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0附 天涯之路(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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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9年3月3日,元宵节的那一天,九个雉水人便全部回了农场。最主要的原因是,从农校“毕业”时,毕业生分配通知书上要求大家3月1日之前就必须到各生产队报到。再说,他们对将要去的35队一无所知,心里总是有点摸不着底。总得先到生产队里去看一看情况。到了学校才知道,雉水人还是太老实。虽然比通知书上的要求晚了两天,他们仍然是第一批回场,准备下队的农校学生。但来也来了,也只好就按照原来的计划,下午,九个人就先空着手到35队去看一看,“认认路”,先把关系接上。已经听不知多少人说过了,农校到35队有20里路:向西到中心队10里,然后再向南又是10里。如果从农校直奔江堤,沿着江堤向西南,也能走到35队,而且要近好几里路。但是,从中心队去35队与去场部是两个不同的方向。大家都说,既然是认路,那么就宁可多走这个五六里,也要先到中心队,再向南。哪怕最后从江边大堤上绕回农校。
天阴不阴,晴不晴的。但太阳也偶尔出来露一露脸。北风起劲地刮着,刮得人直缩脖子,吹在身上剌骨地冷。虽然按节令说,已经到了惊蛰前后,但一点回暖的迹象也没有。带着哨声的北风中,断断续续地传过来中心队的大喇叭,正在一遍又一遍地广播我国政府的严正声明和强烈抗议。黑龙江上有个珍宝岛,苏修在那里打响了侵略我国的战争。从昨天晚上起就在广播。
一行九人在中心队向南的路口停住了脚步。在这之前,他们从来没有从这个十字路口向南走过一步。因此,南边路上的一片泥泞也就从来没有给他们留下过多深的印象。此刻,四个男孩子和五个女孩子脸冲南站在这路口不由自主地沉默着。这条路忽然间有了全新的含义:它通向他们的未来。以后,这条路将在他们的生活中占据一个不容忽视的位置。
“妈耶!这也能叫路呀?”钟林锋把拢在衣袖中的双手下意识地紧了紧。
“当然叫路呵。叫阎王路。”吴中亮伸着细长的脖子。他的棉衣一个扣子也没有扣,只是用插在衣袋中的手交叉着捂住肚子,也就顺便把棉衣裹紧了。他说,这样反而比扣扣子来得暖和。
因为农场的路不好走,跟滨江汽车站已经打过好多次交道,人家也不肯把班车开进农场。知青们从家里到农场来,在滨江转了车以后,只能在张芝山,一个离农场有10里路远的小镇下车。下了车就是土路,除了自行车以外,没有其它交通工具。运气好时能爬上路过的拖拉机。场部毕竟是农场的“首脑机关”所在地,所以,东西方向的路上总是断不了行人和拖拉机。再怎么说难走,满是泥泞的大路上,总有一条蜿蜒曲折的小路是可以走人的。技术特别高超的,还能骑自行车。但是这向南的路……
向南的路有十来米宽,低下去半米左右,几乎全部泡在水里。溶冻已经溶得差不多了,但水面上仍然到处结着薄薄的,白色的冰渣。看上去完全是一片沼泽地。根本找不到下脚的地方。大型拖拉机轮胎的人字形印迹横七八竖地雕在泥中、水中,却也能看得清清楚楚。有的地方是一个连着一个的水洼,那是拖拉机打滑时,轮子碾出来的坑。
“走呵!愣着干什么?”徐剑才用带笑的口气说了一句,便举步钻进了路边的林带。五六米宽的林带里,种着七八行已经长到有两人多高的榆树。纵然脚下也烂,地上也滑,但至少没有看得见的水。几个人前前后后地跟着小徐走进了林带,手抓着树干,不时地让过要扫到脸上的树枝,专找树根背阴后尚未溶冻的硬实处下脚。后边的人踏着前边人的脚印,在树与树之间弯来拐去地向南进发,嘴里不停地发出“哎呀”、“哦唷”的声音。
大约三里多路,走了有大半个小时。终于到了头道堤。堤内隔五六米便是一条排水河——这是围垦时就安排的格局:河里的土翻过去成了江堤,河本身正好用来接纳各条田的明沟出水,通向连接七号坝的大河,以便落潮时向长江排水。钻出林带,站到桥上,一个个跺脚,甩腿,折树枝刮去粘在鞋上的烂泥,鞋和裤腿上已是一塌糊涂。这里是这条“沼泽路”的尽头。转身向北回望,不由得又是一阵叹息。
这头道堤是当初滨江农场创建时修筑的第一道江堤。继续向南的路本身就是二道堤。二道堤是1965年围成的,堤西边已经围垦了三年,现在应当说是老垦区了;堤东边则是去年,也就是1968年刚围成的新垦区。只见大堤两边的种的都是桑树,树身也有的已有手腕粗细,只有一人高,没有一片叶子,光秃秃地在北风中瑟缩。但是,堤身高出地面两三米,又是沙土,后面的路程就可以轻轻松松地走下去了。他们的兴致渐行渐高起来,路上开始有了笑声。几个女孩子先叽叽喳喳地说起来。

