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白天生产夜间革命,天旋地转一打三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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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促生产,晚上抓革命,在各种会议的旋涡中转得晕头转向
◇也许可以将“可教子女学习班”作为一个重新向上的转折点
◇除了**的书,连马恩列斯的著作都不要学,那些东西早就过时了
◇以前赶着拍马屁的小屁漏们,现在见了“老板”头一低就过去了
◇我深切地感到我是如此地孤单。于是就加倍地想念你
◇运动进入大检举、大揭发、大批判、大清理的阶段
◇这两个消息都让我感到茫然不知所措
◇让他们追求吧,我以我的妹妹为骄傲
◇只要能让你幸福的事,我都愿意去做,哪怕是毁灭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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雉水县方亭公社三大队七小队
吉如雪同志收
建设兵团三十四团三十二连某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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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雪:你好!
已经是3月11日了,过了惊蛰,马上就是春分。前天刚把你的信发走。可是此刻,你瞧,东风卷着鸭绒似的雪花正在漫天飞舞,四望无际的旷野顷刻间成了白茫茫的一片。隔着窗户,屋子里也被映得这样亮。远远近近的雪花快活地,密密匝匝地飞着,依稀还能听到私语似的索索声。可是,已经是春天了呀……
我的小公主此刻在哪里观赏这美丽的飞雪呢?在想着我吗?
忽然想起一件事。我们一家四个人,三个男人都已经下了乡,家里就剩了我妈妈一个人,还在厂里上三班倒。我回不了家,而且,回去,其实就是变相地加重妈妈的负担。你能替我去看看她吗?呆几分钟,多少说两句话……她一个人,下了工回家,冷冷清清的,多孤单呵。我可怜的妈妈。于是又想到,农场上的制度是如此地紧,以前说的准备正常地维持不到十分之一的人在家度探亲假的说法早就不提了,跟过春节时一样,现在又是无论什么假也不批。每逢星期日休息的“制度”也在不知不觉之间取消了,一打三反运动正在轰轰烈烈地展开,也没有人敢提什么休息不休息的事。个人利益必须服从革命的大局。现在是革命加拚命,拚命干革命的时候,白天促生产,晚上抓革命。每天都是大锹、扁担、泥络子,从早到晚开明沟,完善灌、排水系统(现在仅仅是排水系统)。马上等收好了麦子还要筑灌溉渠、平整田地,今年据说有近一千亩水稻的任务。晚上收工回来,限时限刻地吃好晚饭,马上哨子声就吹成一片。以班为单位开会,以排为单位开会,全连的职工大会,有时这边正开着会,又有人来通知,某某、某某到什么地方去开其它的什么会。会的形式也是各种各样,动员会、表决心会、批判会、鼓劲会、评比会、斗私批修会、学毛选心得交流会、天天读、各种名目的学习班……,通过学习政策,领会这一声势浩大的政治运动的目的和伟大意义,掌握克敌致胜的武器。整个的感觉就是所有的人和事组成了一个超级的大旋涡,我自己则是在这个旋涡中被转得晕头转向。近来,久已遗忘的失眠又来找上了我。我怎样尽自己的责任来改变现状?应该为妹妹提出的题目做一个不说是最好的,也必须是及格的回答……
