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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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夜探大牢之后,容楼曾经问过慕容冲能不能想办法救出吴王夫人。
慕容冲只淡淡回答道:“我能做的事情很多,却不是每一件都要去做。你的问题慕容潆已经问过我了,她没告诉你吗?”
容楼道:“我原以为,以你的为人不会见死不救,照这样折磨下去,只怕吴王夫人性命不保。”
慕容冲忽然很认真地瞪着容楼的眼睛,道:“我的为人?连我自己都看不清楚,你居然能知道?”
容楼也不示弱,同样很认真地瞪着慕容冲的双眼,道:“你能为救哥哥而置自己于虎口险境,可见重视亲情。既然如此,如果你有办法为什么不能去救吴王夫人?”
慕容冲听完怔了怔,没有想到自己畋猎大会上的小伎俩会让容楼生出这样的‘误会’。他想了一会儿,转而讶然一笑道:“也许是因为她不姓慕容。”
容楼正待争辩,慕容冲却抢先问道:“这事本与你无关,你能不能不管这件事?”
容楼道:“不能,所以我尽力而为。”
慕容冲恍然笑道:“那你不是和我一样?”
容楼不解道:“我尽力而为,你却什么都没做,怎能一样?”
慕容冲摇了摇头,轻蔑道:“非也。什么都不管本是最容易做到的事情。最容易做到的事你偏偏不去做,可见你也是能做的事情很多,却不是每一件都要去做的。这么看来,我们岂不是一样的?”说完,大笑着拂袖而去。留下容楼愣在那里,寻思半晌,只当他是因为好胜,明明没有办法救出段洛却故弄玄虚找些借口而已。
慕容恪以最舒服的姿势斜靠着坐在书房里,将手上握着的一张大红色的请柬展开看了看,又合起丢在面前的案桌上。请柬的内容大概是明日起上庸王慕容评在家中设下三天三夜的大宴,为吴王北上饯行,诚邀大司马等几位朝中大臣一同赴宴。
慕容恪调整了一下坐姿,闭目养神了一会,心道;这上庸王的确是不简单。他因为主审“巫蛊咒皇后”一案间接得罪了慕容垂,事毕立即就摆出姿态主动设宴向吴王示好,用以试探他,还邀上自己前去做和事佬。慕容垂若是去了,有自己在,大家至少可以维持表面上的一团和气,也便于他慕容评推卸逶迤,必竟是为皇上办的事。另外也可以通过这次大宴观察一下朝中各派的势力分布;若是慕容垂连被邀同去的几位重臣的面子都不给,硬是托事不去,朝中各派势力对吴王的立场当然也就心知肚明--摆明了就是要公开和慕容评作对。日后上庸王再针对慕容垂的话,包括慕容恪在内的所有朝臣在场面上自然也都无话可说。这老狐狸的算盘打得真是不可谓不精。
他睁开眼,扫视了一下案桌上摊着的众多官文,而后一份份阅读起来。这些官文都是燕国境内各地的文官武将承报,由专人快马送来的,就等他过目后再挑选其中的重要事项上承慕容俊。
他一目十行地快速看过,心中却想着别的事情。
段洛、高弼的案子疑云重重,但是牵扯上了后宫的主人以及女人间的恩怨,慕容恪也不便插手。其实这件事,他一直冷眼旁观,就等着慕容俊真把慕容垂也套进去的时候再介入处理。因为,他对五弟慕容垂的军事才能十分看中,知道目前燕国中无人能出其右。现在这样的多事战乱之秋,似吴王这样的人才确是燕国的中流砥柱。只要他没有谋反叛国之举,慕容恪就是赌上脑袋也是要把他保下来的。
大婚后十几天过去了,可足浑檎到目前为止都没能见上新郎一面。大婚那夜,她的心上人没有进洞房来见她,留下她一个人呆在空落落的房间里垂泪对红烛。紧接着第二天一早慕容垂就搬至军营中住下再也没有回过吴王府。等待是漫长的,尤其是对一个新婚妻子而言。开始的几天,她理解他的丧妻之痛,知道他需要时间来平复;接下来的几天她很烦燥,只想着要亲眼见到他,亲口安慰他,她想告诉他段洛能为他做到的她也可以,而且会比她做的更好。她几次到军营中去寻他,却被王府中的家仆赶去劝了回来;再后来,她开始怀疑是不是那个男人和自己一样,心里也只能容得下一个女人,即使这个女人已经死了......
