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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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慕容冲为他备下的醇香佳酿容楼却觉难以下咽。
这样的庆功酒他着实没有喝过。
坐在中山王府后院里的酒桌前,他等了中山王快两个时辰。等来的慕容冲却一脸黯然,全没相见时的喜悦,反而吞吞吐吐告之因他丢失了燕国镇国的‘定国枪’,是以抗晋一战的功劳大部分被压下,只打算封他个荣誉上的候爵,并无封土,更无权力,后天皇上会在大殿上例行封赏,让他提前做好心理准备。
不过,酒纵然难喝,但是对着愁眉不展、不停为为他添酒的慕容冲,他还是沉默着一碗接一碗地喝下了。
“我知你心中不平,只是目前这事我尚做不得主。上庸王和皇上的心意坚决,我实在也无能为力。”慕容冲见他面前碗空了,便又为他添满。
容楼又一口干尽,略有埋怨,有些无奈道:“我知道,此事于你无关。只是,今日久别相聚,你本可不必提及,也省得一起扫兴。”
慕容冲只所以一见面便下意识地将有关封赏的事一股脑说了出来,正是怕日后容楼对他有所误会,想即刻撇清干系。
只是,他心里也知道自己并没有为容楼据理力争过,所以扪心自问,也知道并非与自己无关。
慕容冲心里一虚,“我......”替容楼倒酒的手微微颤了颤,但瞬间便恢复了稳定,又道:“现在我位居燕国大司马,手握兵马实权。你的能力和功劳我怎会不知晓,以后对你加以重用是毫无疑问的。”
酒碗又被斟满,他放下酒坛继续道:“其实,参军一职的实权可大可小,尽在我的掌握之中。有我在,你大可不必看重这些,保持平常心态便可。”
容楼摇了摇头,却并未答话,只是喝酒。
他并非看重功劳和升迁之人,但本应该属于他的东西却硬生生被别人无视和剥夺了,这样的感受令他怎么可能用平常心去对待?
“想发火也好,想骂娘也罢,你统统都讲出来,喝闷酒能有什么用?!”慕容冲见他一言不发,心中火起。
容楼放下酒碗,抬头看向慕容冲,道:“酒喝多了总是会醉,喝酒最大的用处当然就是这个。发火和骂娘才真是无用。”
“不管有没有用,你现在心里憋屈,不妨于我直言。”
容楼摆摆手道:“憋屈是有,不过没有凤凰你想得那么严重。”他从桌边另拿了一只碗,给慕容冲也满上,笑道:“我忽然发现越是难喝的酒反而越是容易上瘾,这会儿不是我想喝,而是已经停不下来了。来,不如你也一起喝。”
“听说你受伤了,伤在哪里?复元得如何?”慕容冲关切道。
容楼心中一甜,刚才的不快一时丢了七八分。心念转动,扮作垂头丧气的模样道:“伤得很重,只怕......”
慕容冲立刻放下手中酒碗,倾身向前,一把抓住容楼的左手腕,焦急道:“快脱了衣服给我瞧瞧!”
容楼剑眉高扬,哈哈大笑。
慕容冲没想到他刚才还面无表情,现在就如沐春风,转变的速度如此之快,愕然道:“怎么了?”
容楼叹了口气,估作失望道:“原来你平日里的正经全是装出来的,叫人脱衣服倒是张口即来。”
慕容冲一时面红耳赤,立刻甩开他的手,反唇相击道:“居然能拿自己的伤势调笑,若是营中士兵瞧见你现在这样孩子气,谁还能相信你是燕国战场上的武神?”
容楼笑道:“他们相信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相信。”
慕容冲看他这副样子,知道受的伤定是已经复元了,道:“当真无碍了?”
容楼点头,道:“回来之前就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慕容冲喝了一口酒,道:“你以后不要和吴王走得太近,有害无益。”
容楼“咦”了一声,道:“垂将军怎么了?”
