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0江边天涯草棚两排,新垦海角风沙满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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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想到用这样一种方法把信交给了你
◇总算打听到了你插队的地址
◇从35队队部到江边大堤,直线距离只有900米
◇我们借住在老职工家里,打地铺
◇35队连一棵树苗苗也没有,百分之八十的沙土地,风一吹,满天沙灰
◇这里太偏僻、太荒凉,买包香烟都要跑上几里路到31队去
◇这里是真正的“天涯海角”。这条路是真正意义上的“天涯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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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雪:你好!
总算把信交给了你。只是没有想到是用这样一种方法。但不管怎么说,我如释重负。
今天晚上,你们家请亲戚朋友吃饭,可是够热闹的。你肯定没有想到,刚把窗子一打开,立刻就有一个纸卷一下子送到了面前。没有把你吓一跳吧?信,我是一直卷了抓在手上,也早就在你窗口走了好几个来回了。听声音就知道屋里有很多人,刚吃好饭,乱哄哄的。我从窗外走过,正好听见你在说“我来把窗子打开”,仿佛没有经过脑子思考似的就把卷成一卷的信随着打开的窗子送进去了。此刻回想,我的记忆中只剩了你那双突然一亮的大眼睛。但好像也并没有什么奇怪和吃惊的意思——屋里通亮,外边漆黑,你肯定看不见我。还有就是你瘦了。下乡一个多月,很辛苦么?周围有许多亲戚照应扶持,劳动和生活大概不会太辛苦的。想来还是精神上的压力和苦恼。呵,如雪!是我应该走开的时候了么?
正月初三(2,19)
初四那天便买了初六晚上的电影票,一场《地道战》,一场是动画片《草原英雄小姐妹》,连续几天晚上在你家门口转悠,都没有看到你。最后还是到临开映时把票给退了。今天终于没忍住,跟周芳讲了一下,麻烦她以同学的名义到你家去,总算打听到你插在方亭公社三大队七小队,离城有二十多里。真不知道早怎么没想到请她去你家打听。今天才正月初十,你父母亲说你初四一早就下了乡。不知为什么如此匆忙。如果我到方亭去找你,你会理我吗?不过,我们也马上就要离雉了。我们的分配通知书上要求3月1日之前就必须到生产队报到。2月份连上今天也就只剩下3天了。一天到晚只说日子过得慢,度日如年的,其实说快,也就快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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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雪:你好!
我们到这个新建队已经又是一个多星期了。
这里是整个滨江农场的最南端。从生产队队部到江边大堤,直线距离只有900多米,即使从大路上绕过去,到堤外的万顷芦滩,也就是3里路出点头。来了不几天,我们已经到江滩上去过好几次,一直走到水边。滩上遍地是去年的芦苇收割后留下的茬口,像无数把锋利无比的剌刀竖在滩上,看得人心里发怵。老是要想到越南战场上专门对付美国兵的竹签陷阱,脑子里一直盘旋着那支“削呀,削呀,削呀削竹签……”的歌。脚不敢往高里抬,只能在地上滑着走。要是不小心摔一跤,手上身上是肯定要破皮的。今年地气动得早,还没出正月,芦芽已经冒了尖。
生产队里总共十三条田,中间一条东西方向的大路。也就是说,东西方向上一共是1300多米。六条田和七条田之间开了一条河,有十多米宽,北边接到农场的七号坝,南端接到江堤内的排水河。队部就设在北六条最南头,靠着河,面对大路。说是队部,拢共就是两排草房,隔着中心路分成四段,住着十来户人家。严格地说,只有一排半。因为后边一排房子只有西边一半。东边只有两间,是一个简易的伙房。前边一排是全草房,连墙也是芦柴编成的芦芭。挡不住沙灰,更挡不住风。后边一排好一点,砖墙,木制的门窗,草顶。我们都被安排住在老职工的家里。我们四个男生住在前面一排,这一家的主人是菜园班班长老姚。我们用棉花秸——这棉花秸也是用拖拉机从其它生产队拉来的,35队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产出——在老姚家里打地铺,把棉花秸铺了有一米高,上面再铺了一层稻草。这是老姚的主意,什么时候我们搬走,他家就不缺烧锅的草了。表面上的理由是冠冕堂皇的。他跟生产领导小组的老褚说,去年腊月十八就打了春,眼下节令已经到了惊蛰,阳气奔上,小青年们的身体要紧。五个女生被安排住在后面一排一家姓王的人家,也是地铺,但一尺高的棉秸都用草荐包住,搞得干干净净的,不像我们只在外边钉了几根桩——虽然也是我们几个人动手给她们铺的。住是已经将就着住下来了。

