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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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容楼低头刚踏进大门,便撞上了一脸惆怅着直奔出来的慕容潆。两人一个低头迈步,一个心不在焉,结结实实地撞了个满怀。容楼倒没什么,慕容潆却被撞得跌倒在地。倒地后,也不见她起来,顺势就地而坐,抱着双膝“嘤嘤”地哭了。
容楼吓了一跳,以为撞伤了她,连忙在她身边蹲下,关切道:“哪里受伤了?我背你去找医官。”
其实慕容潆此刻的哭泣并非因为摔倒吃痛,而是由于眼见叔母一家身陷危机,自己却左右为难、无能为力。那种对亲生父母痛彻心肺的埋怨和对这件事无计可施的失落本已令她仿佛窒息一般难受,却借着和容楼的这一撞之痛象是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流泪不止起来。
容楼见她并不答话,只一味哭泣落泪,心中也不免慌乱,情急之下一把将她揽至背上背着,反身出了大门准备去找医官。
“容楼,你,你带我寻个安静的地方去。”背上的人抽噎道。
容楼摇头皱眉道:“我不放心你的伤,先去诊治一下再说。”
若在平日听到心上人这样关心的一句话语,她一定开心得紧,可是现在的慕容潆满脑子都是刚才和慕容冲的争执内容,纷繁的心绪令她无暇顾及儿女情长,于是哽咽道:“我没受伤,只是心里难过。”
容楼柔声道:“那我放你下来,你自己走好不好?这样被别人看见,只怕有损公主清誉。”
慕容潆听他又是为自己考虑,心中一阵安慰,可是却没有下来的意思,勾住容楼颈项的右臂反而紧了紧,然后将脑袋贴在他的肩膀上,肯求道:“我刚才心里憋闷得好苦,在你背上倒感觉好多了。你就好人做到底,带我寻一处僻静的地方,陪我说说话,成么?”发现自己脸上的妆容被泪水弄湿,现在又沾到了容楼衣袍的肩部,她抬起左手用力擦了擦脸上的泪水,也无暇顾及被化开的胭脂水粉弄花了的面颊。
容楼脚下顿了顿,虽然没有吭声,却依她所言一路小跑,背着她闷头向城外而去。
燕国的春天虽然时间极短,却来得很快,几乎是一觉醒来便草长花开,但同时也是多风多雨,喜怒无常的。眼见刚才一片晴好,这会儿却刮起了大风,飘起了小雨。
容楼寻见一处寺庙大门紧闭,看上去甚是萧条。不过它所处地势颇高,屋檐又十分宽绰,倒是个遮风避雨的好去处。
他跑进檐下,放下背上的慕容潆,瞧见她一脸脏兮兮的站在身边,丝毫看不出以往的美丽和丰姿,不由心生怜惜,道:“刚才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
慕容潆感觉终于有一个人肯好好听自己说话了,便一古脑儿把事情全都对容楼说了,当然也包括先前同慕容冲的争执。
容楼一听之下,大惊不已,显然在此之前他并不知道吴王夫人被抓一事,讶然道:“怎么会这样?”
他同慕容令情同手足,而段洛就是慕容令的亲生母亲;他受吴王慕容垂的知育之恩,视其为父,而段洛正是他的结发妻子;他在吴王府里住过不短的时间,也吃过吴王夫人段洛亲手照着食谱学做的汉家小菜......想到这里,容楼只怕是自己耳朵听错了,面色极其郑重,又道:“真的确有其事?”
慕容潆点头道:“千真万确。”
容楼思索了片刻,道:“等雨小一些,我先送你回去。”
慕容潆叹了口气道:“我现在不想回去。连‘凤凰’都不肯帮吴王夫人......”然后她象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目光闪烁道:“对了,你和凤凰关系最好。我知道智计如他一定能想到化解这事的办法,只是他不愿意淌这趟混水。不如你替我再好好劝劝他,说不定他能听你的?”
容楼摇头道:“你和他有血脉之亲都劝不动,我不过只是他一个朋友,怎么可能让他听我的。何况这是立场问题,不是能劝得动的。他身为皇子,选择站在你母后的立场上原也无可厚非。”
慕容潆仰起一张小脏脸,期盼地看向容楼道:“那你呢?你站在哪一边?”