虽然慕容评请的人并不算多,不过三天三夜的大宴中途不能停歇,自然要花费大量的人力物力轮番上阵,他的确也算是煞费苦心了。这次的大宴就设在上庸王府的后院,院子正中留出了一片空地作为歌舞杂耍的场所,六桌酒席围着那块空地围成一圈。
慕容冲和容楼一左一右跟着慕容恪刚踏进了上庸王府的大门,立刻就有家仆上前招呼,将他们引至后院。进了后院,慕容恪一眼就瞧见主桌上坐着面无表情,一脸肃穆的慕容垂,不由一阵怜惜,心道:他还是来了。
慕容评一脸笑盈盈地疾步迎上来,拱手道:“大司马能应约前来,我这府上真是蓬筚生辉啊。”
慕容恪回道:“哪里,哪里。”
慕容评的目光继而又落在慕容恪身后跟着的慕容冲身上,于是侧过半步移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道:“侄孙也跟着来了?你是越来越一表人才了,现在不该叫你小凤凰,应该称呼中山王了。”
慕容冲摇头微笑道:“叔爷客气。”
容楼向上庸王施了一礼。慕容评微微颔首,虽然表面上也称赞了他几句,心中却对这汉人模样的俊挺青年有了些戒备。而后慕容评又去招呼陆续前来的其他文武官员及他们的随从。
离宴会开始还有段时间,人却都已基本到齐。收到请柬的正主们被安排在两张主桌落定,开始了寒暄聊天。而他们带来的随从大多是年青人,耐得住寂寞的少,都成群结队地在这王府中游园观赏,等着开宴。
慕容冲拉着容楼正指给他看上庸王种的花花草草。
“七皇子!容贤弟!”
听得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两人一起回头,便看见红袍会的贺兰锋、伊方卓和丘默向他们走来。
慕容冲笑道:“你们是跟随三位大人一起来的?”
贺兰锋道:“是啊。”
丘默笑道:“有白吃白喝的大餐不用我爹叫我,我也不能错过。”
伊方卓只笑了笑,他一向话不多。
慕容冲向他们的左右看了看,象是在寻找什么人,嘻笑道:“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这样的热闹她居然没有跟来?”
容楼接口道:“你说贺兰雪?”
慕容冲讶然道:“亏你还记得她?”
容楼笑道:“那么特别的女子想忘记也不容易。”
听到“贺兰雪”的名字,伊方卓那张和善的脸腾得就红了。
丘默看在眼里,哈哈大笑,道:“伊兄,我发现你越来越象大姑娘了。”
伊方卓似乎想要辩解,可是憋了半天只憋出了个“滚!”字。
贺兰锋用手在丘默脑门上弹了一下,虽然未真的用上力气,却也把个不谙武功的青年痛得呲牙咧嘴,嚷嚷道:“贺兰大哥,你从来都是帮我的,今天怎么站到伊小子那边去了?”
贺兰锋笑道:“谁叫你小没正经,欺负我妹夫。”
丘默不屑道:“果然是帮亲不帮理。”
慕容冲奇道:“伊方卓什么时候成你妹夫了?贺兰雪大婚我怎么不知道?”
丘默凑到慕容冲面前,嘻嘻笑道:“人家成婚也要向七皇子报告的么?莫非七皇子也对贺兰姑娘有意,否则为何这么关心她?”
“贺兰姑娘真的已经成婚了?”容楼吃惊不小,想到前阵子才在展燕然那里见过贺兰雪,感觉两人郎情妾意正浓。现在却听到这个消息,只担心他展兄弟的一腔爱恋莫名奇妙地付之东流,于是也一脸急切地想问个究竟。
他关切焦急的表情倒让慕容冲心生误会,吃了一惊,暗里醋意顿生,冷冷道:“人家成婚关你什么事?”
容楼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贺兰锋摆摆手,道:“还没有成婚,不过也不远了。那次畋猎大会上伊贤弟的表现我爹真的很满意,所以后来就和伊将军把婚事定下了。他们的婚期订在半年以后。”说完,他一把揽过伊方卓,豪气干云道:“他是我妹夫了,以后你们都不准欺负他!”
