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2藕断丝连进退两难,木已成舟再作打算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你那样地希望我赶快离开,我的出现就那样地让你难受吗
◇分手就分手吧。可是,你却又写来了这样一封信
◇当然,响应**的号召是好事。现在已经下了乡,只有再作以后的打算
◇在旧社会,谁不想做一个有钱人,普天之下古今一理,有几个什么好东西在哪里
◇在大城市的一片繁华喧嚣之中,愈加觉得自己的孤独
◇到处的广播里都在播送有关九大的新闻和消息
◇要是到下个月15号还见不着你的信,我就看作是你决定和我分手了
a
a
江苏省雉水县方亭公社三大队七小队
吉如雪同志收
上海市苗寄
a
a
如雪:你好。
这封信是在你的意料之中的吗?
我本来以为事情会就这样结束了。看过了你的信,才知道还没有……
26号,借了亲戚家的一辆自行车,在乡间的小路上七拐八弯,问了六七次路,走错了两次,二十多里路骑了两个小时,总算找到了三大队七小队。在那灌溉渠上,老远老远地看到你在前面走着的背影时,我是那样地激动。可是,我又怎么会想到,你正走在去亲戚家吃饭的路上。大半年没见了,还没有说上三句话就催着我赶快回头!我知道,你不会是怕我跟着你,到你亲戚家去吃饭。我当然还不至如此地不拘小节。可是,匆匆忙忙之间你说的那几句话,我所能听懂的,就是一层意思:对生活没有任何希望了,打定主意要一个人过一辈子。我没领会错吧?我又一次强烈地感受到,只有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对你来说,才是一件无比沉重的事情。还是以前说过的那句话:我的爱情是死神的黑色罩衫,谁得到了我的友谊和爱情,谁就会远离幸福,与欢乐绝缘。
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以前那种以为我们之间的鸿沟是可以填平的想法,显然是太天真了。
我把你的信和书以及与你有关的东西都清理出来,还给你了,强扭的瓜不甜。分手就分手吧。可是,你还来了我的东西,却又多了这一封信。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你写的这些,叫我怎么说呢?眷恋之情跃然纸上,你的这些“不能不说的实话”实在是让人进退两难。你说,知音难求。怎样才算知音呢?我们俩可以称得上是知音吗?你说,愿我幸福。我的幸福在哪里呢?在这世界上,还有谁能给我幸福呢?你曾让我感觉到生活的美好,说,活着,也还值得。可是,你知道不知道,要是不算这封信,你已经多少时候没有给我一个字了吗?我回忆了一下,上一次收到你的信还是去年11月下旬的事。整整5个月呵!如雪!
似乎是这样,你能把握着我的生活。你能让我幸福,也可以使我痛苦。如果你答应了爱我,我真的可以说对这个世界再没有什么希求了;如果你抛开了我,那也好了,我总不会这样神魂颠倒,胡思乱想的。可是,偏偏要让事情这么悬着……
我早就对你说过,如果需要等,我可以等你八年,等你十载,我可以等你一辈子。只要是那份爱还在,就算是几个月见不着你一面,也行。这样,我也就满足了。但是你说,在农村里的生活看不到希望,只想一个人过下去。既是不肯,那就大家撒开手各走各的吧,可是你又要说什么“为兄永远保留着的感情”,什么“永远可以信任的人”……
俗话说,人非草木,岂能无情。我这样呕心沥血地爱着你,你以前也曾说过愿与我一起度过这一生的誓言。就是如今,你也还认为,这是真正的感情,我们之间的一切都不是虚假的,不是做作的。那么,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我知道,你目前的境况不好,心情比较郁抑,这并不是不能理解。但是,知青上山下乡目前是大势所趋,**发了话,这就是眼下的时代潮流。其实,你三哥早就下了乡,你应该从他那里知道,雉水农村里的知青是怎么一回事。你五弟也是这一次**的最新指示发表以后去插队的,你本来也许可以用不着行动那么快。你家的政治、经济条件还又都比较好。你看住在我家东房里的骆家,跟居委会的主任稍微拉拉扯扯,儿子、女儿一个也没有下乡,还不是就赖下来了。当然,响应**的号召是好事。现在下也下了,反正是没有办法回头的了,就只有再作以后的打算。就目前的情况说,我也没有对你提出什么有实质意义的,对你的境况会产生什么影响的要求。我说,我可以等你等到死的那一天,对于这一点,你是愿意给予绝对的信任的。那么,我既然爱你,就要凡事都替你考虑,无论怎样也不给你带来不利的影响。如果你认为我的爱情本身就会对你的前途、生活和理想产生不好的影响,认为我爱你就是害了你,我也愿意为了爱你而挥剑斩断情丝。然而,……如雪,你到底在想什么呢?
