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咫尺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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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墨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静静地凝视着躺在床上的人。
那日,在回厢房的途中,惜墨从李妈妈的口中得知,六王爷因为战功显赫,理所当然地世袭了老王爷“镇国王”的封号,镇国王爷的名字叫做——段林风。
惜墨久居民间,住在像留步山那样偏远的地方让她根本就没有机会了解朝中之事。她只知道要随师父和师兄师姐为六王爷解毒,却不知道六王爷就是她一直藏在心里的段林风。
这些天来,惜墨每一次见到段林风,都要首先让自己相信这不是在做梦。
每一次,她的心情就会经历一次由大喜到大悲的转变。他们又重逢了,那又如何?他是威震北疆的镇国王爷,已经有了国色天香的王妃和刚刚出世的孩子。而她呢,她只不过是个流浪到京城里来的江湖郎中。想到六王妃的眼泪和尚在在襁褓中的孩子,惜墨就觉得自己的心柔软得像要立刻融化掉。
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些东西,是不能也不应该发生的。譬如说,六王爷段林风和江湖郎中顾惜墨之间的爱情。
惜墨听见自己在心里轻轻地说道:林风哥哥,我们应该再不会有什么故事了。或许你醒过来之后,根本就认不出我来。只要知道你过得很好,我就安心了。
她微微地叹了一口气,捻起了一根细长的银针。三天了,迷罗香的毒性也应该消退了,这次下针后,他应该很快就会苏醒吧。想到这里,惜墨的心又紧了起来:北戎人的箭上怎么会涂上迷罗香?
“迷罗香是一种极为罕见的毒草,它生长在密林深处终日不见阳光的沼泽边,其性至阴至寒。极少量有安神镇静之用,稍多可使人终日昏睡不醒,多量则可使人顷刻毙命。”惜墨记得秦墨舞是这样给她讲述迷罗香的药性的。
惜墨没有见到过新鲜的迷罗香,只是从秦墨舞那里见过已经磨成细末的药粉,但是她却牢牢地记住了迷罗香那种让人心神俱醉的淡淡香味。那日,在“随香苑”六王妃的卧室里,幽幽安神香中就混杂着迷罗香。
皇家的太医院中有着天下最丰富的藏药,迷罗香能在六王妃的卧室里被发现本不该是一件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但是,惜墨想起了秦墨舞在向她讲述过迷罗香的药性之后,又说了一句:“迷罗香只咱们秦家藏云山中才有,也只有秦家的人才熟悉它的药性,懂得该如何用药……”她当时的表情有些古怪,这一句淡淡点过之后,就再也没有说什么。
难怪连太医院的太医们和许多民间名医都对迷罗香束手无策,此毒唯一的解法只有已故的“妙手回春”秦松阳知道,秦松阳把迷罗香的解法传给了自己唯一的孩子——秦墨舞。而秦墨舞在确定惜墨是顾云宣的得意弟子之后,在短短几日内把自己毕生所学尽数教授给惜墨,其中就包括迷罗香的解法。
秦墨舞曾经向惜墨提起过,藏云山是一座沼泽遍布、毒虫横生的密林,除了世代进山采药的秦家人外,几乎没有人能够活着从里面走出来,因此,这座山就被公认为是秦家的私人领地。当时,惜墨并没有在意。但是现在秦墨舞的这句话,却总让惜墨隐隐觉得段林风中毒一事非同寻常。
是北戎人无意中得到了迷罗香,还是……
惜墨摇摇头,或许是她想多了。天大地大,她师叔秦墨舞没有去过的地方很多,说不定在北戎境内,也有出产迷罗香的地方。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让段林风快点醒过来。
惜墨定了定神,运气至针上,开始为段林风实施最后一次针灸。
将段林风身上的最后一根银针拔出来收好之后,惜墨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终于结束了!她心里突然有些苦涩,是治疗结束了,还是她多年的梦结束了?