那四人谈笑风生,容楼心中却为展燕然一阵纠结,自然有些心不在焉。正东张西望间,瞧见两个熟悉的身影就站在前面的小亭中。
他撇下红袍会的四人,向小亭走去。
亭子里站着的两人,面对面相互注视,一个一身青袍,头上戴着青巾,看打扮分明是上庸王府里的家将;另一个雕翎戎装,腰间挂着戟刀,一派武将风姿。只是那青袍家将明明书卷儒雅,反倒一脸凌厉,而那带刀武将虽然彪悍干练,脸上却显露出懒散的笑意。
“司马尘、庄千棠!”容楼一边叫出两人的名字,一边撩袍跃上小亭。
两人也同时侧目看向容楼,齐声道:“凤凰?”
话音刚落,司马尘连忙改口道:“容楼,是你?”
庄千棠哈哈笑着就迎了上来,道:“你一定是跟随大司马前来赴宴的。我也是跟着垂将军来的。”
容楼点了点头,心情一阵激动,道:“我们自神机营中一别,很久都没能再见了。”
庄千棠“嗯”了一声,道:“再往后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相见。”他说这话时眼睛却瞥了瞥司马尘。
容楼问道:“刚才你们在聊什么?”
庄千棠自嘲地笑了笑,摊手道:“聊他喽。”说着,指着一旁的司马尘,继续道:“这人以前连友情都顾不上,说是要专心出人头地,成就大丈夫的丰功伟业,结果硬是跑到这里做了一个家将。容楼,你说怎么能有这么笨的人?!我劝他干脆和我一起北上辽东,那样才有机会,他不但不听劝,反倒跟我急了起来。”
容楼想了想,面向司马尘也道:“庄千棠说的没错,上庸王只让你做家将,看来并不想重用于你,以你的才能与其委屈在这里,不如跟随垂将军去平州驻防,那样才有机会出头。”
司马尘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脚,淡然道:“我在这里很好,人各有志,何必强求?”
庄千棠用力点了点头,明显有些气愤道:“好,好!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讲理?你是绝计不撞南墙不回头吧......这莫名奇妙的脾气迟早要害死你!”
容楼好奇地看了看庄千棠,奇怪他这样性情懒散的人怎会有这么认真地和人理论的时候。
司马尘抬起头嗤笑一声道:“你以为你是谁,一句话就能把我从上庸王府调到平州?”
庄千棠摇头,认真道:“我是不行,不过只要你愿意,我可以禀明垂将军。象你这样的人才我不信他不想用。”
司马尘道:“蒙你这么高看我,只怕我无福消受。当年我自己选择了背弃垂将军就没有想过再回去。”
庄千棠愤然道:“我把你当兄弟才这样为你考虑。这么久没见,你却已经开始把我当敌人了不成?
司马尘道:“不是敌人,是陌生人。现在我们各伺其主,没有立场做兄弟。”
庄千棠双拳紧握,虎目圆瞪,就差上去一拳挥出;而司马尘面色铁青,目带挑衅,也是一副准备干一架的德性。
见两人言语间火药味开始升腾起来,容楼连忙上前,一手拉住一人手腕,道:“今日旧友重逢,本是开心的事,你们何苦这么剑拔弩张?”然后指向亭外道:“看,酒宴要开始了,我们前去入座吧。”
......
酒宴已经开席。歌舞等表演也拉开了序幕。最先上场的是一位男性舞者,表演《雁舞》。只见他头戴风帽,身着绚丽长袍,袖摆宽大,忽而双手反掌举在头顶,忽而扩展前胸大跨步地原地跃起,忽而作展翅飞翔状,动作变化如行云流水,随着音乐舞动起来,仿佛大雁空中飞腾,别有一番滋味。一边伴奏的乐队人数不少,有立有坐,有单腿跪地,有双腿跪地,弹奏时演奏者合着曲调闭眼摇头,都十分投入动情。
一舞终了,叫好声四起。
其后又有歌者场中献唱《企喻歌》:
“男儿多意气,持剑竟烦忧。草碧原平阔,难驰千里牛。
顾镜容光减,世人错认贤。咄嗟藏腐鼠,也值二三钱。
戎衣忽如梦,白雪跃寒光。滴血成冰者,此身空自强。
十年任侠意,困缚自由身。生死何须问,自怜旧时人。”
唱得激扬亢爽,令宴会气氛一时大为豪迈,众人纷纷举碗酣饮。
待《鼓角横吹曲》响起的时候,在坐的曾经长年征战在外的武将们无不以箸击碗,歌声以和。
这时慕容评站起身,先抬手示意全场静下来,而后举起酒碗,敬向身边的慕容垂,道:“吴王北上辽东,少不得又要鞍马劳顿,希望一路顺风。”说完一口饮尽。
慕容垂也端起面前的一碗酒,对着上庸王举了举,不露声色一饮而尽。
虎目虬髯的大将军贺兰琪继而举起酒碗,起身郑重道:“吴王此去,说实话我心中不舍。平州的确要人驻守,只是派吴王前去......唉,讨伐西秦任重道远......”他话未说完便举碗干了,而后重重将碗掷于桌上,明显对皇上调慕容垂北上心中颇有异议。
慕容垂自然知道他是为自己可惜,区区平州根本用不着派象他这样的大将前往。
目前皇上意在讨伐西秦,正值用人之际,却将吴王这样的旷世将才丢于一边,怎么能不让朝中的一干将军为之扼腕叹息呢?