其实,话又说回来,我已模模糊糊,不无所惧地感觉到,即使此刻得到了你的允诺,是不是就真的会有多大的快乐——会不会什么时候又来一句“我还是只想一个人去生活……”——“再不敢了”不是说过几次了吗?也许,我们终究不能挣脱这社会强加在我们身上的局限?毕竟,你出身在工人阶级家庭,而我,再怎么说自己成份不好是另有缘故,也无法改变档案登记表上家庭出身那一栏中的“地主”两个字。给我们一家套上这个紧箍咒的恶棍早已不知去向。再说,他此刻就是愿意改正,白布掉进染缸已经20年,“墨悲丝染”,谁也无力回天。但我仍然不服气。正如遇罗克所说,“出身压死人这句话一点也不假!……像这样发展下去,与美国的黑人,印度的首陀罗,日本的贱民等种姓制度有什么区别呢?”何况,在旧社会里,谁又不想做一个有钱的人呢?那三代赤贫、四代工人的,他就真的是不想发财吗?**在《湖南农*动考察报告》中写的,那些贫农协会的人到土豪劣绅家里去杀猪出谷,吃大户,分浮财,为什么那么起劲?还不就是因为不劳而获!我外公是个彻头彻尾的贫农,他为什么会把女儿嫁给我的爸爸?我大舅是个彻头彻尾的贫农,他还不是借了我爸爸的钱就赖着不还!住在我家东房里的姓骆的,成份也不差,自己还刚刚结合进了革委会,大小是个“革命干部”,不但千方百计地不让自己的儿女下乡,还变着法子要霸占我家的房子。这就算是听**的话吗?普天之下古今一理,有几个什么好东西在哪里!我又想到在学校里一直提倡的要我们这些可教子女“背叛自己的家庭出身”。现在想来,我怀疑这种提法的正确性和可行性。首先,“家庭出身”可以被“背叛”吗?有点荒谬。可以背叛某一个人,可以背叛某一个团体,最起码也要说是“背叛某一个阶级”。但这样一来就来了一个问题。好像我以前一直是忠于地主阶级的,至少也曾经属于这个阶级。事实上,一直到小学毕业之前,我一直懵懵懂懂地不知道这里面的利害关系,关于这一方面的全部知识就是:我的家庭出身不好,我不能跟别人相比。从记事起,我就知道家里穷,亲戚们都瞧不起我们家,不愿意跟我家来往。长大了一些之后,才知道祖辈留下的产业早已在我尚未出生时便荡然无存,这里更多的是政治上的原因,可以说,我是从小就在政治地位低和经济条件穷这双重的桎梏中生活。再说,我爸爸从来没有剥削过任何人,我妈妈是贫农出身,我有什么可背叛的?要不是那该死的左骏挟私报复,哪里会有这么一顶帽子盖在我的头上!退一万步说,就算我的爸爸曾经剥削过别人,就算我的妈妈不是贫农出身,就算他们是蒋介石第二吧,他们的罪和错就应该由我来承担吗?但是,话再怎么说,也于事无补。隔开我们俩的鸿沟大概确实是太宽太深。如雪呵如雪,你看着办吧。等到生米煮成了熟饭,煮成了薄粥,到了无法回头的那一步,纵使痛苦,纵使折磨人,也就不想回头了。就是明明知道正在做的是将来可能要后悔的事,但此刻的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再见吧。祝你健康、愉快。
69,4,29于滨江码头
如雪:此刻坐在上海南京路的邮局里,接着给你写这封信。
昨天一天,把一条南京路从头跑到尾。今天上午又到淮海路去转了转,发现不对,一条淮海路,几乎全是卖衣服的。于是再到南京路来,把昨天看过的几家琴行、乐器店和几家大的百货商店里的乐器柜再看一看。在人堆里挤够了,刚刚到人民公园里去转了一圈。一个人,没情没绪的。身边是摩肩接踵的人流,琳琅满目的花花世界。正如“好八连”的战士说的,“南京路上,风吹过来都是香的。”在这一片繁华喧嚣之中,更加衬出我身上的破衣烂衫,愈加觉得自己比荒岛上的鲁滨逊还要孤独。今天夜里回滨江的船票已经买好,这样一来一去就省了两个晚上的住宿费,虽然不多——旅馆走廊里的加铺,一张小钢丝床一个晚上也要5毛钱。想到如果回生产队以后寄信,则肯定又是农场的邮戳,也许会给你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为了这邮戳,把这封信从上海寄给你吧。