容楼沉默不答。
他的立场从来就没有改变过--他一直站在自己一边。
慕容潆也沉默片刻,突兀道:“其实我恨母后。”
见容楼一脸疑惑,她又道:“我记得第一次见面时,你曾经问我为什么会患上‘口吃’的毛病。现在我告诉你:是因为很久前的一天,我见到母后同一个男人单独在一起说些缠绵悱恻、情意绵绵的话。那些话原本是她应该只和父王说的......我想任何一个做女儿的发现自己的母亲同别的男人有奸情,尤其那个男人还和她的父亲有血缘关系,都不会原谅那个做母亲的。我曾经替母后想过成千上万个借口,但是没有一个能真正说服我自己。这次的事情,我不能和‘凤凰’一样站在她的立场上,应该就是因为我不相信她,我也永远忘不了那件事,就象我会一辈子都带着‘口吃’的毛病。”
......
容楼静静地听她诉说、哭泣,一言不发,只是在她需要的时候向她敞开怀抱。
慕容潆在他怀里哭诉着:“为什么?为什么我会有这样的娘亲?!老天为什么对我这么不公平?!”
容楼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安慰道:“不要怪老天,至少你还有娘亲......”
慕容潆仰起头看着他,无限怜悯道:“对不起,我忘了,你娘亲去逝的早。”
容楼苦笑了一下,又看了看屋檐外渐下渐止的雨,道:“不下了,我送你回宫。”
吴王府内,慕容令代替父亲慕容垂接见了容楼。
二人见面,相视一笑。隔了那么久,再次相见时的感觉已不是当年的师徒之谊,反倒生出兄弟的久别重逢之情。
容楼发现慕容令眼圈发黑,面容看上去有些憔悴,比当年在神机营时的风采差了许多,心中百感交集。想是他近来为母亲的遭遇烦恼所至,忙沉声道:“我听说了吴王夫人的事。”
慕容令目视远方,恨恨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容楼道:“那你们就打算这样束手待弊?”
慕容令无奈道:“你这个时候来,我很感激......只是,我和父亲几次三番去大牢,只要求见一见母亲,都被牢头拒绝。因为负责审问的上庸王早已下令不准疑犯见任何人。目前连面都见不上,又能做什么?”
两人沉默片刻后,容楼关切道:“吴王他现在怎样?”他原本求见的是慕容垂,却见到了慕容令,是以担心慕容垂的情况。任哪个铁铮铮的汉子眼见妻子深陷囹圄都不可能无动于衷。
慕容令道:“父亲正在写字。自从前日探视未果回来后,这几天来他什么人都不见,只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写字。”
容楼略微沉思,然后向慕容令拱了拱手,道:“我打听到慕興根慕大人现在正统领禁军,并且负责刑部大牢的安全......”话未说完,他目光一凛,看见一个人影从大堂外大步走了进来。
来的正是慕容垂。
但是,迎面而来的慕容垂着实让容楼吃了一惊。进来之人虽然还是那张一如以往的英挺面容,万夫莫挡的英雄气概,却是身着深蓝色素袍,竟然卸下了从不离身的甲胄。
“将军!”容楼愣了愣后连忙施礼。
慕容垂道:“免礼。”
慕容令上前焦虑道:“父亲,母亲在牢里已经呆了不少时日,我怕迟则生变。”
容楼凝神道:“我正想说,若是实在没有办法,将军不弃,我便去找上几人,一起趁夜劫了大牢,把夫人救出来......”
慕容垂盯着他仔细看了看,才附道:“如果我不是自认对你很了解,就会当你是别有用心的人派来的,再不会听你多说一句就让人绑了你去刑部,治你个蓄谋劫牢之罪!”
容楼听言不由一怔。
慕容垂接着道:“但是我了解你,所以也知道你是为我们心急所至。”
慕容令忙点头道:“母亲在牢中难免吃苦,我们却什么也做不了,容楼的话也不无道理。”
慕容垂表情一如平时,根本看不出夫人的被抓对他有什么影响,轻声道:“洛儿的事我在书房里想了很久,的确是什么也做不了。不过,该做的决定我已经做了。”他轻叹一声,道:“现在,我只是想见上她一面,有些话我希望亲口对她说。”
慕容令有些恼怒,紧握腰中配剑,道:“干脆反了这不分清红皂白的皇上,直接杀进大牢去救了母亲出来!”
