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9谋房产革干借东风,买猪头黑帮过穷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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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门被封了两年半。封条朽了,门也就自己开了
◇他们借最新指示的东风,想把我父母扫地出门,霸占我家房子
◇他说那时候太幼稚,太天真,早知道做个消遥派多好
◇我就像那《聊斋》上《阿宝》中的孙子楚,魂魄已追随你去了
◇我爸爸下乡一个多月,已经病了两次
◇我妈妈的那份春节计划食品对我们四个人来说,实在是少得可怜
◇我是个又穷又贱的狗崽子,一只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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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雪:你是为什么事情跟我生气了么?我做错了什么事吗?
我已经回来一个多星期了。每天都要到你家门口,到你窗下去转几次。也不敢向谁打听你的消息,更不用说去问你的家人了。今天是腊月十五,你的生日。天上飘着细细的雪花。我在心里默默地祝你生日快乐。我的好妹妹,你快乐吗?你听到我的祝愿了吗?
家里越发地凄清。妈妈比以前更觉老了。40多岁的人,前额上老深老深的皱纹,满头的头发都已花白。家里被封着的房门终于打开了。我妈妈说,才打开没几天。其实并不是我们打开的,封了两年半,那封条朽了,门也就自己开了。倪主任已经看见了,但是也没有说什么。封条上面墨迹依然:一九六六年九月十三日封。房间里霉味冲鼻,据说西山墙的立柱底下生了好多好多白蚂蚁,清理了一下,也不知道有没有搞清爽。听人说,白蚂蚁是很难搞绝的。我又检查了一下,能看见的三根立柱中,有两根底下已经完全蛀空了,柱子就悬在那里,全靠砖头挤着。但是,倒也没有看见白蚂蚁。还有两根在橱后面,也没高兴再看。随它去吧。房里的老式床后边的两只脚全都烂掉了,床已经倒了。现在把烂的地方去掉,用砖头、木块垫了起来,一派下世的光景。对付着混日子吧。
回来以后,知道了倪主任她们为什么要把我爸爸赶下乡。原来,全是东房里骆家搞的鬼。住在我家东房、套房里的骆经理一家,两个大人四个孩子,住着两间房觉得太挤了。而且,儿子、女儿一天大似一天,开始觉得不方便起来。**的最新指示发表以后,他觉得这是个机会,想借这个东风,把我家再一次全部扫地出门,他才好趁机把房子全部霸占下来。妈妈告诉我,有一天,她上早班——早班是上午6点到下午2点——家里只剩下了夏老太一个人在无声无息地摸索。中午,东边骆家请了倪主任在家里吃饭。谢谢她帮了个大忙,没有让他家的二姑娘骆史育下乡,安排到房管所去当了个临时工,帮着抄抄写写,登记一些簿册。因为骆经理已经把老大,就是那个弱智,今年20出头了,安排在他自己那个日用品经理部下属的仓库里,专门蹬三轮往各个店送货。要是再把女儿塞进去,叫人看着就不像话了。刚刚结合进了革委会,事情也不能做得太出格。一边吃饭一边就在谈,苗家的老头子已经下乡了,但是还有个老太婆赶不走。倪主任说,不是她不尽力,这老太婆老家真的是几代贫农,没处下手。骆经理则说,虽然事情没有办成,还是很感谢倪主任的。以后再想办法吧。反正,家里大大小小六口人,男孩子女孩子的,挤成这样,倪主任是有数的。这件事迟早还是要麻烦倪主任帮忙。还听见骆家的老二热热火火地赶着倪主任叫干娘。几天之后,我妈妈换了夜班,白天被东边骆家的两个小东西闹得睡不成,越是叫他们不要闹,他们越是闹得凶。大人明明在家,也不管不问。我妈妈只得独自躺在床上流泪。