慕容垂笑道:“贺兰将军不必挂怀,国中有大司马坐阵,西秦实在没有什么好担心的。”说完向贺兰琪举了举碗,又干一碗。
尚书右仆射丘源拍了拍身边坐着的贺兰琪的肩膀道:“老将军,你们武将总是掂记着打打杀杀。要我说,其实这讨伐西秦之仗皇上虽然想打,可是打不打得起来都很难说。”
而后他挟起一口菜塞进嘴里,悠悠道:“现在皇上想构建一支百万骑兵的部队用以征秦,这几年是年年征兵,要求每家每户只准留一个男丁。”

他又喝了一小口酒,感叹道:“百万带甲骑兵啊!我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征满这个人数。”
他说完这话,一桌人都先不由怔了怔,然后低头吃菜的吃菜,倒酒的倒酒,没有人敢接下话茬。
丘源深得皇上赏识,一般说话就算有得罪皇上的地方,慕容俊也不会怪他,反而经常把他比作‘秦镜’,说是多照照他就能看清自己的诸多失误了。虽然丘源也没有真正意义上说过皇上的不是,说了的也是儿戏话,有关朝中的大事他更是颇有自觉地站在皇上一边,但是,由此可见,他平时说话的确是比其他大臣要随意得多。
稍后,慕容恪端起面前酒碗,叹了口气道:“圣上伐秦弊多利少,我本是不支持的。”
他此话一出,在坐各位的目光都聚集到了他的身上。
他喝了一口酒,又道:“秦王麾下的重臣王猛位列三公,此人行事滴水不漏,为人谨严庄重,深沉刚毅。是以,除非我燕国确实朝中无人了,否则他是不会轻易想要同大燕开仗的。秦王对他言听计从,自然也不会莫名犯我国土。我倒是担心......”
说到这里,他用眼角瞟了一眼慕容垂,后者怎会不明白他的意思?于是,接过话头,道:“大司马是担心南晋桓温?”
慕容恪点头微笑道:“江东的那双‘紫眼’,深不可测。”说完将手中酒碗一干而尽。
据说这桓温一双紫眼,面有七星,相貌异禀。
慕容垂道:“目前,南晋唯有此人北伐之心不死,只怕他趁我大燕伐秦之际来个釜底抽薪。”
慕容恪点头道:“正是。所以......”他挺身而立,又满上酒碗,送至慕容垂面前,道:“丈夫出门无万里,风云之会立可乘。虽然你北上辽东,但是紧记厉兵秣马、严阵以待,一旦招你回来,我不希望有丝毫耽搁。”
慕容垂从他手中接过那碗酒,点滴未洒全部饮下。
慕容评也端过满满一碗酒水,面带歉意地递到慕容垂面前,道:“那个,其实我也不想主审那件案子,只是皇上旨意压到了头上,实在是推脱不掉。吴王,好殆我们血浓于水,来,来,所谓相逢一笑泯恩仇,我也算在这里给你谢个罪,喝下这碗酒你就当让我安个心。”
慕容垂淡淡一笑道:“你我之间哪里来的恩仇?另外,要不是今天你提及,我几乎忘了自己还有个叔叔。”
慕容评愣了愣,又道:“我也难啊,其实在皇上面前我也为段洛说了不少好话,可惜......”
慕容垂抬眼瞪着慕容评,虎目中难掩悲愤之色,打断他道:“可惜,我一向只看人做什么,不听人说什么。另外,我不希望她的名字再被王叔提起,她没有那个福气。”
慕容评干笑两声,扫过在场一众大臣,眉毛一挑道:“这么说,吴王是不给我面子,这酒是喝不得了?”