慕容冲欲言又止,道:“别多问,反正你听我的就是。”
容楼不置可否。
两人喝着喝着,眼睛都朦胧了起来。
“可惜没有能歌善舞的艺人,不然趁着酒兴欣赏一番岂不快哉?”容楼执筷有节奏地轻轻敲打着酒碗边缘道。
慕容冲痴痴望着容楼,目光中荡起一池阳青,“吟歌、起舞不过雕虫小技,看得多了自然就学会了。你想看,不用艺人,有我便成。”
容楼讶然笑道:“今日倒要大开眼界了。”
慕容冲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石头,记不记得我们的第一次见面?”未等容楼回答,他慢慢道:“一袭黑色,浓若泼墨,挥洒而至,面带青涩。杨树滩畔,河水清泠,煞是惹人流连。风起涟漪,吹不尽的是,相思愁。”而后悠悠道:“我虽年幼,却从那时起一直记着你了。只是后来牵绊的事太多......纵有长剑在手,又如何?望断乌发,不见故人。”
容楼听毕,苦笑道:“我又何尝不是,逃不过‘咫尺天涯,睽隔不得’罢了。不过老天算待我们不错,现在不是在一起了吗?”
慕容冲点头道:“那是。不过,我和你不同,你比我要直接,这样更容易快乐。”说罢,长身而起,衣袂翻飞间,人已在院中舞动了起来。
他本来就身姿绰越,加上常年习武,虽然舞蹈的根基全无,也能模仿个大概形似。这番舞动起来即便婀娜多姿不足,却刚劲矫健有余,加上无意间渗进了武功的路数,身法灵便,步态轻捷,翻转变化间配上他口中吟唱出的自编诗句倒也相得益彰:
“二十余载梦彷徨,大志未筹意气扬。相伴驰骋光阴短,一世纵横情义长。刀枪出匣锋芒露,儒雅入世狂傲藏。但见今日故人在,把酒临风醉一场。”
......
这一夜,他们两人都醉了。
几日后,庄千棠被封中领军,位列三品,加号武卫将军。虽然这出乎意料地高升令他惊喜难抑,但也有随之而来的烦恼:因为被调至大司马的中军上任,所以想要和吴王亲卫部曲中的司马尘经常混在一起就变得遥不可及了。容楼因丢失了‘定国枪’,本应功过相抵,不过幸得圣上惜才爱将,是以虽未升官,却因其勇冠三军,被封为‘冠军侯’。其他人也各有封赏。
但是,最应该得到封赏的吴王慕容垂、他的长子慕容令以及他的几个亲信却没有被列入封赏的名单,在朝将官都不由暗暗起疑,揣度原因。据朝中一些老臣的可靠消息称,是上庸王慕容评依仗先帝给他的权力,压下了所有替吴王或与之相关的人员的请功奏折,皇上根本就没有机会看到那些折子。大部分人不敢问及此事,当然也有极少数刚正之人、或与吴王走得近些的殿上同僚预备在就此事提出疑异,但都被上庸王一句:“这事哪里说得清,写折请呈吧。”打发了过去。而那些人再写的折子到了上庸王手里便又石沉大海了。
北地夏苦,燥热难耐。
晌午时分,骄阳、无风。
容楼牵着乌椎马走出军营,照例要去各个哨口查看一番。虽然身上酷热无比,却被蒸腾的热浪烤得不能流出一滴汗来。他仰头看了看头顶上的炎炎烈日,加紧了步伐。
“容楼!”娇俏的声音带着惊喜自右方的树林边传出。
容楼赶忙转头看过去。
高大枝叶支撑起的一片阴凉下,一匹骏马被栓在树边,而一位翠衣薄裳的女子频频向他这里顾盼。
‘清河公主?’容楼有些惊讶,心道。他认出了来人,只是许久不见,她清瘦了很多。
容楼牵马向树萌而去。
走到近前,他发现慕容潆面带羞怯,双颊通红,也不知是不好意思,还是热过头了:“公主,现在正是日头最毒的时辰,你来营中可是有急事?”
慕容潆道:“我知道你会出营巡哨,也只有这个时候才能等到你。”
容楼想了一下,道:“这么说来公主是有急事找我?”