夏老太实在看不下去了,跟我妈妈说,要自己注意身体,否则,倒下来,一是没有人服侍,二是正好让别人遂了心愿。话说深了,才把她听到的这些话都告诉了我妈妈。一方面,是她自己觉得这骆家也太丧天良了。我现在想,当时倪主任本来说上山下乡没我家的事了,后来又改口逼着我弟弟下乡,很可能也就是骆家搞的鬼。他们家四个孩子,一个也不下乡;我家两个小的都下乡了,还要把大人也全逼下去。谁叫他是“三结合”进了革委会的“革命干部”,我们是“黑五类”呢。忽然想到,1966年文革初起时,北京清理了近百万“黑五类”出城,那么多房子也不知便宜了谁。
这些人的心不知道为什么这么狠,这么黑。我恨他们,恨得咬牙切齿。恨他们的卑鄙,恨他们的龌龊。但同时又问自己,这就是阶级仇恨吗?他们代表的,是无产阶级吗?如果他们代表的是无产阶级,那么,我代表的是哪个阶级呢?可是,不恨,难道我还能喜欢他们不成?还好,雉水到底不是北京,更不是大兴。
1969,2,1
到几个老同学家里去走了走。有几个人已经从插队的地方回来准备过年了。这几天,在乡下也没有什么可干的。他们告诉我,插队的通知是去年12月25号下来的。除了你们“井冈山”的两个头头到现在还被关押着,几乎所有的人都下乡插队去了,星云四散。有一天在街上遇到了冯利岗,说了不少话。他插在朱庄,去了已经有一个多月,参加了大队里的**思想文娱宣传队,现在是宣传队队长。这一次的见面比较愉快,但也掺进了一些客套,已经没有了初中时的真诚。他主动回忆起以前我到学校里去找他们,他说“逍遥派”比“井派”更可耻,除了他们“红派”,其它都是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派”的事,话语中充满了无限的感慨。说那时候太幼稚,太天真了。早知道什么狗屁派也不参加,学我的样,做消遥派,多好!闹来闹去闹到最后,大家一齐下乡插队,但同学之间的感情却再也不能恢复了。他说,他知道你分到方亭公社去了,但不知道在哪个大队哪个小队。于是我也想起来,前年国庆节前后,我刚从九江、武汉转了一圈回来时,你到方亭公社去走亲戚,顺便搞点农村调查的事。这么说,你到方亭是去投亲靠友了。可是,那么大一个方亭公社,你插在哪个生产队呢?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连个消息也不肯给我。

1969,2,9
今天晚上,总算远远地看见你了。
大概八点左右,我在家没事,又习惯地出去转悠。从你家门口走过,终于又听到了你的声音。你终于回来了。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只听见你在格格地笑。我的眼泪立刻就止不住地下来了。同时,心里还有一股酸溜溜的醋意。原来,没有我在你身边,你也能笑得这么快活。反而,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才是一件无比沉重的事情。知道了这一点,实在是让人有点心灰意冷。可是,不管怎么说,你也应该给我一封信,让我知道你现在在哪里,你现在生活得怎么样呵!以前的感情不说,今后做朋友也好,不做朋友也好,你只要清清楚楚地跟我讲明白,我也不是个不通情理的人。1962年认识,到现在七、八年了,我做过一件违反你的意愿的事吗?可是,你竟能就这样地把我撇在一边。上次收到你的信还是去年11月的事。到现在都马上三个月了。那贾宝玉说过一句话,我觉得也挺有道理:我就是死,你也让我死个明白嘛!
一会儿向南,一会儿向北,在你家门前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总算也片言只语地听了几句,原来你新疆的大姐、沭阳的二哥、插在长洪沙的三哥,连在伟业插队的五弟也回来了——我不知道你弟弟到伟业公社去插队的事,但是听见他在大声地讲述生产队里的事。大概也是这一次初中毕业,**的最新指示发表以后,元旦左右跟你同时下的乡吧?