慕容垂狠狠瞪了儿子一眼,道:“莫说这样逆天而行的事情必遭天打五雷轰,就算不遭天谴,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实力!没有虎符印鉴,你能用的兵马有多少?将你娘救出后又做何打算?”
虎符是皇帝调兵遣将时用的兵符,用青铜制成,分成两部分,合起来就是一块伏虎形的令牌,而只有两个虎符同时使用才可以调兵遣将。
燕国的虎符一半在皇上慕容俊手中,另一半则保存在慕容恪那里,平时打仗全靠战前授予的完整虎符印鉴来调遣燕国的各路兵马,没有虎符就等于没有兵马。
虽然慕容垂、慕容令及一干属下骁勇善战,但是他们自己的部曲却只有区区几千兵马。何况现在的皇帝仍然是民心所向,若是真的孤注一掷举兵起事,就那几千兵马也未必能同心协力......以这样的实力想要造反谈何容易。
慕容令眼前黑了黑,道:“难道就无路可走?”
慕容垂平静道:“解甲归田是一条路,视死如归又是一条路,只是看皇上要我走哪一条。”他转过身,凝视着大堂正面悬挂着的先帝画象,幽幽道:“令儿,你没见我已经下马卸甲了吗?”
容楼一直从旁关注,此刻突然道:“将军只是想见一见尊夫人,这件事我来周旋。无论怎样,势必让将军和夫人见上一面。”稍后便向两人请辞而去。
展燕然由于几次大仗的功劳卓著,现在已经被提拔为慕興根军中的一名校尉,配给了单独的营帐。
容楼飞马来到军中,通报后行至他的营帐前,甩蹬下马,正要栓上马,只见旁边已经栓着的一匹白马十分眼熟。他也没有多想,掀帘径直走进帐去。
因为他时常跑来寻展燕然一起喝酒、聊天,门口守卫的军士开始时还多加盘问,后来便知道他是展校尉的朋友,又是恪帅的参军,对他的到来习以为常,自然再不会阻拦。
他进去却见帐中空无一人,只得又走了出来,向一边的军士打听道:“不知展校尉人在何处?”
那军士道:“和那位经常来的姑娘一起出去了。”手指向前方,又道:“刚走没多久。容参军,你要是有急事,往东边的河岸处找找看。”
听到“姑娘”,容楼有些惊讶,暗想:‘没听他提起过啊?’不过因为心中有事,当下也无暇顾及,便直向河岸方向而去。
找到展燕然的时候,他的身边赫然站着贺兰雪,容楼稍稍有些吃惊,但随及便明白了几分,迎上去,道:“贺兰姑娘也在这里?”
贺兰雪道:“又没有规定只准你寻他喝酒,不准我找他聊天。”她话里有些怒气,显是恼容楼打扰她和展燕然的相处。
容楼猛地一拍展燕然的肩,道:“你小子,结交了佳人也不知会一声?”
展燕然“嘿嘿”笑道:“只是朋友,只是朋友而已......”
容楼转向贺兰雪,抱拳道;“贺兰姑娘,我真有急事和他商量,向你借他一用如何?”
贺兰雪听他这么一说,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又看了看展燕然,道:“那我改天再找你。”说完直奔帐前找自己的马去了。
待贺兰雪走远,容楼这才将段洛被抓入狱一事说出来同展燕然商量。展燕然听他讲完,也为吴王夫妇唏嘘叹息了一把,反问他道:“那现在能怎么办?”
容楼叹道:“我本来是想蒙面劫牢的,可是吴王不准,说是只想和夫人见上一面。”
展燕然心中激灵一震,差点吓出一身冷汗,道:“劫牢?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还好吴王没有应允你。”
容楼轻蔑道:“我原来还算了你一份,想不到你这么胆小如鼠?”
展燕然当即恼了,猛然向他胸口锤了一拳,怒道:“休要小看了我!若是象你这般不动脑子就胡乱行事,劫牢是没机会,死罪倒是先背上了。”
容楼胸口硬受了他一拳,却纹丝不动,道:“有些事情,计划越周详反而越做不成。只要找准了方向,照着目标去做,见机行事反倒才有胜算。”
展燕然‘嘿’了一声,道:“我们争这些狗屁有什么用?还是先弄明白吴王的打算是正题。难道他真的只是想和自己的夫人见上一面就满足了?”