“咳,要不是文化大革命,我们现在不就要当农业技术员了么?”胖胖的小周嘴总是比别人快。
“要不是文化大革命呵,我们就不会分到一个队罗!”说这话的是小彭。
小石马上跟她开玩笑:“哎呀哎呀,你马上就到运输队去了,分到一个队不分到一个队跟你有什么关系!”于是小彭就涨红了脸追着小石要打,大家就在旁边笑着看她们闹。
雉水的五个女生,已经有四个在谈着恋爱:小钱跟常熟的小戴已经谈了近两年,目前关系已经公开;小周跟小徐在谈,也基本上大家都知道;还有一个小彭,她跟农场运输队的夏队长——也是雉水人——搞得很熟,夏队长给她介绍了一个对象,就是运输队的支部书记。小石是这一次回雉以后刚刚跟小钟好起来的。到现在为止,就剩了一个小乌还没谈,她人瘦得厉害,身材特“苗条”。大家开玩笑说,一般人戴的手表,给小周只能当戒指,给小乌就只能做腰带了。
小周又说:“农校100个人,有90个是农场的。40多个生产队,正好一个队两个,一个学作栽的,一个学农机的。那还不闷气死了,周围全是七号坝的阿乡,话都找不到人说。”
“你看你对贫下中农是什么态度!”小钱总是循规蹈矩,该干什么干什么,该说什么说什么。
“那不一样呵。当技术员你是指挥别人做,现在这样下队就完全是苦力的干活。”
“当技术员就不干活啦?占着个农字你就别想舒服。”
“还记得农校开学时,施德义、解平他们说了些什么?开学典礼,他说半农半读万岁。结果呢,半农半读只有三岁。”
“那是**说的!**说,半工半读、半农半读万岁。”一个男孩子出来纠正。
“哪有三岁呵!半岁!只有三个月!你算一算,从头到尾上了几天的课?”
于是爆发出一阵哄笑,大家都觉得半农半读从万岁变成三个月的确有点滑稽。也难怪半农半读万岁这句话作不得数,谁教是**说的呢!大叛徒、大内奸、大工贼说的话,能作数吗?
“半农半读反正是短命了。可是我们在这农场上却是一辈子的事。修地球修到死吧。”小周嘟着嘴,又朝不顺心的地方说。
一句话点到了大家的心病上。好长时间没人开口,几个人怀着同样沉重的心情默默地低着头走路。大堤两边的林带在不知不觉间矮小下去,也稀疏下去,渐渐地变成了刚栽下去指头般粗细的小树苗。北风挟着一阵阵忽强忽弱的啸声,不时地卷起满天的飞沙,仿佛充塞在天地之间,周围一片昏天黑地。几个人灰眉土脸的,不时地抽出手来,徒劳地拍打身上的尘土。他们的未来远在那尘土漫天的刚刚围垦起来的处女地的深处。
又走了有大半个小时的样子——其实谁也不知道确切的时间——在东南方向,大堤东边五、六百米远的地方,灰色的天空下,漫天的沙尘之中,隐约可见有两排灰色的草房断成两截,趴在灰色的地面上,好像一条被剁成了几段的死蛇。稍不注意,几乎看不出。无比的凄凉。无比的寒伧。再注意看,依稀还可以看见在草房前面,有几件不知道是什么颜色的衣服在北风中上下翻动,给这一望无垠的灰蒙蒙的大地多少点缀上了一丝活气。根据其方位和刚刚走过的路程,他们估计,这就是他们要去的35队了,可是心里又都希望不是。谁也不愿意设想,他们就将生活在这样一个地方。就在这时,南边过来的一辆牛车到了跟前。车上半坐半躺着一个满身尘土的农民,辕上是一条懒洋洋的牛。那人懒洋洋地靠着车上的草堆,用毫不掩饰的眼光打量着这一群与这一片灰土地格格不入的少男少女。问了他几句话之后,几个人驻足不前,呆呆地站在堤上,望着那两排趴在地上的草房。
那里的的确确就是几个月前刚刚组建的35队。
也不知就这么站了多久。刚刚走得有点回暖的身体又被呼啸的北风吹得打战。小吴两手插在口袋里把身上的衣服又紧了紧,说了一声:“走吧?”没想到这“走吧”就像一声发令枪,只听得“哇”的一声嚎啕,走在最后边的小周双手掩面,一**坐在大堤边上失声痛哭起来。几个男孩子女孩子好像失去了思想一样,大家都停下刚刚开始移动的脚步,定定地望着她,竟然没有一个人想到去劝她几句。
站在这里向东南方向看去,已经能清楚地看见新围起的第三道堤,和第三道堤外一望无际的长江。头上是无边的灰黄色的天空,面前是无边的灰黄色的江水,脚下是无边的灰黄色的大地,让人直觉得自己渺小得像一只蚂蚁,像一粒微尘。看来,到天涯海角根本用不着去海南岛。这里不是天涯海角,还有哪里配得上称做天涯海角?
记于1969,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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