可能是今天施针大耗气血的缘故,惜墨只觉得很困,困得连头都抬不起来。她实在坚持不住了,决定在床边趴一趴。
“绝对不能睡过去。”惜墨在心里告诫自己。可是她太累了,最终没能抵挡住困意的侵袭,很快就睡着了。
模糊中,惜墨感觉到一道灼热的目光正在注视着自己。是谁?不是自己在做梦吧?不像,不像是梦。惜墨慢慢地睁开眼,发现自己仍然趴在床边。只是……
惜墨猛然直起身来,正对上一双幽深得不见底的眸子。天哪,段林风已经坐了起来,正在定定地看着自己。
惜墨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就要从胸腔中跳出来了,她屏住呼吸,注视着段林风。林风哥哥,你能认出我来吗?我是叶子,我是小落。
不,不行,如果他认出她来了,那她该怎么办?她应该痛快地承认还是应该矢口否认?
段林风的目光中有惊诧有迷惘还有探询,他看着惜墨,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像是在竭力地否认什么。
惜墨慌张地撤回与段林风相交的视线,低下了头。她怕自己再与他对视一会儿,会忍不住叫出他的名字。这种渴望像火一样在她身体里熊熊燃烧,惜墨只觉得自己就快要忍不住了。
叫他的名字吧,在密道里,在你以为自己的生命即将结束的时候,你不是连老天都敢蔑视吗?你在顾虑些什么?不要再去想六王妃和那个孩子了,难道你还想为自己的人生再留下遗憾吗?
惜墨只觉得自己像中了魔咒一样。她抬起头来,与段林风的目光相接,微微地张开了口……
“顾大夫……”一句突如其来的询问把惜墨从刚才沉迷的情绪中惊醒,她转过头,看见了孙管家。
然后,她听见孙管家发出一声难以置信喊声:“王爷?王爷醒了!!”
“来人!王爷醒了!快告诉王妃,王爷醒了!!”在孙管家的喊声中,卧室里涌进了一大群人。
他们都紧张地注视着他们刚刚苏醒、神情还有些恍惚的主子,不知所措地站了一地。
惜墨默默地退到床边,望向段林风,在心里轻轻地说:“林风哥哥,我是小落。”
惜墨垂着手站在段林风的床边,她的身后站着六王府的孙管家。
六王妃怀抱着刚出生几天的小世子,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惜墨之前见过六王妃两次。一次是六王妃分娩时,那时的她无助而又软弱,象抓住一根救命稻草那样紧紧地抓住惜墨的手;另一次是在六王妃分娩的第二天,那时的她优雅而又满怀悲伤,是一个急盼着自己的夫君康复的温婉的妻子。今天,惜墨感受到的,是六王妃渗透到骨子里的柔媚。
虽然六王妃刚刚经历过生产,身形仍有些臃肿,但这丝毫不影响她的美丽。她身披一件宽松的长袍,浓密的头发松松地挽起,眼波似水,嘴角含情,更增添了一种柔和的母性之美。
面对这样的一个女人,有哪个男人能不为之倾倒?
