,好不容易重聚,竟然都没有人理我。”
众人都了解了他的小孩子心性,个个但笑不语。
惜墨笑了笑,赶紧问道:“十五那天晚上,我出事之前,曾经看见师父使劲地往城楼方向挤,还听见有人大喊抓刺客。后来我被迫离开京城,心中一直很担心,就怕师父被当成是刺客给抓起来下到狱中。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大家不出声,都看着顾老头,让他有一个开口说话的机会,免得他再抱怨没有人理他。
顾老头的脸一红,讷讷道:“我原本是站得好好地看光景的,忽然听见身边的人说月已经祭完了,下面皇帝要给老人们分发雄粗饼了①。我一听,看自己站得离城楼那么远,怕发到我这里时就没有了,心里一急,就往前挤去。一边挤,一边大喊:‘我是老人家,我是老人家!’我只是想让他们知道,这里有个老人,可谁知他们竟然以为来了刺客,又是刀又是剑地就朝着我来了。”
惜墨听到这里,关心情切地问道:“那后来怎么样?师父有没有被伤着?”
顾老头摇摇头道:“伤倒没伤着,只是被扭了起来,到现在胳膊还疼着呢!”他一边说着,一边转了转手臂,又接着道:“后来知道我不过是个刚进京城的外地人,也就把我放了,连个雄粗饼都没有得着。”
惜墨听得好笑,不过是为了个饼,差点被冠上刺客的名号丢了性命,这样的事情也只有她的师父顾老头能做得出来了。
“惜墨,那天晚上你到底遇上了什么事情,后来又是如何进了六王府给王爷解毒的?”一直都没有说话的微墨开口问惜墨。
惜墨叹了口气,把自己如何被拐被劫又如何被救,直至最后为了解决住宿问题揭榜进了六王府的经历大概地讲述了一遍,只是中间省去了夜宿破庙、掉进密道里的那段。
她讲到在悬崖上被秦墨舞救下的那一段时,不由自主地瞟了师父一眼。
顾老头神情一震,直望着惜墨,嘴唇掀动,却最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来,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倒是点墨点着头道:“原来我们还有一个师叔啊,要是哪一天见了面一定要好好地向他请教一些问题。”
惜墨讲完之后,段玉萱接着道:“妹妹的经历真是惊险万分,所幸的是能够平安回来。十五晚上,我们一家也参加了祭月仪式,恰巧在仪式上看见顾老爹被官兵扭了起来。”她讲到这里,顿了一顿,缓缓道:“实不相瞒,我们家与皇室也有些关系,见此情况马上便借用这些关系将顾老爹保了出来。”
段玉萱一说到这里,微墨“呀”的一声道:“我还在想,怎么官府肯相信我们的话。原来是段姑娘一家帮了忙,大恩不言谢。为何段姑娘现在才肯吐露实情?”
段玉萱低下头,轻声道:“顾老爹救了我们奶奶的命,我们做这点事情也没有什么,自然用不着声张。”她抬起头来,接着道:“第二天,我和哥哥便商量去客栈看望你们。谁知到了之后,才知道惜墨妹妹竟然平白失踪了。”
“顾老爹、顾公子和点墨姐姐急得一筹莫展,我和哥哥就决定请他们住进我们家,再动用人脉关系打听惜墨妹妹的下落。可我们家没有常在京城住,有些关系也生疏了。几天过去,事情都没有理出头绪来。”
段玉萱正说到这里,微墨打断她的话,问向惜墨道:“我们离开客栈时,曾经在掌柜处留下了一封书信和师父的玉配还有一些铜钱,托他交给你。你回京之后可曾去过客栈?”
惜墨点头道:“去了。但掌柜的只说你们被接走了,问到东西时却说什么也没有留下。”
段玉萱接道:“想必是被掌柜的吞了。若是什么重要物件的话,我们明日便去讨要。”
她见微墨摇了摇头,便接着往下说道:“我们都着急了,便到京城周围的郡县四处打听询问,希望能有你的消息。正在此时,却从京城里传来你为六王爷解毒获得奖赏又被封官的消息。我们便马不停蹄地往回赶,今天下午刚刚赶回来,正准备上‘醉香楼’好好吃一顿,却不想能在那里遇见你。”
惜墨听完段玉萱的解释,不由得在心里长叹一声:
难怪自己回京之后,到“君来悦”客栈去却寻不到师父他们了,原来是被段玉萱兄妹给接走了;难怪自己在京城中怎么也打听不到段老爷家的消息,原来他们家并不是常住在京城里的。
看来老天就是要安排她顾惜墨走到山穷水尽之际,不管不顾地进入六王府,得以与段林风相见。如此看来,老天爷对她倒也不薄。
惜墨站起身来,郑重地朝段玉萱一揖道:“小妹多谢姐姐相助,此恩无以为报。日后姐姐若有相求,小妹必将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段玉萱扶住她笑道:“看看你,才当了几天的官,竟然满口官腔了,连行礼都行成这样。”
她语声一顿,慢慢地道:“你可别忘了,你到底是个姑娘家。这样女扮男装在朝中为官,犯的可是欺君罔上的大罪,到时候不但你自己的性命难保,还要连累顾老爹他们陪葬!”
段玉萱的话声音不大,可说出来之后却像有千斤重似的,顿时把周围的气氛压到了最低点。
惜墨一听,顿时呆住了。
她原本只道欺君罔上是死罪,万一事发,大不了自己赔上性命;可却忘记了这也是个要“诛连九族”的罪名,自己死了也就算了,断断不能连累师父他们。
想到“族诛”,惜墨打了个寒战,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周围也都是一片沉寂。
半晌,点墨打破沉静道:“算了,先别想了。来日方长,以后我们再慢慢想对策吧。好不容易又见了面,说点高兴的吧。”
她不管别人,率先开口问道:“惜墨,今日在‘醉香楼’时,你说的那个朋友是谁啊?刚上楼时,我看见他正抓着你的手,你们两个人一动不动地面对面坐着,在搞什么鬼呢?”