此刻想来,我觉得我简直就像那《聊斋》上《阿宝》中的孙子楚,魂魄已追随你去了。当然,那只是一个编出来的神鬼故事,什么魂灵出走,寄生鹦鹉,都是些子虚乌有的东西,在现实生活中,是绝对不可能的。但是,如雪呵如雪!我又多么希望,如果这些都能是真的,那该多好呵!只要能朝夕与你相伴,我哪怕就是永远变成一只鹦鹉,也行呵!
明天就是除夕。我的弟弟和爸爸也已经从定西和伟业回来了。一家人难得地聚在一起,多少总有些话要说。然而,我们一家却是默然相向的时候更多。如果不是妈妈的拚死抗争,我们差点儿就再也不能在这个“家”里相聚。何况,只隔着一层薄薄的木板,还有人时刻在监听我们的谈话。要是说走了嘴,正好抓我们的阶级斗争。我爸爸说,他到三小队去了一个多月了,住在一个姓田的单身汉家里,两个人年纪差不多大。除了去的时候就发着高热不说,已经又生了两次病。第一次是水土不服,生活上不习惯;第二次是在大场上帮着搬了一点零碎东西,累着了。吐血,屙血。前后加起来,也没有做到一个星期的活。他眼睛高度近视,再加上分不出草和苗,连锄草也不会,所谓干活,也只能是看看场,读读报。说实在的,他下乡插队,其实是增加了生产队的负担。三小队的队长姓邢,人还算好。他笑着跟我爸爸说:**说了,“各地农村的同志应当欢迎他们去”,我们也是欢迎你到我们这里来的。可是,欢迎你来干什么呢?欢迎你来生病呵!欢迎你来把我们的苗当草锄掉呵!再说,你是哪一家“初中、高中、大学毕业的子女”呀?不过,来也来了,病也病了,先养着吧。让老田顺便照应着你一点,我们就不另外安排人服侍你啦!在场的人没有不笑的。但是,他也说,现在三小队哪一家要写信,要算个帐什么的,倒是再也不用发愁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就义不容辞地全部由他这个快50岁的“老知青”承担下来了。三队有五、六个“小知青”,男的女的都有,但社员们却更加信得过“老知青”,就是病得躺在床上不能动,也有人到床前来烦他。
1969,2,15
天上飘着雪花,外边响着零零星星的鞭炮,正如鲁迅在《祝福》中所写的一样,饱享了香烟和供奉的众神正在浓云密布的空中醉醺醺地蹒跚,准备给雉水的人们以新春的祝福。东边骆家六口人全在城里,除了配给的春节物资一应俱全外,因为他是日用品公司的经理,另外还能买到一些计划外的副食品。今天一天,煨、炒、煎、炸,从早上到这会儿没有停,一只炉子不够,又生了一只煤炉。我们家三个大男人都是两个肩膀扛着一张嘴,什么也没带回来。我妈妈一个人的那份春节计划食品对我们四个人来说,实在是少得可怜。夏老太把她的那一份春节计划食品不声不响地跟我妈妈的放在一起,要跟我们家混在一起过年。我妈妈坚辞不肯,对她苦笑着摇头,又拎了放到旁边去。我们几个也实在没脸去分食一个快八十岁的老太太不多的春节食品。跟往年一样,又是买了一只猪头脸儿。那也真的就是一张猪“脸”,一点儿颈子都不带的,真亏了那肉案上的师傅一手好功夫。
又想起了洪永成跟我说过的,我们有什么资格谈恋爱?除了是个男人以外,其它什么条件都没有。此刻越想越觉得他说得对。一天到晚“心呵”、“心呵”的有什么用,喊一万遍,也不能真的掏出来,切成片炒着吃了。连一颗猪心也抵不上。我多少有点想通了你为什么不想理我了。现在我自己都有点瞧不起自己。穷。贱。一条又穷又贱的狗崽子。一只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
如此而已。
但是。总是忘不了你。
真想给自己一刀算了。活在这世上是为了什么?
2,16,除夕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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