“那事我听说了,二哥只封你个‘冠军侯’的虚名。其实,力退桓温的头功无论如何也应该是你的。现在军中很多人都私下里为你鸣不平呢。”慕容潆急急道:“我知道这时候你心里一定最难平静。”
容楼施礼道:“我并没有很不平。若说不平,抗晋一役连全军统帅的吴王都未能有半点封赏,我这点不平又算得了什么?不过,你这么热的天赶过来,就为了安慰我,除了‘感谢’,我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慕容潆摇了摇头,“谢就不必了。你只要把这个收下,让我放心便好。”说完,她自怀中掏出一面古镜递给容楼,道:“这是吴王夫人段妃在世时送我的‘水月镜’,每当心烦意乱,愁肠百结的时候,我就把它带在身边,感觉会好很多。段妃说的不错,它真有让人安定心神的作用。”
容楼接过镜子,仔细瞧了瞧又递了回去,道:“公主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是这礼物我不能收。‘水月镜’既是段王妃送你的,而且又有奇效,可见乃是极其珍贵之物,还是应该由你妥为保管。”他展颜一笑,又道:“何且我一个大男人,要个镜子来也没什么用。”
慕容潆的脸色黯淡了下去,愠道:“东西我是送定了,你不要便丢了吧。”堵气似的转身便要离开。
容楼一把拉住她,道:“我想这镜子对你而言的确比我要有用的多,所以才不舍得让你送我。若是知道不收便会惹你生气,那我收下就是。”于是将水月镜塞入怀中。
慕容潆这才略露笑容,道:“你把它贴身带着,碰上麻烦事就不会心绪不宁了。”
容楼点了点头,道:“我先送你回宫?”
慕容潆道:“不急,我想和你说说话。”她转过身去,背向容楼,低语道:“我喜欢你,你早就知道。我等你的心情,你也不会不明白,可是,一直以来你总是躲着我,为什么?”
容楼为难地皱起眉头,道:“凤凰没有告诉你?”
“他说的那些门第之见根本就是敷衍我的。我想听你亲口告诉我实情。”慕容潆转过身来,一脸率真。
容楼长吁道:“我知道你的心意,只是......只是我已有了喜欢的人。”
“谁?”
容楼张嘴刚要作答,慕容潆却抢上一步,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巴:“你别说!我不想听!”
容楼点点头,慕容潆这才松开手,失落道:“其实,我早就已经感觉到了。”
“你知道是谁?”容楼讶然道。
慕容潆苦笑道:“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努力了这么久,却始终无法忘记你。‘早知如此绊人心,还如当初不相识’,原来单相思真的象诗里写得那么愁苦,却只有尝过的人才能真正明白。”她心中感慨万端,两行珠泪潸然滑落面颊。对容楼的几分爱、几分恼、几分愁、几分喜糅杂在一起,积蓄已久,此刻她只恨不得全倾吐给他,可话到嘴边却又似‘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般咽了回去。
这么美好的女子站在面前,却因为自己而为情所扰,伤心流泪,容楼心中一阵不忍。其实,慕容潆在他心里不是没有位置,只是绝不是爱人。
容楼伸手替她拭去面上泪迹,道:“是我配不上你。”
两人沉默片刻,慕容潆忽然用双臂抱住容楼的腰部,将耳朵侧贴在他的胸膛上,细细聆听。
容楼的手臂微动了动,似乎想抱住怀里的人以示安慰,但终究还是垂在了身体两侧,只是任由她抱着。
他知道若要断了她的相思,最好的办法便是不顾她的感受,在情感上对她残酷一些。
“残酷”容楼不是不会,在战场上,他可以对敌人残酷,但是在这么深爱他的女子面前,教他如何能残酷的起来?