没有人插话,可见大家都站在中立的立场上等着看这出好戏。
慕容垂忽然转怒为笑道:“刚才的饯行酒我可是实实在在地喝了,这谢罪酒么......王叔秉公执法,何罪之有?没有罪又何来谢罪,还是不喝为好。”
两人表面上虽然波澜不惊,暗地里却是针锋相对,一时气氛十分尴尬。
这时,一只手伸了过来,轻轻接下了慕容评的酒碗。
是慕容恪。
他掂掂碗,冲慕容评略有深意地笑道:“份量挺足啊,王叔。不过,以后不管是什么酒,不论份量多少,只要是敬给吴王的,我都会替他喝完!”言毕,一仰头尽数喝下。
他这话一出,一众将官都看得明白,慕容恪已经表露立场,是要决心罩着慕容垂了。
慕容评见状,哈哈笑道:“有大司马这句话在,吴王的酒我却是不敢敬了啊。”
慕容恪反手又满上两碗酒,道:“从来都是做晚辈的敬酒给长辈,现在怎么能坏了礼数?来,来,我和五弟敬王叔一碗。”三人一起又各干了一碗。
慕容评一挥手,歌舞鼓乐便又粉墨登场......披发素衣的拔头舞,盛行一时的土鼓浑等让在座的宾客大饱了眼福耳福,好不热闹。
入夜,后院里架起了灯火,只有少数家仆和精力过剩的随从还呆在这里,有人吃喝,有人看表演。还有一些值班巡逻的家将也刻意寻找机会往后院里溜达。而其他大部分宾客都已经封席,在安排好的客房睡下了。
平日里慕容评是睡在‘梅园’里的寝室,那里有一干家将日夜轮守,戒备深严。但是今夜,因为要照顾到前来赴宴的宾客们,所以他没有回梅园,而是睡在了东厢的客房。他的屋子一边紧邻着慕容恪的房间,另一边则是与慕容垂相连。
一声惊呼“有刺客!”从上庸王下塌的房间传出,打破了这深夜的沉寂,而后是极短的金铁相击之声和先后两声惨叫。后面的惨叫分明就是慕容评的声音。
最先赶到的是庄千棠。他冲进去便瞧见一名黑衣蒙面人正一剑刺中慕容评的胸口,情急之下无暇顾及已经倒在地上的上庸王的贴身护卫,连忙挥起戟刀直砍向刺客后背。
刺客感到身后刀气犀利,只得迅速抽剑回挡。庄千棠发现黑衣人左臂动作有些僵硬,怀疑他已经受伤。两人只照了个面,黑衣人便无暇恋战,寻了个空当扑出门外,逃窜而去。
庄千棠因为白天和司马尘不愉快的对话而心事烦重,一直合衣未睡。加上他和几个其他宾客的随从合住的房间离上庸王的不远,所以听闻动静当然首当其冲。
容楼和慕容冲也被惊醒,二人均来不及披上外袍就推门奔了出来。一个身穿夜行衣的黑影从他们面前掠过,几个鹞子翻身后跃上围墙,借着夜色的掩护逃遁而去。还没等两人反应过来追还是不追,又一条身影虎吼一声:“站住!”也追着前面的黑影飞身而去,看他手中握着的那把锃亮的戟刀反射着清冷的月光,分明就是庄千棠。
容楼和慕容冲对视一眼,便心意相通。容楼急急追着庄千棠而去,打算和他一起对付逃走的刺客,而慕容冲急奔向上庸王的房间查看情况。
这会儿的功夫,“抓刺客!”的呼喊声此起彼伏,王府中乱成一团。
继庄千棠之后奔来慕容评屋内的是距他最近的慕容恪和慕容垂。两人冲进去时房门已经大开,显然刺客业已逃离。只见地上一动不动地躺着慕容评的贴身护卫,青袍的胸口被剑贯穿了一个窟窿,血渍渗满整个胸部。而上庸王嘴角抽搐,脸色惨白地靠坐在椅子上,前襟早已被大片鲜血染红。他一边用右手紧紧压住胸部的伤口,以缓解鲜血汩汩流出,一边虚弱喘息着道:“有刺客......”。
慕容恪见状立即道:“不要说话,保持元气。”抬手便点了他胸部的“膻中”、“俞府”、“或中”和“鸠尾”四处大**,先替他止了血,而后回头对刚冲进来的两个家将沉声道:“快去请御医!”。那两人立刻应下,撒腿就跑出去请人了。
与此同时,慕容垂则俯身将手放在已经倒地的贴身护卫的颈项上试了试脉搏,摇了摇头道:“已经死了。”然后又皱了皱眉道:“大宴之日防卫难免疏忽,这刺客还真会挑时机。”
慕容恪道:“有没有派人去追?”