容楼摇头道:“现在别说是吴王,任何除了狱卒以外的人都见不到夫人。”
展燕然眼珠转了转,恍然大悟道:“臭小子,难怪你来找我。现在刑部大牢的安全护卫工作的确是由我们负责。”然后,点头赞许道:“看来,刚才说你不动脑子真是我说错了。”
容楼大喜道:“你真有办法?我也只是赌赌看你能不能帮忙,并无十足把握。”
展燕然笑道:“我若是不帮,你打算怎么办?”
容楼望天道:“那我打算先花些功夫混进牢里,然后把那群守卫都敲晕了,再把吴王等几人请进来......”
展燕然一脸苦笑,道:“这么儿戏?你果然还是不动脑子......不过,先说好了,你们不能借机劫牢抢人!”
容楼道:“我什么时候对朋友失信过?”
展燕然笑道:“给我三天时间打点,三日后午夜时分你带人去刑部大牢那里。”
两人击掌为誓,一言为定。
燕国刑部大牢,阴冷潮湿,不见天日。
段洛蹲坐于囚室墙边,身后靠着的那堵墙上有个巴掌大的窗口,上面装着几根铁栏杆。它就算是与外界唯一相通的地方了。
一连几日慕容评都是白天只来一趟,不痛不痒地质问她几句是怎么给皇后下巫蛊的,在得到很多遍“不知道”这三个字后,便不置可否,一言不发地走了,只把她一人晾在囚室里。
面对牢狱生活,一直以来她表面上都很沉着淡定,心里却也难免隐藏着几分惊惧和愤慨。想她家世出身显赫,鲜卑段氏有谁不知?自幼锦衣玉食,为人妻、母后又备受尊敬、爱戴,何曾受过这样的罪?
不过,她虽身为女子,家境优越,却没有骄奢蛮横之习,反而更多了些机会熟读汉人诗书,琢磨为人品性,对做人的道理和气节只怕比大多数男人都更有研究,更讲原则,所以,纵然蒙冤入狱也能保持一派大家气度。正因为如此,狱中牢头也从没刻意为难过她,平日待她甚是恭敬有礼。

但是,今天不知为何,她的心总是‘呯呯’跳得又急又快,象是预感到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一样。
一阵心悸难受,她从腰间掏出一面小镜,紧紧贴着胸口,大口大口深呼吸了一阵。
这面小镜大约一只妇人手掌大小,看上去不大起眼,雕功笨拙,非常古朴。再仔细看时,发现它并非寻常铜镜,材质非铜非铁,十分坚硬,也不知道是什么做成的,似乎不曾打磨过,却显得特别明亮。
待到胸口的难受稍稍好转,她举起镜子,借着窗口漏下的微弱光线,准备细细整理自己纷乱的头发。
就在这时,牢头将门打开,道:“上庸王到,敢请夫人前往刑房。”他说这话时表情不忍,低着头不愿去看段洛。
段洛放下手中小镜,拢了拢头发,道:“烦请前面带路。”说完起身跟着牢头向刑房而去。
这间没有窗户,密如铁桶的硕大屋子就是大牢的刑房。即使是阳光明媚的大白天,这里也是一片黑暗,所以屋子四周每隔几步就立着一支半人高的铁烛台,里面点着**前臂粗细长短的巨型蜡烛,将这屋子笼罩在一片昏黄的光晕中。
透过那片黄光,段洛瞧见稳坐在正前方审讯案桌后的上庸王慕容评。
慕容评面无表情,道:“你第一次来这里,不妨先熟悉一下,若是还不仔细招来,以后只怕要常来走动。”
段洛环顾四周,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只见,黑乎乎的陈旧墙壁上印着斑斑驳驳的片片暗红,显是之前众多被用刑的囚犯留下的。再定睛细看,各种捆人、吊人的铁链;折磨人的铁棒、尖刺;已经烧红了的火炉、烙铁;还有很多她也看不明白的刑具应有尽有。
饶是她平日胆大心细、个性刚烈,见了这样的阵仗也是吓得一脸惨白。
慕容评见她有所反应,当下露出满意的神色,摆手让人搬来一张椅子放在自己的正前方,又示意段洛坐下。
待她小心翼翼坐下后,他悠悠道:“我向来不喜欢对女子用刑,尤其是吴王夫人你。我只是想知道你伙同高弼对皇后下蛊是受谁人指使?”