慕容潆的声音还带着哭过的痕迹,道:“我很想听出你的心里有我。”
时间过了很久,久得足够让落泪之人的泪迹被温度蒸干,也足够让被抱之人的理智占领头脑。
容楼长叹一声,道:“公主,还是我送你回去吧。”
慕容潆这才松开容楼,淡淡道;“不用了,我自己可以回去。耽搁了你的巡查时间很对不起。”
容楼轻笑道:“目前燕国内外俱无战事,巡查只是惯例,倒没什么的。”
他替慕容潆解下栓马的绳索,扶正马鞍。
慕容潆矫捷地跨上马背,目视远方,道:“且不说你们都是男人,在一起不会有结果。你知不知道,你和他其实是一样的人,都是绝不会为了别人而改变自己的人。这样的两个人在一起是不会有幸福的。”紧接着,她回头看向容楼,深情无限道:“你记着,我慕容潆不一样,我会为爱的人而生,也会为爱的人而死。”说罢,扬鞭轻叱一声,跨下座骑一跃掠过,绝尘而去。只留下容楼一脸惊愕,和他的乌椎马一并站在那片树萌里。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人可以为别人死,却只能为自己活......’这话容楼终究没能说出来。
旭日东升,普照长安城。
外城规模庞大,居民众多;内城高大巍峨,警卫森严。无论外城、内城都被无孔不入的阳光镀上了一层金黄。
早朝已经结束,宣布退朝有一阵了。不过,大秦天王苻坚却并没有走,而是依旧坐在王位上,仔细翻看案桌上的奏折。
空阔的大殿上,除了埋头勤政的大秦天王以及殿上殿下整齐排列、岿然不动的几十个侍卫外再无其他人。
不一会儿,殿外有人来报:臣相王猛求见。
苻坚从王位上站起,料想王猛之所以去而复返,必是有不便在群臣面前奏议之事,立即宣他入殿。
“臣相可是还有事要奏。”
殿下王猛点了点头。
苻坚干脆走下王位,来到王猛身边,道:“请讲。”
王猛道:“我觉得现在是个时机,该派人去接触一下燕国的吴王了。”
“慕容垂?”
王猛道:“不错。他能力挽狂澜,大败桓温,的确是燕国不可多得的帅才。”
苻坚疑道:“此话不假,但只是接触一下能有何用?”
“不是接触‘一下’,而是暗地里要频繁地、不停地派人前去接触他。”王猛微笑道。

苻坚稍作沉思,摇头道:“这样的人才本王倒是很想招揽了来。只是他乃燕国皇族,估计任用怎样的厚禄、重礼都起不了作用。似他目前在燕国的地位,怎么可能为我们所动?”
王猛大笑道:“我并没有说要招揽他来,只是让大王多多派人前去求见他,送他贵重礼物,以此表明对他的诚意和重视。我们只需极尽所能地表示即可,至于他见与不见,收与不收倒是无关紧要。”
苻坚思索片刻,才恍然大悟道:“原来臣相是想用‘离间之计’。”
王猛点头称是,抚了抚颌下短须道:“不错,若是此计运用得当,我们不必动用一兵一卒,即可除去慕容垂这个心腹大患。那时,燕国就会成为我们大秦天国的囊中之物。”他拱手道:“而大王离统一北方就只有一步之遥了!”
苻坚赞叹一声,拍了拍王猛的肩膀道:“臣相只一人便可敌过百万雄师!”
容楼被中山王府的家仆领至慕容冲的书房外,正要伸手推门而入,却隐约听见里面有人谈话的声音,心道:‘难道他还约了别人?这么急差人命我过来,不知道所为何事?’知道房里还有别人,容楼便将推门的手势变成了敲门。
“请进。”里面慕容冲熟悉的声音响起。
容楼这才推门而入,惊见书房的案桌后坐着的是一身微服的皇上慕容暐,而大司马慕容冲则侧立一旁,正冲着刚进门的自己微笑。
容楼吃惊不小,皇上微服巡到王爷的府里倒也不算稀奇,只是,又派人叫自己前来掺和就未免有些莫名奇妙了。
他冲慕容冲点了点头,又连忙向慕容暐跪拜,口中称:“参见皇上!”
慕容暐摆摆手,道:“冠军侯不必多礼。赐坐。”
容楼谢恩后寻了下手的一个座位坐下。
“朕来中山王府本是和大司马有事密议,不过他觉得叫上你来一起仔细商讨才更妥当。”慕容暐道。
慕容冲缓迈几步来到容楼跟前,一脸郑重道:“你知不知道吴王最近和秦国的密使接触颇多?”