“孩子出生的第二天,太后娘娘就下懿旨赐名盛濯,可见太后对这个孩子有多么疼爱。王爷,你来抱抱看?”六王妃的语声温柔如水。她起身,要把孩子递过去。可是六王爷却像没有听见她的话一般,一动也不动。
六王妃抱着孩子的手停在半空中,立在她身边的碧儿很机灵地上前去接过了孩子。六王妃朝她一点头,碧儿便抱着孩子走了出去。
“孩子的大名是太后娘娘赐的,乳名由王爷来取吧?”六王妃顺势缓缓地在床边坐下,注视着段林风,媚眼如丝。虽然她知道,段林风根本就没有在听她的话,因为他的目光四处乱转,甚至有好几次都停留在那个应召而来的江湖郎中身上。但是,她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她只能忍耐。
半晌,段林风才从惜墨身上收回目光,淡淡地道:“王妃觉得好,本王就觉得好。”
六王妃脸上的表情稍微一僵,然后很快恢复了正常。她回过头,正色向孙管家吩咐道:“顾大夫每天上午过来为王爷试脉,直至王爷完全康复。王爷苏醒的事情要尽快禀明太后和皇上,免得他们挂心。”
惜墨虽然低着头,但仍能感觉到段林风如电一样的目光不时地在她身上停留。
“不能再这样了,”惜墨在心里告诉自己,“过几天,等他体内的毒完全除清之后,我就马上离开。”
惜墨一踏进“落叶居”的院门,就看见了段林风。
这些天来,经过惜墨的针灸和汤药的治疗,段林风体内的余毒基本上被清除干净。他的身体恢复得非常快,已同常人无异。
现在,段林风刚刚练完功,正从侍从的手上接过手巾。他**着上身,露出了宽阔的肩膀和结实肌肉。当目光转到惜墨身上时,他手中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把毛巾重新丢给侍从,眼睛看着惜墨对侍从说了些什么。
惜墨低着头站在段林风面前,目光始终不敢和他接触。
她不知道这是段林风无意的行为还是对她有意的试探,他竟然让她替他擦汗。
尽管惜墨不停地告诉自己,自己现在是个‘男人’,男人给男人擦汗根本就没有什么;但是她仍然心情激荡,紧抓着毛巾的双手也微微地颤抖起来。她看不见自己现在的表情,根本不知道她现在早已面红耳赤,女儿态毕露。
惜墨手中的毛巾轻轻地滑过段林风的额头,眉梢,鼻端,脸颊和嘴角,再往下,她的目光定格在他左胸前的一道深深的疤痕上。
惜墨知道这道伤痕,当年段林风就是因为这个致命的伤口在她家里躺了整整半个月,才从鬼门关转了回来。如今,这个促成他们曾经的缘分的伤口早已愈合,只剩下一道丑陋的伤疤。
惜墨深吸一口气,勉强收敛心神:“王爷,可以试脉了。”
段林风随便披上一件外衣,轻松地往身后的木篱笆上一坐,把左手往前一伸。
惜墨看着他,稍一犹豫,低声道:“还是请王爷到室内吧。”
“不,”段林风像是故意和她作对,“不用,就在这里。”他抬起头,直视着惜墨。
惜墨叹了口气,蹲下身,用左手托住段林风的手,右手轻轻地搭在他的手上。
这一瞬间,惜墨想起了那个傍晚。那个红霞满天的傍晚,段林风突然抓住了她的手,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滚烫,手心里全是汗水,他们就那么手牵着手往村里走去……
“顾大夫是哪里人?”冷不妨,段林风问了这么一句。
惜墨微微一顿,随后镇静地回答道:“五河郡,留步镇。”五河郡与她从前住的地方相隔几万里,惜墨并不担心这个答案会让段林风怀疑。
两个人就这么沉默着。
一阵风过,落叶飘零。
“叶子!”蓦然,段林风低沉的嗓音在惜墨耳边响起,她心里一惊,猛然抬头。
段林风把视线从满天落叶上收回,深深地望着惜墨,“叶子,都落了。”
惜墨逃一样地离开了“落叶居”。
回到自己居住的小厢房后,惜墨飞快地将自己的衣物收拾好。
“一看到顾大夫本王就会想起一位故友。”临别时段林风的这句话,更加坚定了惜墨离开的念头。
她不想走,也舍不得走。但是承认自己的真实身份留下来,对她来说又意味着什么?段林风有妻有子,她将会要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镇国王爷的宠妾”?这不是她想要的名号。她不愿意和别的女人分享一个男人,她要和自己心爱的人彼此完全地拥有对方。即便段林风愿意为她抛弃妻子和孩子,她又怎么会允许自己眼看着他遭受世人的唾骂而不管不顾?更何况,她知道她的林风哥哥不会就那样轻易地就卸下自己应负有的责任,她更不能留下来让他左右为难。
在叶吟落的世界里,没有谁能取代段林风的位置。虽然叶吟落根本无法和六王妃相比,她只是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乡村女孩子,但是她同样愿意为心爱的人做一切事情:为他生,为他死;为他笑,为他哭;为他痴狂,为他绝情……
或许在今生今世,叶吟落再也无法接受别人的感情了。但是没有关系,她还是顾惜墨,顾惜墨可以有自己新的生活。
而在顾惜墨的世界里,没有人能取代她自己的位置。从密道里出来的那一刻起,顾惜墨就在心里发誓:从今以后,我再不会受任何感情的牵绊。顾惜墨要只为自己而活!