既然你不肯到这儿来玩几天,那么,近几个月就不要来了吧。让我也来准备“为了不可知的将来”作一番努力。虽然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你,惦记着你,希望能见到你。然而,怎么说呢?人世间的事恐怕也很难说得清楚。最近有风声传出来,说是马上要开办一个“剥削阶级家庭出身的知青的学习班”。可以想见,无非是再一次“深入学习”党的“有成份论,不唯成份论,重在个人表现”的阶级政策。十年了,体会也不知道怎样才算深刻。作为一个狗崽子,对这项政策的感受可以说是刻骨铭心了吧?但是,我在想,也许可以把这个学习班作为一个转折点来重新向上,用积极的态度去对待一切。而改变态度,总得有个借口。但是,会收到什么效果吗?实在难以逆料。而且,要真的积极地参加到革命运动中去,就必须把自己的爱好、兴趣部分地或全部地扔下,要做、应该做的事是这样地多。单是劳动一项,就得付出多少时间和汗水,还有无穷无尽的政治学习、革命大批判……。一想到要抛下锺爱的美术、音乐、诗词而一头钻到大批判、小评论这些你剌我、我戳你,互相之间攀比着一个比一个革命,一个比一个激进的潮流中去,吹毛求疵地寻找、发现别人身上的非无产阶级思想的人与人的斗争中去,不由得人不举步踟蹰。但是,最令人生畏的还不是这些。改变态度,就意味着与以前的朋友们割裂,除非他们也采取和我一样的想法和做法。然而,即使他们采取了和我一样的想法和做法,从此之后也就没有了真正的思想感情的交流。大家都必须用一付面具和铠甲把自己包裹起来,再也不以真面目相见了。
不过,走着瞧吧。我不过是一棵无所谓的小草。但是,不管什么样的压力都是征服不了顽强的小草的。头上有块大石头压住,它会换一个方向,从其它地方探出头来谋求自己的发展。目前能做的,只能是到什么山上砍什么柴,到什么河边唱什么歌。
3月11日把信开了个头,这会儿已经是15日的晚上。夜已深,15日也剩下不多时间了。窗外,西北风正刮得呜呜地响。有很多话要跟你讲,明天再说吧。临睡之前,再一次地亲吻着你的照片。祝你做一个好梦,我的好妹妹!如雪!如雪!!
70,3,15夜
此时此地,正处在一场暴风雨前的沉寂。几天之后,甚至,几个小时之后,是个什么样子?谁也说不准。昨天和今天,连队的中心工作是狠抓意识形态领域里的阶级斗争。怎么抓?又是一次破四旧。什么样的书都收。传达的指令是:所有的人,必须把所有的不符合**思想的书籍、杂志、图画,等等等等诸如此类,全部清理、上缴。现在上缴,还可以既往不咎,如果现在不缴,以后再被检举揭发或者说是查抄出来,性质就不一样了。什么样的东西是不符合**思想的呢?除了**著作以外,其它全部都是。**的书是革命的宝,是革命人民不可须臾离开的万能的钥匙,革命人民其它什么也不需要。我咬了咬牙,把我抄了大半年的《宋词选》、还有《素描述要》、《门采尔的素描》、海涅的《诗歌集》、一本巴尔札克的《高老头》(郑元白用它来赔偿我的《马克思、恩格斯收集的民歌》,我本来准备看好了再还给他的)、《唐诗三百首》、《怎样学五线谱》,还有几本不相干的闲书,全都交到连部去了。交去的书全都堆在钟林锋宿舍里,都堆成小山了,全都由他负责登记,销毁。交书时,他跟我挤了挤眼睛歪了歪嘴。这小子这一次大发了。武装排的排长是个初中生,他甚至说,连马恩列斯的著作都用不着学,那都是些什么时候的东西,已经早就过时了。林副主席说了,世界革命的形势发展突飞猛进,**的思想是当今世界上最高最活的马克思列宁主义,所以,什么《反杜林论》、《哥达纲领批判》之类的书应该也在上缴之列。我听了之后,二话没说,就回宿舍把《反杜林论》和《**宣言》再捧过去。大家都说,那“一个**的幽灵在欧洲上空徘徊”本来就说得不好,如果不是马列经典,说它是“恶毒攻击”都不为过。“**的幽灵”,这是革命人民的语言吗?贫下中农肯定不会这样说的。但是连长捧着翻了翻,说,马恩列斯著作就不要缴了。这才又捧了回来。看样子,今后的世界真的要变成**思想的一统天下了。幸亏没有把我爸爸的书带到连队来。那巴掌大的一只箱子就是我全部的世界,又能藏得住什么?