“密使?”容楼一脸茫然道:“从未听说过此事。”
“慕容垂乃我燕国重臣,他的这一动向令皇上和所有大臣甚为不安。”慕容冲冷冷道:“苻坚的使者不断,私下里一次次递拜帖求见慕容垂,又奉上贵重珍奇,拉拢策反他之心昭然若揭。哼,他们自以为能够瞒天过海,却忘记了这是在我燕国境内,任他们行事如何机密,又怎能躲得过我们的众多耳目?”
容楼沉思片刻,摇头道:“以我对吴王的了解,无论如何他也不会被秦王收买,做出亏对燕国之事。凤凰你可曾仔细查探清楚?......完全是秦国一厢情愿也未可知。所以,凡事还要有确凿的证据才可信。”
“凤凰?”慕容暐嗤笑道:“冠军侯在这议事之处居然可以直呼大司马的小名,果然非比寻常。原来有了同门之谊的确大不一样啊。”
容楼闻言连忙站起,拱手道:“是我失言了,该称‘大司马’才是。请皇上恕罪!”
慕容暐一脸不耐烦,道:“罢了罢了,恕你无罪。只是,吴王通敌之心朕早已明了,上庸王和朕已经分析得十分透彻了,不需再寻证据予以证实。”
他自案桌后站起,转到房中间,手负于背后,道:“朕今日前来为的就是和你们商讨要如何除去慕容垂这一燕国的隐患。”
容楼听言,一时间仿佛五雷轰顶,半张着嘴,回不过神来。
慕容冲拍了拍他的肩,声音低沉却力量十足,道:“我知道你和慕容垂、慕容令关系不错。不过,大是大非面前,你一定要站对立场。”
容楼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此刻,他当然也明白了慕容冲让他前来的意图--就是要他看清形势,和吴王一家彻底断了瓜葛。
慕容冲又转向慕容暐道:“皇上,其实臣早有打算,几日后便可趁他们不备,秘密将吴王府包围,拿下王府里一甘人等,按燕国例律听候发落。”
慕容暐恍然大喜:“你为何不早说?害朕这几日白白担心了一场。”
慕容冲摇头道:“非臣故意隐瞒,而是吴王在军中威信甚重,需等到时机成熟才能决定下手。”
慕容暐转而皱眉道:“不过,护城禁军中有不少将领与慕容令素来交好,我担心他们难免会透风给吴王府的人。”
慕容冲笑道:“皇上不必多虑。臣早已暗中调动兵马前来,不需动用禁军。”
慕容暐宽心地点了点头,而后望天道:“大司马,你说朕是不是很快便可以高枕无忧了?”
慕容冲笑而不答。
容楼却面色沉重,一言不发地立于一边沉思。
是夜,吴王府高大的围墙上一条黑影悄没声息地凌空而过,跃入府内。那黑衣蒙面之人显然对府内的路径大致熟识,所以几番左右周旋便轻松地避过了一队巡夜的家将,而后直向吴王亮着灯火的书房而去。
慕容垂正于灯下阅读,只觉耳边有利器破空之声,猛然抬头,惊见一枚匕首刺着一封信笺,已牢牢地钉在了立柱之上。他不待半分迟疑,一边寻着匕首来时的轨迹望去,发现窗户上被刺破了一个窟窿;一边口中喝道:“哪里走!”
慕容垂话音刚落,双手运力一拍案,人便从案桌后直直跃起,破窗而出。
显然是有人在窗外射出的匕首。根据这匕首射出的角度和力道,他料定来者武功高强,必定不好对付。
慕容垂掠出来时,那黑衣人则纵身刚要施展轻功离去,却被身后袭至的虎爪阻了阻,只得回身勉强接下几招。慕容垂见他只是一味防守,并无相搏之意,手上的招式也相应缓了下来。
黑衣人见根本无法摆脱慕容垂,只得手掌虚晃一招,疾速后退了几大步,一把扯下遮脸的黑巾:“垂将军,是我。”
却正是容楼。
“你?......”慕容垂当即收了招式,微显疑惑道:“容楼,你这是什么意思?”