林风哥哥,让我以顾惜墨的方式替你的小落活着吧。
惜墨的手抚上身旁已经打好的包袱,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小厢房,她在心里告诉自己:是时候离开了。
段林风站在树下,看着顾惜墨远去的身影。
“两天的时间,只要再给我两天的时间,我就会弄清楚,顾惜墨到底是谁?”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在心里默念。
在他的手心里,静静地躺着一片枯黄的叶子。
或许是老天开始眷顾惜墨了。
惜墨昨天刚决定要离开,第二天一大早,一道圣旨就遂了她的心愿,正好节省了她原本准备好的一番说辞。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顾惜墨救治镇国王爷有功,使吾国免遭惨失栋梁之痛。现赏赐京郊府邸一座,黄金万两,良田千顷。另任顾惜墨为尚方待诏①,即日起入宫任职……’”
惜墨跪在地上接听圣旨的时候,偷偷瞄了一眼段林风。段林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惜墨不能从他脸上读出他的情绪。
“这样也好,”惜墨告诉自己,“林风哥哥,以后你就不用费尽心机地试探顾惜墨了,安心地做镇国王爷吧。”
惜墨接下了这道圣旨,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她的心又微微惆怅起来。
毕竟,要放弃一段感情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更何况这种放弃本非惜墨所愿。

进宫也罢,宫中藏书藏药丰富,定然能读得到许多以前没有读过的医书,能看见许多以前没有亲见过的药草。时间长了,就不会再去想东想西了。而且宫中消息灵通,一定能够很快就找到师父和师兄师姐……
惜墨挑起马车车厢的窗帘向外望去,巍峨雄伟的皇宫禁城离她越来越近了。
【注释】:①尚方待诏,是宫廷内协助调理或待命调理皇帝及宫中其他成员之医药的官职。尚,主也;尚方,主方药也。
当太医令华远山将惜墨领进屋里时,惜墨就感受到了一道道不甚友好的目光。
少府中的太医们大都师出名门,个个行医多年、经验丰富,他们对年纪轻轻的惜墨自然客气不到哪里去。再加上惜墨是新人,对情况不熟,许多事情无法立刻上手,她也就实实在在地处于“待诏”的状态中了。惜墨每天不是翻看医药典籍,就是浏览药柜中的药草,倒也轻松自在。
京郊的府邸离皇宫太远,况且一个人住也无趣。好在惜墨现在已经再不是那个刚进京城时身无分文的穷酸郎中了,她在皇城的普通居民区中买下了一座不大的二层楼阁,又添置了一些家具和日用品,就这样住了下来。
每天,惜墨往返奔走于住处和皇宫之间。她也曾去过“君悦来”客栈几次,希望能在此打听到有关师父和师兄师姐的消息,可惜每次都徒劳而返。
成功地救治了六王爷可不是一件小事,皇帝的赏赐圣旨也早已颁下,此事应该举国皆知。更何况顾老头正是为此来京城的,他对此事定然格外关心,若是听到消息必定会千方百计地寻到自己。惜墨也知道事情急不得,唯有按下性子,耐心寻访。
现在唯一让惜墨挂心的就是段林风的伤势。虽然惜墨离开镇国王府的时候,段林风已经基本康复。一切看起来都已经圆满结束了,可惜墨心里却总是感到不安。
待在少府中的这些日子里,惜墨查遍所有皇家藏药都没有发现迷罗香。
由于惜墨到达王府中时,段林风背上的箭伤早已愈合,她无法断言段林风的昏迷是北戎人箭上的迷罗香所致,还是回朝后有人暗中投毒所致。