段洛淡然道:“我并未对皇后下蛊,又何来指使之人?”
慕容评哼哼两声道:“这个早有人证、物证,不容你辩驳。”
段洛道:“既然不容辩驳,直接叛我死罪便可,又何劳上庸王三番五次前来?”
慕容评愣了愣,旋及微笑道:“我们好殆亲戚一场,只希望夫人你能比高弼先招供出来,这样想来罪责可以轻一些。”
段洛再也忍耐不住,腾地站起身,怒目而视道:“巫蛊之罪何来轻重?横竖都是一个‘死’字!你只不过是想牵连进我相公,加害我们一家人!你这样做可有想过亲戚之情?”
慕容评叹了一口气,道:“此事与我何干?不过是皇上派我来审你们而已,要是高弼先招出来,夫人你再想招,只怕我也没空闲听了。”
段洛轻蔑道:“高大人那样刚正不阿、忠肝义胆之人又岂会诬陷我相公?倒是皇后,本该心胸宽阔,母仪天下,却使出这样猥琐的招数置我于死地,真正为人所不耻。”
慕容评示意撤去座椅,道:“既然吴王夫人不需要坐,那就站着吧,反正一会儿跳舞给我们看也不需要座位。”
‘跳舞?’段洛心中犯疑。
慕容评站起身,缓步从座位上走过一边,指着墙上悬挂着的一件铁片做成的衣服道:“这件铁裙许久没有人穿过了。”
他又走到屋子另一处,那里有一只悬挂在空中的铁笼,大约三尺见方,铁笼下是尚未燃起的火堆。慕容评拿起火钳拨弄了一下,道:“穿上铁裙,关进笼子里,再点燃这堆火......我想,这‘铁裙之舞’若由夫人表演起来一定优美动人。”
段洛听他讲完,眼前一阵眩晕,脚下踉跄几步,几乎要瘫倒。还好,她顺手一扶,手上一阵刺痛,“啊”了一声,不过借着这一扶倒是又恢复了平衡。
慕容评回头看向段洛,轻笑道:“难道夫人想要‘梳洗’一下?”
段洛忙看向方才手扶的地方,原来是一张铁床之上放着的一只巨大的铁刷,刷头上是密集的根根铁针。她的手想是不小心扶在了铁针之上。
慕容评继续道:“我说的‘梳洗’可不是夫人以前在吴王府里每日间的梳洗打扮,而是一种极为残酷的刑罚。是让夫人先躺在铁床上,再用滚开的水在准备‘梳洗’的地方浇上一遍,然后用铁刷子一下一下地刷去身上的皮肉......”
段洛突然“哈哈”大笑了几声,虽然脸色有些铁青,却仍然淡淡道:“原来威胁和恐吓就是这样的。”
她虽然心中充满恐惧,却心气极高,显是不为所迫。
慕容评双手一摊,目光扫过屋内一干刑具,道:“这屋里有几十种刑具,每一种都不是用来威胁和恐吓的,而是用来实实在在地折磨人的。不知道夫人能捱到第几种?”
段洛却象是赌上了一口气一般,道:“那就要试试看了。”
慕容评见她如些坚决,也不由心生佩服之情,又劝道:“施巫蛊怎样都是死罪,可是能死得痛痛快快也未尝不是一种福气。夫人,你再考虑一下。”
段洛冷哼一声,道:“不用考虑了,那样的代价我付不起!”
慕容评一边摇头,一边叹气,而后示意行刑的四人围了上来,准备行刑,又道:“夫人若是受不住了,愿意画押指认指使之人,随时可以喊停,我立刻就给夫人找医官止痛。”
段洛一脸冰霜,再不理他。
......