我们宿舍里的曹华隆这几天也开始感到有了压力,再不像前些时那样什么都不在乎了。到我们宿舍来串门闲扯的人明显地骤然减少。原来那些热热火火地赶着拍马屁的小屁漏们,有的现在见了“老板”,头一低就过去了。大家都已经感受到了即将到来的风暴,都已经意识到“老板”马上要有一点麻烦。“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已经开始灵了。但这种形势对我并没有好处。因为我们住一个宿舍,在一个班劳动,这样给别人造成的印象或者说是感觉,就是我和他之间反而比以前更粘乎了。而且,从他的态度和出言吐语里,我也察觉到,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希望跟我接近。但这也仅仅是精神上的。因为,他自己肯定也清楚,在实际问题上我并不能给他以一丝一毫的帮助。以前好多人围着他转的时候,还不太觉得我的存在,现在我们俩简直是“形影不离”了。

如雪呵如雪!我深切地感到我是如此地孤单。在这种时刻,就加倍地想念你,我的好朋友!这世界上唯一真正了解我的人。你永远是我精神上的安慰,鼓舞我向前的力量。你们那里的一打三反运动也开始了吧?你除了在宣传队以外,别的还干些什么吗?你的希望有实现的可能吗?二哥的回信是怎么说的?现在没有一天要演出几场的情况了吧?写信给我呀!我这些时有提琴拉——小裘一定要把他的琴“寄”放在我这儿,他说,他要拉的话可以到我这儿来。不知有没有趁便也接触接触、安慰安慰曹华隆的意思在里边。我很感激他用心良苦,但是,自己没有一把琴总归不自在。连队里的那把琴也在我这儿,连长已经让人到常州去买弦去了。我跟他说,要是能买到,最好多买几根A弦,他说已经讲了,买就买他10根。我没敢再吱声,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臭”我。还是得想办法自己买把琴。
写信来吧,我的妹妹!我是那样一遍一遍地读着你的信。这几行放任而亲切的字迹给我多大的安慰呵!望妹妹珍重自己的身体。也不知你们的宣传队除排练、演出之外,还参加队里的劳动吗?
愿你一切都好。
70,3,19
如雪:你好!
近况如何?又快有一个月没有收到你的信了。上次寄的信和文娱宣传材料收到否?
后来又给你写过几次信,都没有寄。这次一起寄给你吧。
此地的运动已发展到第二阶段。目前正在进行“四大”。不是“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那个四大,而是大检举、大揭发、大批判、大清理。学习政策、掌握武器的阶段已成为过去,现在是展开斗争的时候了。“可教子女学习班”已经结束了好几天。我现在的处境相当麻烦(用词不当)。以前是抱着“反正一切都算了”的思想躺下来,在政治上是丝毫不求上进的。现在既然要向上,谋求“将来”与“前途”,则不能不花费几倍的力气。正好又碰上了这一打三反运动,与旧的一切决裂更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要通过长期的、艰苦的,甚至是痛苦的努力。不过,为了你,为了我们的将来,我相信我能不懈地努力下去。只是在这当中,时时处处会感到这家庭出身的压力,就无须多说了。然而,我仍然怀疑我的努力是否会产生效果。“开弓没有回头箭”,总不能刚刚在学习班上表了态,才过三四天就又躺下来,再一次“露出狐狸精的尾巴”?但是,现实却又是如此地令人无法乐观……
今天,从小戴那里得知了两个消息。这两个消息都让我感到茫然不知所措。
小钟让小钱告诉31连的戴贯龙,叫他再转告我(拐了这么大一个弯!),连部经过会议讨论,已经确定将常州知青里的曹华隆列为这次一打三反运动中的主要打击对象。最后的结果很可能就是现行反革命。连部现在收到的各种揭发材料中,光是与他有关的已经可以动秤称了。不但有来场以后的,还有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初期的。这几天是背靠背检举揭发,马上可能还会转入“面对面的斗争”。提醒我,要搞清楚目前的形势和自己所处的位置。其实,就是不说,我也能看得出曹所面临的处境。但是,我倒也并不多么紧张。我跟他认识还不到一年,除了去年吃了一次鸡,最近一次年夜饭,也没有什么值得一说的牵连。交往并谈不上“深厚”。关键是我对这件事要采取什么态度。当然,我的态度并不会对事情的进程起什么影响。然而,我要对曹、对我自己,对妹妹有个交代。小裘他们的处境才是真的糟糕。
他告诉我的另一个消息对我的打击其实更大:遇罗克,作为现行反革命,已经被枪决。是这个月上旬的事。最严重的罪行据说就是写了那篇《出身论》并以这篇文章为号召组织反革命集团。遇罗克在牢房里最后给同伴留了一首诗《赠友人》:攻读健泳手足情,遗业艰难赖众英。未必清明牲壮鬼,乾坤特重我头轻。他把为“可教子女”们争取平等的权利作为一项事业去奋斗了。他不老老实实。他“乱说乱动”。我们还有没有前途?无话可说。然而,我的箭已经射出。此刻再躺倒则无异于自杀。唉!遇罗克。
除了伙食和服装——“吃”、“穿”二字,其它一切都套用军队的标准。制度紧得称得上“严酷”,特别是在运动当中。无论什么假,哪怕家里死了人都不批。劳动、开会、学习、讨论,一丝一毫的空余时间都没有。现在是真心地羡慕你们插社插队的人了。你三哥算是离家最远的,也不过90里地,就是步行,也只要走一天工夫。近的只有十几里路,就算不上一回事了。最关键的是多么自由呵!