还有一个不争的事实让惜墨百般疑惑:宫中药房里都没有的迷罗香怎么会出现在六王妃的卧室里?难道……
惜墨摇了摇头:不可能。
她看得出来,六王妃对段林风十分痴情,又刚刚为他生下儿子,她没有任何理由对自己心爱的男人下毒。惜墨宁可相信是自己的嗅觉出了问题,也不愿意去怀疑六王妃。
那,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顾惜墨虽然不能以叶吟落的身份待在段林风身边去爱他,但是她也绝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到段林风。所以,只要事关段林风,惜墨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眼看已经到了傍晚,惜墨直想得头都大了,也没有理出个头绪来。她最终决定先放弃对这个问题的思考,到外面去逛逛。
此时秋意正浓,落叶缤纷,惜墨悠闲地走在京城宽阔的大道上。微寒的秋风吹过,让她神清气爽。人们都说“春风得意”,而惜墨却只爱这宜人的秋风。
傍晚的阳光给原本浓重的秋意增添了一丝微弱的温暖,高远的碧空中不时有南去的雁群鸣叫着掠过。
惜墨很小的时候就听邻家的老奶奶讲过,鸿雁可为分居两地的恋人传递书信,以解他们的相思之苦。这是一个多么美妙的传说啊!只是后来惜墨才明白:长路遥遥,锦书难托,一片苦情又岂是几尺薄锦能诉得尽,几队鸿雁能传得完的?
惜墨停下脚步,蓦然抬头,却发现自己正站在镇国王府的大门前。
惜墨只得苦笑了起来:虽然京城的街巷交错繁复,但她却能准确地找到六王府的位置;看来“路痴”这个名号与她不符,等见到师姐后要告诉她自己已经改名为“情痴”了。
想到这里,惜墨自嘲地笑了笑,转身离开。
惜墨迷迷糊糊地又转悠了半圈,才发现自己已经走进了一条深巷之中。深巷两边高墙耸立,显然周围绝不会住着一般的小户人家。
惜墨又往前走了几步,隐约听见前面拐角处有人语声传来。她不敢再走,顺势避在拐角处的墙后。前面的人说了些什么,她没有听清楚,只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
惜墨的好奇心被勾起,索性靠着墙,慢慢地探出头去。
不远处,一个人影正对着一顶软轿长揖,似乎在送别。直到软轿消失在巷子尽头,那身影才转过来,很快地隐入墙内。
他这一转身,惜墨看清了他的面容,这个人竟然是镇国王府的孙管家。镇国王府很大,自己转悠了半天却转到了王府的后巷。只是惜墨弄不明白的是,从孙管家的态度看来,软轿内的人定然身份尊贵。这样的贵客驾到,为什么不走正门却要从后门出入?
惜墨正在出神间,只觉得肩上被人轻轻一拍。她吃了一惊,差点叫出声来,回头一看,站在他身后的赫然是镇国王府的主人——六王爷段林风。
惜墨记得五年前,段林风只比她高出一点点。可现在两人站在一处,自己却只及段林风的肩膀,身高的差距让惜墨倍觉沉重的压迫感。
段林风一身青色衣袍,英气逼人,正在用黝黑的眸子紧盯着惜墨,似乎在等待她的解释。
惜墨在心里哀叹了一声,自己现在该有什么反应才算是最合理的?像李妈妈见到六王妃那样诚惶诚恐地跪下请安,然后再结结巴巴地解释说自己是无意中闲逛逛到这里来的?
几个念头在惜墨脑中迅速地转了几转,都被她一一否定。顾惜墨又不是王府的奴才,用不着那么奴颜婢膝。既然不知道怎么开口,那就顺其自然吧。段林风既是身份尊贵的王爷,也是尚方待诏顾惜墨曾经的病人,郎中见到了自己的病人,应该有怎么反应呢?