容楼叹了口气,道:“本来只是想给将军传个消息,现在看来不得不说个清楚了。”
慕容垂道:“你深夜独闯吴王府,是的确要给我个交待。”
这时,两人周围已经围上了一圈护院家将。慕容垂先吩咐其中一人去叫慕容令前来见他,而后便遣散了其他人。
“先随我进书房去,而后再给我解释个明白。”也不管容楼是不是有跟上来,慕容垂只低头前面带路。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书房,慕容垂并未发问,而是先从立柱上拔下匕首和信笺,然后展开信笺低头仔细瞧了起来。
他越看眉头皱得越紧,眉间的‘川’字也印得越深。待他抬起头来时,手中轻如鸿毛的信笺却似变得重如泰山般让他把持不住,飘然滑落:“终究还是......”
容楼黯然道:“我能做的也只是把这个消息提前告之将军你,希望你能有办法化解。”
“父亲。”慕容令已经站在了书房的门口,脸上满是不解和疑惑:“怎么容楼也在?到底出了什么事?”
“你先看看那封信。”慕容垂指了指掉在地上的信笺,“容楼来正是为了通知我们这件事。”
慕容令捡起来,仔细看完后异常悲愤道:“上庸王怎么能这么诬蔑您?!皇上和大司马又怎么可以轻信于他?!”他“嘿”了一声,将手中信笺撕扯成碎片,丢至空中,怒气冲天道:“父亲,大功卓著却未有封赏,您忍下了;多次拒绝秦王的示好,把使者和礼物赶出府去,您也做到了。可是,这一切难道皇上他们一点也看不见吗?我相信,若不是顾及两国关系,您早就杀了那几个满口胡言的使者了!这样还不能证明您对大燕的忠心吗?!”
慕容垂却变得很平静,道:“他们不是看不见,是不想看见而已。”
容楼道:“将军,你可有什么办法?”
慕容令把心一横,道:“父亲,事已至此,干脆我们先发制人,杀了慕容评那个狗贼再说!杀了他,皇上必然惊怕,短时间也不敢对我们怎样。”
慕容垂沉思片刻道:“令儿,你先回去吧,我要一个人静静。天亮后,我想去皇陵一趟,很久没能去拜祭你四叔了。一切行动等我回来再做应变。”
他又转向容楼,道:“容楼,我很感谢你。只是,你能尽于此,以后的事就能避则避,尽量不要和我们家再有所来往。”他摇了摇头道:“否则恐有惹火烧身之灾。唉......你也回去吧。”
慕容令虽然气愤难平,但是他向来对父亲十分崇拜,言听计从,当下还是强压怒火回去了。
容楼迟疑了一下,似乎还想说什么,但一时又不知道该怎么说,点了点头,也告辞离开了。
只剩下慕容垂一个人。
他站在书房中央,烛火之光在他那张刚毅的面庞上跳动。他抬起头,面朝皇陵方向,微微一笑道:“四哥,你说过‘骨肉相残而首乱于国’。你放心,五弟我纵然一死,也不会忍心让你的在天之灵瞧见那一幕发生。”
......
一大早,容楼便被慕容冲亲自从卧榻上叫了起来。
“快起来!”
“怎么?”
“收拾一下,即刻随我上朝。皇上紧急升朝议事!”
容楼翻身而起,一边迅速更衣束发等,一边问道:“出什么事了?”
“慕容垂已经逃走了!”慕容冲沉声道:“还好刚才他的小儿子慕容麟赶来通报,我们才知道!”
“慕容麟?”容楼暗想,‘吴王怎么会养出这种吃里爬外的东西!难怪慕容令平时对他这个弟弟颇多微词。’
“还好他一直不被慕容垂看中,积怨已深,已算是我们安插在吴王府的人。”慕容冲道,“否则慕容垂偷偷逃远了我们都不知道。”
“原来你们早防着吴王。”容楼心中暗暗愤闷不已,“他既已逃了又能如何?”