就到这儿吧。祝你愉快、健康。
兄3,27
如雪:刚刚准备把信寄给你,又接到家里的一封信(也一起寄给你吧)。再来涂上几句。
十五号左右寄回家一封信,今天来了这两张纸。一张是姑妈写的,一张是妈妈写的。说老实话,看了姑妈写的东西,心里忽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说不出的酸溜溜的味道。但立刻又觉得可笑。这怎么可能呢?我的如雪呵!还有谁能比我更了解她?原来我姑妈的邻居家有一个女孩子就插在方亭三大队六小队,离你住的地方只有一里多路。你恐怕还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可是,她已经在搬弄你的是非闲话了。但从另一方面看,也可见得你引人瞩目的程度了。
你曾经对我说过,“你肯定知道外边的人是怎样说我的”。如雪呵如雪,捕风捉影的事总归是免不了的。更何况,像我的妹妹这样漂亮、这样聪明,各方面的条件都这样好的人,怎么能不使别人“不怀好意”呢?让他们追求吧,我引此以为骄傲。我从来不知道有些什么样的人在追求你,我也不想知道。有什么必要呢?去年夏天,你曾亲口告诉我,你又遇到了对你好的人,而且,他的热情曾让你感动。然而,如果不以了解和信任为前提,那还算什么爱情呢?那些鼠肚鸡肠式的男人要求自己的爱人“不与任何别的男人接触”,那才真是既可笑又可悲的事情。这封信给你当个笑话看,但千万不要气愤,更不必难受,否则,正是“拿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这就有失我把信给你看的初衷了。
关心、了解儿子的毕竟还是妈妈。妈妈信上最后一句话的意思是:事情的真实情况并不一定就是如此(但是别人的谣传也不是一点影子也没有),你千万不要一听就当真、着急(以致做出什么不可收拾的蠢事来)。
不过,从我的内心来讲,感情是矛盾、复杂的。一方面,我爱你。我爱你胜过爱这世上的一切。我也十二万分地需要你的爱。如果没有你的爱,我简直不知道我该怎样去生活。但是,另一方面,我又知道我自己所处的境况和地位。这就是我说过的“我简直没有谈恋爱的资格”和“我的关心和爱护只会使你更加痛苦”的意思。有的时候我也想,你不应该为了我去承受这样的痛苦和折磨。你应该有更美好的爱情,更美好的生活。如果你跟别人在一起能得到比和我在一起时更大的幸福,那么,我愿意,也毫无怨言地选择离开。虽然这样会使我受到沉重的创伤和痛苦。但是,我知道我的妹妹是怎样地爱着我。于是我也只有用无比深沉、矢志不渝的爱来报答。既是为了报答你,也是为了我自己的爱,我将尽我的一切努力来为了我们的今后去争取,去积极向上。总之,不管怎样,只要能让你幸福的事,我都愿意去做,并且为此而感到荣耀,——哪怕是毁灭我自己。
夜已经很深了。窗外呼呼地刮着风——江边上的风。字也越写越潦草。我也真的累了。不写了,就此搁笔吧。然而,意犹未尽,纸短情长。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的话要说。还是来玩几天吧,我的亲爱的!望尽可能快地复信,告诉我你什么时候来,我好准备着迎接你。Goodnight!
永远爱着你的兄草于70,3,28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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