想到这里,惜墨反倒轻松了起来。
她直视着段林风,很自然地问道:“六王爷的伤势是否已经痊愈?”他们好不容易才能见上一面,要问便问最关心的吧。
段林风看着惜墨,瞬间有些恍惚。
这个长得酷像小落的郎中并没有出现他意想之中的慌乱失措,反倒很平静地问了这么一句。听他说话的语气,似乎并没有把自己当成是一个王爷,反倒是像一个大夫在询问病人病情那么纯粹。
如果你不是小落的话,为什么我的心会在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疼痛?如果你不是小落的话,为什么我在听到你被召入宫为官的消息时忍不住要发狂?如果你不是小落的话,为什么会接连几天徘徊在王府附近?
不管我的直觉有没有错,我都要再试一试。因为我已经等得很久了,不想错失任何有可能找回小落的机会。
于是,段林风看着顾惜墨,嘴角微微上翘,“托顾大夫的福,已经痊愈了。”
惜墨知道段林风长得很好看,也知道段林风笑起来很好看,但是再一次看见他笑时,自己仍然忍不住要脸红心跳。
五年前的段林风还是个青涩少年,他的笑就像在春山中静静流淌的清泉一样,干净而羞涩;现在的段林风历经沙场上的生死搏杀,已成完全蜕变成一个刚毅的成熟男子,他的笑就像苍茫大漠中的绿洲一样,自信而优雅。
惜墨不由得看得呆了,原本的从容自在一下子都不知哪里去了,本来已经想好的话也全忘了,只是局促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她只是在心里在默念道:如此的人物也只有六王妃那样的倾城之容才能配得上了。
想到这里,惜墨心中黯然,再也提不起一点精神来。她抬起头,准备告辞离开。
可是段林风偏偏不给她机会,他微微一笑道:“本王在街上闲逛,无意中逛进这条巷子。”
堂堂一个王爷闲逛竟然会逛到自己府邸的后巷来,想想这个理由也很可笑。这也正是惜墨原本准备好要说的理由,这样看来,这两个人还真是“心有灵犀”。
段林风马上接到:“没想到能在这里碰巧遇见了顾大夫,看来今天我们还真是有缘。”
正是因为“有缘”这两个字,所以惜墨和段林风现在正面对面地坐在京城中最大的酒楼——“醉香阁”里。
“顾大夫是本王的救命恩人,理应给本王一个向你当面道谢的机会。择日不如撞日,今日遇上了,不妨一起去喝一杯吧。”面对这样的邀请,惜墨实在想不出什么好的理由来拒绝,更何况,她根本就不想拒绝。
他们的座位正好临窗,此时天色尚早,满窗清风秋色入怀,别有一番雅韵。
段林风轻轻舒了一口气,把视线从窗边移回,对惜墨笑道:“先人曾做过‘秋风辞’来吟诵秋情秋景,不知顾大夫可曾听说过?”
也不等惜墨回答,他便低低地吟诵了起来:“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泛楼舡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萧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吟完之后,看着惜墨,以目光询问她。
惜墨想也没想地答道:“我小时候曾跟邻家的一位老先生念过一些诗词,也知道这是汉武帝吟秋怀情所做的‘秋风辞’。那句‘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真是写尽了武皇帝对青春年华一去不返的无奈伤感之情”
段林风目中精光一闪即逝,似是不经意地道:“我早年也不曾读懂其中深意,现在再读颇有感怀。不知道顾大夫最喜欢里面的哪一句?”