琴没有买到。当然,不是没有琴。这里的琴至少都在100元以上。有一把虎皮纹的高级小提琴,漂亮极了,价格是345元。看着它,心中不由得生出无限的感叹。要是把我这个人卖了,也不知这会儿有没有人肯出345元。打听了几个地方,售货员们好像商量过似的,一律用不屑一顾的腔调说,30元左右的练习琴没货。什么时候有不知道。到最后问到一个叫“宏声”的小乐器店,店里也没有什么顾客,才有一个售货员,也许是实在太无聊了,才用爱理不理,居高临下的口气告诉我,按习惯,到国庆前后,上海提琴厂可能要出一批练习琴,百灵牌的。价格一般总在35元到40元。我发现这一次把琴卖给徐剑才这件事实在是做差了。蛮好的一把琴,到他手里就坏掉了。他平白无故地损失了二十几块钱,我还没琴拉了。都怪我自己不好,没有好意思拒绝他。
到处的广播里都在播送九大的中央委员名单和政治报告。还有新党章。走到哪里听到哪里。连在人民公园里也不例外。我注意到陈毅、朱德、叶剑英、聂荣臻、刘伯承、徐向前他们几个老帅仍然是中央委员,甚至于有几个还是中央政治局委员。也不知道前年的“二月逆流”最后的定论是什么。王洪文当上了中央委员,聂元梓当上了候补中央委员。相比之下,蒯大富、韩爱晶他们就惨了。中央委员里竟然有一个叫“王八蛋”的,每次报到他的名字,周围都是一阵哄笑。后来特地看了阅报栏里的报纸,才知道是“王白旦”。之所以把这也写下来,是因为这么多天里,这是唯一的一件让我开怀一笑的事情。
本来想在人民公园里写这封信。可是刚刚在石桌上把纸铺开,笔还没有拿出来,就有一对青年人坐到了我的对面。正在热恋之中吧,两个人抱得紧紧的,咬着耳朵说话,吃吃地笑。当着我的面,那小伙子就把手伸到女孩子的衣服里面去了。旁若无人。真不懂这些上海人怎么会是这种样子,好像有意做给我看似的。只有走开,让他们去。一边自己又黯然神伤:不管怎么说,此刻,这是幸福的一对。还忘了说,昨天晚上,在外滩黄浦江边,看到了蔚为壮观的一幕。江边的防波堤有大半人高,从黄昏时起便趴满了谈恋爱的年青人,全是一对一对的,似乎全上海的年青人都到江边来了。已经挤得够严实的了,还不时地踱来一对,再硬挤进去,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一条队伍向前看望不到头,向后看望不见尾,不知道有几里路长。看着这条恋人的长龙,不由得想到自己。我的爱人此刻在遥远的雉水乡间,爱情带给我们的,则是无尽的痛苦和无比的沉重。如果真的有个上帝在哪里,我一定要去找他评一评这个理,他如此地对待我们,不也太不公平了么?
如雪!你好好考虑一下吧。我把主动权交到你的手上。已经说过多少遍了,我爱你。全心全意地爱。当然,我也希望能得到你的爱。但是,如果你实在难,请你也不要勉强。特别是不要为了满足我而使自己勉强。你下乡已经整四个月了,我不知道你在这一段时间里遇到了些什么,经受了些什么,考虑了些什么。但是,我愿意以你的意愿为我自己的意愿。再来一个但是。但是,我不愿意成月地得不到你的消息。那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痛苦,那是一种过于残酷的折磨。我并不坚强,已经再也承受不了这种折磨。你决定吧,无论你作出什么样的决定,我都接受。你可以绝对相信,我决不会做任何对你不利的事。如果你决定离开我,我只会像鲁迅所说的那样,“默默地躲进草丛,舔干自己身上的血迹”。你也可以放心,我保证,绝对不会自杀,或者做什么类似的蠢事,去求得精神或者**的解脱。因为我知道,那样做,其实是在用另一种方式对你施加压力。而且,在你结婚之后,我大概迟早也得找个老婆过日子的。不管什么样的日子,反正都得过下去。请原谅我的粗鲁。今天是五月的第一天,我等你的信,到这个月15号,好不好?如果你的信到15号还不来,那么,我就看作是你决定和我分手了。
也许是最后一次,再称呼你一声:如雪,我的好妹妹!
就这样吧。如果觉得我很无礼,请你原谅。
某69,5,1国际劳动节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