“他携家带口,车马速度必然迟缓。即刻派人领兵前去追击,料想还来得及。”慕容冲道:“看来皇上升朝就是为了这事。”
容楼淡淡“哦”了一声。
见他收拾得差不多了,慕容冲一把拽过他的手,拉着他奔出了军营。
两人踩蹬上马之时,慕容冲稍稍停顿,忽然道:“我有一事不解。”
“什么?”
“显然是慕容垂已经知道了皇上准备要抓捕他们,才突然有所行动。可见那个消息已经走漏。”慕容冲望向马上容楼的那双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狐疑,“我想知道,是不是你......”
容楼道:“你觉得呢?”
慕容冲有些为难道:“我不知道。”
容楼道:“我本来就为吴王叫屈,就算真的是我,也属合情合理。”
慕容冲仔细想了想,摇了摇头道:“除掉吴王后,能代替他在军中地位的人就只有你!那时纵然上庸王心有不甘也不得不重用你。而如果你忤逆皇上的意思暗通吴王,却无疑是自毁前程。我想,你一定不会的。”说完跃上马背:“我们走!”
容楼笑了笑:“也许吧。”
两人策马扬鞭,赶向皇城。
慕容垂的确走了,带走了吴王府里所有的老小家眷,带走了亲卫部曲中真心跟随他的全部几百名心腹死士。
他只留下了一个人,那就是他名义上的妻子可足浑檎。
慕容垂去了哪里?
他只有两个方向可以选择:
往北,回到鲜卑的故乡大草原,那里还有很多零星的鲜卑族部落,他可以悠然地重新过上逐水草而居的生活。可是,要让他离开一生打拼、搏杀的中原土地,他不甘心!这里有他的雄心,有他的壮志,也有他的未来!
所以,他无路可走,只能选一个方向--往西!
只有通往大秦的路途还算比较平坦。
大殿上,当皇上慕容暐喝问“有哪位将军愿意领命前去追击叛国之人?”时,殿上所有的武将都沉默了。
他们不是不想,是不敢!
慕容垂统领燕国大军多年,他的厉害在燕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而其子慕容令的骁勇众将也早见识过。纵然可以带上几千兵马,却也担心自己会一不小心被人割掉了脑袋,射穿了脖子。若是两军对阵倒也罢了,必竟气势上旗鼓相当。而现在这二人是搏命而逃,保护一众家人,没有一点退路。遭遇上的话必然以死相拼,背水一战。而对慕容垂叛国一事,任谁都还是心存疑窦,领兵又只是追击,任何时候调转马头便是退路,气势上落了下风。这一战,凡是聪明的将领都不会去打,而不聪明的又摄于慕容垂的威名不敢请战。
慕容暐气恼不已,道:“难道我大燕无将不成?!”
不少武将都暗暗转身,将目光聚集在位列最后排的容楼身上。
在他们心目中,目前燕国可以与慕容垂相匹敌的武将也只有这位万军阵中伤了桓温的“冠军侯”了。
容楼神态自若,迈前一步,道:“末将愿往。”
他此言一出,惊喜的不光是皇上慕容暐,还有大司马慕容冲。
慕容冲原就担心容楼和慕容垂纠缠不清,现在见他请命追击,显是站在自己一边,当然欣喜不已,忙道:“如此甚好!我拔你铁骑三千,即刻起程向西追击。”
慕容暐道:“若是叛臣不愿束手就擒,卿只管将他们就地正法!此功领下,朕必有重赏!”
虎牢关外,燕草丛生。
慕容令白马银枪,挺身而立,身后跟着三百亲兵。
他虽然并未看见追兵的身影,但是远处那飞扬而起的尘烟告诉他,只要再一盏茶的功夫,那些追击而来的骑兵就会杀到跟前。
他目视尘烟起处,嘴角略带冷笑。
原来,初逃之时,慕容垂曾经对他说过燕国一定不会有武将胆敢追击前来,不过还是给了他三百亲兵用以断后。
‘父亲必竟是算错了一次。’他心想,‘不过就算来了又如何?’
他目光中带着冷酷,握枪的手紧了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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