惜墨道:“现在还没有什么喜欢的句子。岁月流逝,人在这世间历经沧桑,对一些事情的看法自然也会改变。说不定过几年之后重读‘秋风辞’,会另有感悟,也能找到自己喜欢的诗句了,到时再与王爷探讨也不迟。”
惜墨一抬眼,在瞬间捕捉到了段林风眼中隐现的光芒,顿时醒悟,在心中暗怪自己的松懈。
五年前,她在家乡河边的树下吟诵《诗经》,跟段林风提到过她跟隔壁的蒋老先生学认字。那时,段林风就曾经问她最喜欢《诗经》中的哪一篇,她回答道:“我还没有读完呢,所以不知道最喜欢哪一篇。等我都读完再告诉你吧。”正好和她今天的回答异曲同工。
段林风的每一句话听似随意,实则暗含玄机。他步步为营,句句试探,费尽心思、旁敲侧击地获取与自己身世有关的信息。
惜墨心中突然有些苦涩,林风哥哥,即便你认定了我是小落,那又能如何?
段林风微笑道:“从顾大夫的话中能听出来,你似乎历尽艰辛、饱经沧桑,这倒和顾大夫的年龄不太相符了。”
惜墨从自己的情绪中挣脱出来,集中精神,小心应对。她笑笑回答道:“我是师父收养的孤儿,自小没有得到父母的关爱,对人情冷暖自然看得透一些,这倒也不足为奇。”她语声一顿,很自然地将话题转移到段林风身上来,“王爷平易近人,身上皇亲国戚的痕迹却不多,这也叫惜墨纳闷。”
段林风接道:“顾大夫眼中的皇亲国戚应该是什么样子的?飞扬跋扈、不可一世;还是高高在上,睥睨百姓?”
听他这么形容,惜墨觉得有些好笑:“在下可没有那样讲。只是在后巷中相遇时,惜墨并没有对王爷行礼,王爷也不怪罪。一般的皇族中人,即便是平易近人,也都会对等级礼法甚为看重。偏偏王爷一幅毫不在乎的样子,惜墨便有些好奇了。”
段林风微微点头,道:“在别人眼中,镇国王爷兵权在握、战功辉煌,权倾朝野,可又有几个人知道他背后的辛酸往事?”
段林风说这几句话的时候,脸上掠过一丝淡淡的悲凉和孤寂。惜墨的心刹时收紧,只想伸手抚平聚集在他眉上的伤痛,只是她的手不能伸出去,只能在桌下紧紧交握。
段林风笑了笑,笑意拂去了伤感,他含笑望着惜墨道:“顾大夫对本王有救命之恩,大可不必把本王当作是什么王爷看待。若作为朋友,顾大夫可愿意听一听本王的故事?”
惜墨点点头道:“王爷抬爱,却之不恭。惜墨愿闻其详。”她虽然进京时间不长,但在少府中待了这些日子,耳濡目染,场面上的客套话倒也学得有模有样。
段林风拿起酒勺,替自己和惜墨斟满了酒,举起耳杯,朝惜墨道:“林风以这杯酒感谢顾大夫的救命之恩,先干为敬。”他一仰头,干尽了杯中酒,将空酒杯朝向惜墨,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虽然惜墨很少喝酒,但她也知道,这样的酒是绝对不可以不喝的。于是她心一横、眼一闭,仰头喝了下去。惜墨只觉得一股辛辣的液体经过喉咙直烧到胃中,呛得她大声咳嗽起来,直咳得眼泪都流了下来。
段林风递给她一块帕子,笑道:“看顾大夫喝酒的架势,还以为你是长于此道呢;现在看来,倒像是以前不常接触这杯中物。既然你不善饮酒,那我们便改酒为茶吧。”他的语气温柔,关心之情毕现,随即招呼小二把酒换成了茶。
惜墨心中一暖,随即又一酸,他在王府中也是这样体贴备至地对待六王妃吧。
顾惜墨尚有与段林风对饮的机会,可怜叶吟落则永远不会有机会与他的林风哥哥把酒言欢了。
就像现在,虽然他们中间只隔了一张矮桌,可惜墨却觉得是隔了千山万水。
想到这里,惜墨的眼泪越来越多,她只得拿起段林风递给她的帕子急急地抹了几把。然后抬起头笑道:“这酒还真是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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