午夜之分,刑部大牢的门却悄悄地打开了。夜色掩饰着四个披着黑色披风的身影一闪而入。
打开门的是展燕然,进去的四人是由容楼带领着的慕容垂、慕容令和慕容潆。
容楼本不欲带上慕容潆,可是,先是见她为叔母流泪不止,亲手做了精美的点心,挑了几本好书想要让狱卒拿进牢里去给段洛,却不被准许;又见她接连两日,每日都要往大牢跑好几趟,低声下气央求狱卒,只为见段洛一面,却不得相见,心中有些不忍,便也带上了她。
牢里阴森的过道中,一行人匆匆而过,展燕然脸色很凝重,悄悄在容楼耳边道:“夫人不妥。”
容楼皱了皱眉头,却不说话,只将目光扫过旁边那一桌酒菜以及歪歪歪斜斜倒着的几人。酒菜已经杯盘狼藉,八个值夜班的牢头、狱卒或躺倒在地,或趴坐在桌边,竟全倒了。想来是展燕然假意犒劳,却在酒菜里下了蒙汗药所至。
几人疾步跟随展燕然很快便往段洛的囚室而去。
未到跟前,便听见吴王夫人低低地呻吟声。
慕容垂心知不好,顾不得牢门未开,几步冲到最前面,隔着铁栏呼唤妻子:“洛儿,洛儿,你怎么了?”
容楼从未见过这样表情的慕容垂,那一脸的关切,一脸的焦急,还有一脸的温柔,和那日在大堂内看似没有任何影响的人仿佛不是一个人一般。
展燕然也赶上前来,打开囚室的门,点上灯火。除了容楼和他留在室外,其余三人都走了进去。
段洛蜷缩成一团,身上的衣裳显然被重新换过,却仍然能看出又有大片血渍印透了衣裳。她的头发如稻草般散乱成一堆,脸部蜡黄浮肿,紧闭着的双眼眼睑也肿得老高。她的上齿紧咬着下唇,咬得那么用力,以至鲜血滴滴渗出,似乎这样才能令她分散身体其他部分的疼痛,但是即便如此,她还是因疼痛忍不住发出低吼般的呻吟。
这哪里还是平素那个美丽端装,出口成章的叔母?慕容潆整个人好象呆了一般,立在一边,左手挽着的装点心的小竹篮失手摔落在地,右手拿着的书也散落一旁。
“洛儿......”慕容垂哽咽着一时无法说下去。
“娘......”慕容令的心象被刀绞一样。
两人全蹲下身去,俯在段洛身边。
听到丈夫和儿子的声音,段洛慢慢清醒了过来,道:“居然做梦了......”她还以为自己在梦里。
慕容垂轻轻抱起她,却感觉到她的身体因轻微的触动,疼痛得一阵哆嗦。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他柔声道:“洛儿,我真的来了,相公我就在你身边。”
段洛努力想睁大眼睛,无奈双眼肿得实在太厉害,她用尽力气也只睁开了一条细缝,但是也足够瞧见面前的慕容垂,微微一笑,道:“还好,能见上一面。”说完,她又伸出手,只见十只手指上的指甲全都支离破碎,结了厚厚的一层血痂。
那只手抚上旁边慕容令的面颊,轻轻地摩擦了一阵,道:“令儿......”
然后她的余光扫到了呆立在一边的慕容潆,于是向她招了招手,道:“没想到你这小丫头也惦记我,过来......”
慕容潆这才回过神来,走到段洛身边时已是泪流满面。
段洛四下摸索了一番,在角落里拾起那面小镜,轻轻擦拭着。
慕容潆见状,连忙道:“叔母,你要照镜子?潆儿来帮你。”
段洛摇了摇头,道:“丫头,别傻了。叔母再也漂亮不起来了,是用不着镜子的。我想把这镜子送给你。”说完将小镜放在慕容潆手中,又道:“这镜子是我娘给我的,又是我娘的娘给她的......我膝下无女,平时和你挺谈得来,就送给你吧。这镜子名叫‘水月’,除了可以梳装之用外,若是你心烦意乱,神不守舍时随身携带会有缓和情绪、镇定精神的作用。”
慕容潆一时痛哭流涕,一把拉过段洛就要往外拽,边拽边道:“叔母,我带你出去吧......等你好了,你照镜子,我给你......梳头......”
段洛挣脱她的手,道:“令儿,你先带潆丫头出去。我和你爹还有话说。”
慕容令似有不舍,不愿离去。
段洛正色道:“难不成你见娘虚弱了就不听话了?!”