点墨为了打破沉闷的气氛,故意选了一个轻松的话题来转移大家的注意力,可偏偏这个话题对惜墨来说绝对称不上轻松。
惜墨的表情僵了一僵,但马上又恢复了正常,她笑笑回答道:“也不是谁,是我的一个病人。他也没有抓着我的手,不过是我正在给他把脉罢了。师姐离得远,肯定是看花眼了。”
“病人?”点墨眯起眼睛抿着嘴道,“顾尚方看过的病人想必都是达官贵人,连把个脉都要上京城最大的酒楼来?”她想让气氛活跃起来,因此便使劲地打趣惜墨。
屋里的气氛终于不像刚才那样沉郁了,大家脸上的表情轻松了许多,齐齐望向惜墨,显然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
惜墨也知道师姐的用心,只得在心里苦笑了一下,口中淡淡地道:“我们不过是在街上闲逛时遇到的,他邀我喝酒,要报答我的救命之恩。我在京城里正经只给一个人看过病,此人倒还真是个达官贵人。”
惜墨这样说倒是真的:她目前在少府中待诏,并没有正式出诊过。京城中,除了街上那个没钱治病的老爷爷外,惜墨唯一正式诊治过的病人就是段林风。
“什么?”点墨的眼睛立刻瞪圆了,旁边的人的脸上也露出了惊奇的神色。
“六王爷?你说的那个朋友就是镇国王爷?”见到惜墨点头肯定,点墨长长地呼了一口气道:“都说六王爷天生才俊,果然不假。虽然隔得稍远没看清楚,可仍能看出来是个刚毅中又带着温和的书卷气的男子,真是亭亭玉立啊!”
点墨不像惜墨那样酷爱读书,肚子中的墨水没有多少。现在,她为形容段林风搜肠刮肚,竟然连“亭亭玉立”都用了上来,可见在她眼中段林风的确长相不凡、气质绝佳。
点墨此话一出,周围顿时响起了吃吃的笑声:惜墨忍俊不禁;微墨将刚喝到口中的茶水喷了出来,咳嗽不止;段玉萱用袖子遮着嘴,直笑得眼睛都弯了。
这里面有两个人没有笑,一个是顾老头,一个是段安臣。
顾老头仍旧呆呆地坐在那里,像没有听见他们的谈话一样,低头沉思;段安臣则眉头紧皱,显然是在为点墨对段林风的赞美之语心中不快。
段玉萱为人机灵,一看哥哥不痛快,立刻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哥哥你别发愁,别看点墨姐姐口中不停地夸六王爷长得好,其实在她心里,别人千好万好都不如你好!”
看来这些日子以来,段玉萱与他哥哥之间的关系也改善了许多。放在以前,想必她断断不敢和段安臣开这样的玩笑。
段安臣被妹子这么一说,直觉得尴尬,在众人面前倒真不好再继续板着脸了。他一面用恼怒的眼神狠瞪了妹妹几眼,一面将目光转到了点墨处。
点墨倒也不羞恼,目光也不与段安臣相交,只是随意从盘子中拿起一个果子来填到了嘴里,边吃边含混不清地道:“我说得没有错啊,那六王爷的确是长得很好看。”
惜墨怕他们两个闹僵,赶紧笑道:“我师姐不过随便说说,段公子可不会为这点小事不高兴,倒是玉萱姐姐多心了。若论误会,还有比这个更有趣的呢。”
她存心叉开话题,于是便将段林风在酒楼中将点墨当作她未婚妻的事情说了出来。
大家都觉得好笑,点墨却拍手笑道:“这个主意不错!”见大家都望向她,她才接着道:“惜墨不是正在为这件事情发愁吗?如今她的未婚妻来了,便再也不会有人对她的身份产生怀疑了。”
她边说边站起来,走到惜墨身边坐下,伸手挽着惜墨的胳膊,双目含情地注视着惜墨,直看到惜墨浑身发冷时,又娇声叫道:“顾郎!”
这一声娇呼犹如晴天响雷,直炸得惜墨汗毛倒立,浑身僵硬。
偏偏身边的可人儿一幅娇憨羞涩的神情,对着惜墨倒真像对着自己的相公一般深情款款,美目流转处还不忘向段安臣扮个鬼脸。
点墨自己忍住笑道:“不如以后,我们便扮做未婚夫妻罢,来唱一出‘假凤雌凰’的戏码给他们看看如何?”
一阵狂笑声爆发。
段玉萱已经绝倒在榻上,完全没有了大家闺秀应有的风范;微墨笑得双肩抖动,难以自抑;就连刚才还面色不善的段安臣的脸上也由阴转晴,正又怜又气地看着点墨。
这次没有笑的就只剩下顾老头一个人了,他依然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丝毫没有融进这欢乐的气氛当中。
惜墨看着师父,在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因为有“宵禁”,段安臣和段玉萱不敢久留,匆匆告辞回府去了。
送走段氏兄妹后,惜墨他们无事可作,便各自早早地睡下了。
虽然现在的住处有的是空闲屋子,但惜墨仍然和点墨睡在一个屋里。两人许久未见,也不着急睡觉,就躺在榻上聊天,恨不得把这些天来没有说的话一夜之间都说完。
直到远处隐约传来鸡鸣声时,惜墨这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注]:旧时习俗,朝廷在中秋或立秋之日夕月祈福,并在这一天敬老、养老,官府向老人賜予坐凳、手杖并赐以雄粗饼。雄粗饼即用蒸熟黏米饭做的圆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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