这里的食堂实在是简陋到了家。三口铁锅已经有一口破了一个洞,生满了锈。灶炕旁有一堆炭屑,但平时都是烧的从其它队拉来的棉秸。喝的就是旁边的河水。他们说,只有一个炊事员,还是捎带的。平常只有五六个单身汉中午在食堂里吃一顿。包括生产领导小组的组长老褚在内,几个干部,家全都不在这里。我们来了以后,食堂就一天三顿都要开伙了,但是如果有哪一顿不吃,就要提前打招呼。后边隔着三四十米,又在砌一排房子,已经挖好了地基,做好了底脚,比现有的哪一排房子都宽。东边正在挖一口井。这里是未来的食堂。说是马上就要来大批的知青。
35队留给我们最深的印象就是没有一棵树。连一棵小拇指粗的树苗苗也没有。一阵风吹起来,就是漫天的沙灰。老褚告诉我们,他们已经全面地调查过了,35队有2700多亩地,百分之八十是沙土地。今后改良土地的任务是一个沉重的负担,前程不容乐观。最让他们担心的,是一圈江堤周围的土质也是沙土。沙土筑成的江堤,抗潮汛的能力跟黄粘土简直无法相比。但是,天生就这样的自然条件,也没有办法。
这就是滨江农场35队,我们的新家园。一片大有作为的广阔天地。我们将在这一张白纸上写最新最美的文字,画最新最美的画图。
西边的二号堤离我们有五百多米远。再西边五六百米,就是31队。那里的情况就跟我们这里大不一样了。三、四年过去了,那边已经是老队,有三百多户人家,前前后后有二十多排房子。虽然基本上全是草顶,红瓦盖顶的砖房只有一两排,但是屋前屋后已经是绿树成荫。那里有小卖部,有理发室,有医务室,生活条件跟我们不可同日而语。在靠近二道堤的地方,还有个滨江市芦滩管理所,一个只有三四个人的小单位,前后七八间青砖小瓦的房子。紧靠堤下边隔着一条小河,31队还有一个养鸡场,一个养牛场。戴贯龙、龚玉其他们常熟来的几个就分在31队。心里其实有点羡慕他们。我们这里太偏僻、太荒凉,连买包香烟都要跑上两里多路,到他们那边去。
唯一可以自我安慰的,是我们从这个月起,每个月的工资是23元了,虽然还要扣还长征路上借的钱,每个月扣2元。一个月比以前多了八元钱,这可不是一件小事。
来了才十天,我已经在想家,想你。上一次的几封信你看了吗?你不想跟我说点什么吗?如雪!哪怕跟我说说你是怎么想的嘛!我不会跟你为难的。你还信不过我吗?
第一次来35队的经历给我们留下了无比深刻的印象,久久不能忘怀。这里是真正的“天涯海角”。这条路是真正意义上的“天涯之路”。戏改马致远《天净沙》一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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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路水洼冰碴,江滩牛车土坝,茅棚北风灰沙,夕阳西下。小知青,在天涯。
(马致远的原词是: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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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是改着开玩笑的,跟他的意境、遣词都不好相比,只能说是一种蹩脚的幽默,拿自己开涮而已。
并写了一篇《去天涯之路》聊以记之,实情实景。
也不纯粹是想写给你看。这里边也有写给自己留作纪念的意思了。但是,写好之后,却又想到了一些别的东西。这35队的确是有点凄凉,但也并非荒无人烟。我们也远不是拓荒者。先行的人已经围起了江堤,挖好了堤内河道,开好了条田、明沟,盖起了房子——尽管只有不足两排矮矮的草房。说它是一张白纸其实是不对的。这几千米的江堤,并没有我们的一锹土、一滴汗。后来晚上没事时跟老姚扯闲,他跟我们说到去年秋天围垦初期时的情况。开河,垒堤,扎芦芭,盖草棚。他说:“那时候真叫苦呵!现在已经不错了!”我看着他黧黑的脸上刀刻一般的皱纹,都听呆了。我们就是要跟他相结合。他就是我们学习的榜样。一问,才知道老姚并不老,今年才三十五。三十五岁的人,腰已经驼了。
我今年二十。到三十五还有十五年。到那时候,我也就会“结合”、“学习”成他这付模样么?
于是又想到,有好多插队知青对我们插场的人羡慕而且向往。他们在农村里的生活非常苦。苦得简直受不了。然而,中国的农民已经世世代代地在这一片土地上生活了成千上万年。
如今,轮到我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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