慕容令听她这么一说,只得拉了慕容潆离开囚室。
慕容垂见室内就剩自己和段洛,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道:“洛儿,你最喜欢赵壹的《刺世嫉邪赋》,我抄了整整三天,抄了一千遍。那天从书房出来的时候,我就打定主意去找皇上,他让我承认什么就是什么。我们夫妻两人,不求同生,但愿共死。只是,在死之前,我还想再见你一面,能和你多说上几句话,所以拖延了几日。”
他捧起段洛的脸,仔细看着,轻轻抚摸着。虽然那张脸因为刑罚的折磨而不再美丽甚至有些丑陋,但慕容垂的神情却象是回到了很多年前的大婚夜晚,亲手挑开红盖头,第一次邂逅了那个美丽的少女一般,无限柔情道:“早知道他们这么折磨你......我那天就该直接去找皇上,这样你就不用受罪了......”
“你说什么?!”段洛挣扎着推开慕容垂,一脸茫然道。
慕容垂轻轻又搂住她,柔声道:“我说,今天我们已经见着面了,明天我就去求见皇上,让他治我施巫蛊害皇后的罪名,他要的不就是这个吗?然后是死是活,随他处置,我们就都不用受苦了......”
“慕容垂!”段洛用尽全力又一次推开了慕容垂,一脸愠怒,若是她有足够的力气恐怕早就跳起来了,道:“你那一千遍都白抄了!大丈夫自当心向天下,救百姓于疾苦。现在无论胡、汉,百姓都不得安生,你可以做的事情还很多,怎能轻易将性命生死交由旁人定夺?!”
慕容垂道:“洛儿......”
段洛一时气极,重咳几声,无奈牵动了伤口,痛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她努力喘了一口气,平稳住呼吸,又怒道:“你若象呆鸟一样跑去认罪找死,不但会害死你,更会害死我们的儿子!我受了这些苦楚却也不愿自尽解脱,对罪名抵死不认,为的是什么?为的就是我们段家的声誉,还有你和儿子的安危。我若是害怕疼痛自尽而亡,自然不用受这许多苦楚,但是难免落下畏罪自杀的嫌疑,以后你们要如何自处?我抵死不认,这罪也就是有名无实,最多判我一个人死罪,怎么也不会株连。你若是跑去找皇上认罪,必属株连之罪,岂不是要害死我的儿子?!......咳,咳,咳......”说到激动处,她又是一阵剧烈咳嗽,**一口血痰。
慕容垂轻轻抚顺她的气息,道:“我不能让他们再折磨你了!今天我要带你离开,大不了我们全家都离开燕国,逃到别的地界去。”
段洛一手挥出,重重打在慕容垂右脸上,喝道:“你什么时候决心做起丧家犬来了?!滚!你给我滚!”然后拼着一口气,挣扎着站起,跌跌撞撞地不停把慕容垂往囚室门外推,一边推,一边道:“我死也不会跟你走的!慕容垂,你记着。若是你一意孤行害死儿子,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慕容垂知她现在身体极弱,不敢相抗,只得被她推出囚室。
段洛从里面背靠铁门,以身体重量死死抵住,也不再回头看慕容垂:“相公,我心意如何你应该知道......生死由命。你们都快走,莫要让我再生气了。”
慕容垂站在铁栏门外,两行热泪滑落衣裳。他有多少年没有流过泪已经不记得了,原来似他这般视死如归,钢铁铸成的男子也会有伤心落泪的时候。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容楼和展燕然立于远处,一言不发,看着这样的生离死别,心痛不已,也为段洛这样有气节的女子感叹神伤。
半月后,段洛和高弼都未能认罪,死于狱中。
段洛死后,皇后可足浑楟的病情慢慢好转,宫中便有人传言施巫蛊之人已死,诅咒便自行解除。
皇上下旨,调吴王慕容垂出任平州刺史,镇守辽东,一月后出发。此举分明是借机将慕容垂调离邺城这个权力中心。
皇后传旨为了体恤吴王丧妻之痛,将妹妹可足浑檎赐于吴王,立为正室。
懿旨已下,不容慕容垂违抗。
但是据说,大婚的那夜,这个再次身着喜服红袍的男人却一步也未踏入洞房,而是守在亡妻的灵位前,抱着灵牌喝了一夜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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