慕容垂点点头道:“来时看见庄千棠已经追出去了,他是最先到的,似乎还和刺客交手了几招。据我看那人的轻功很是了得。”
慕容恪摇头道:“上庸王的武功不俗,若刺客只有一人,居然能一击得手,想来实力不弱,只怕庄千棠独自前去不一定能擒得。”
正在这时,慕容冲恰也走了进来,听到了他二人的对话,忙附道:“恪叔放心,容楼也追去了。”
慕容恪这才点了点头,他相信以容楼目前的武功,燕国已经少有敌手。
稍后,慕容恪守着已经无力说话的慕容评,慕容垂则走过一边寻问聚集在门口的家将们可曾注意到有什么可疑的人或事。大家只说这几日准备大宴,事务繁多,也没注意到什么特别的,对王爷的遇刺都吃惊不小。而后便有人小声议论上庸王夫人自幼心脏就不大好,幸好几日前便携了一众家眷回娘家省亲去了,不然她若是现在站在这里,只怕心口疼的毛病发作起来就更麻烦了。
慕容垂见门口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有被邀请的宾客,也有赶来的仆人、家将,便遣散了他们,只留下几个靠得住的家将,令他们分头前去查问那些参加表演的各色艺人。那些艺人是上庸王为了这三日大宴招进府里来的。目前最大的可能就是刺客藏身于他们之中,混入了上庸王府,而后伺机进行行刺。
这时御医终于到了。
他给慕容评仔细验了伤口,又敷药包扎。一切妥当以后,慕容评那惨白恍若死人的脸色才微有好转。
御医捏了把汗道:“王爷真是命大福大,就差那么一点儿啊。剑尖要是再往里刺哪怕一分一毫,那即便华佗再世也救不回来了。”
慕容评精神微有好转,神气亏弱道:“有劳了。”
御医又叮嘱了一番敷药的注意事项以及恢复时期饮食的忌口,而后写下药方,起身离开。
慕容恪先差人去按方抓药,然后才问他,道:“行刺你的有几人?”
慕容评道:“就一个。”
慕容恪又道:“认不认得出是谁?”
慕容评道:“他蒙着脸,穿黑色夜行衣,我认不出是谁。不过剑术很高明,一剑就挑了我的护卫,第二剑便刺伤了我。”他喘了口气,又道:“不过,他也受了我一掌,伤势应该不轻。”说完转头用怀疑的目光看了看慕容垂,叹了一口气道:“若不是瞧见了他的眼睛、身形,我几乎要怀疑是吴王对我怨愤已久,亲自出马了。”
见慕容垂面无表情,他顿了顿又道:“不过,吴王手下猛将如云......”
慕容恪制止他道:“这种时候还胡言乱语什么?你若是行事光明正大,又怎会想到这些?”
慕容评无力地笑了笑道:“说笑而已,别当真啊。以吴王的为人行事自然光明磊落,又怎会做出差人行刺的行径?”他又杨眉看向慕容垂,道:“贤侄,你说是不是?”慕容垂却如老僧入定一般,丝毫不理会他的挑衅。
慕容评这会儿感觉好些了,话就多了起来:“还好有位小将及时赶到,令那刺客未有机会将剑刺得更深一点。看来我命不该绝。事后我要好好谢他。”
慕容恪“哼”了一声道:“那你要多谢吴王带了这位小将前来。”
慕容评愣了愣,道:“原来是吴下麾下的......”说到这里,似是伤口一阵剧痛,浑身冷汗倾刻湿透衣襟,再也说不出话来。
慕容恪将也抱至榻上安顿好,道:“王叔,说话太多不利于伤情恢复,你还是闭嘴好生休息,其他的事先交由我们处理。”
慕容冲一直立在一边看着三位长辈间话里话外的暗流汹涌,心里只想着容楼不知道能不能擒了这刺客回来大功一件。
慕容评躺在榻上,刚才遇刺的那一幕在脑海里不停闪过,他仿佛又看见了蒙面刺客脸上唯一能看见的部分--眼睛,那双眼睛除了强烈的仇恨之外似乎还藏着极大的矛盾。
他在心里不停地问自己:
那双眼睛为什么那么熟悉,甚至有些亲切?到底在哪里见过?
那一剑刺入胸膛之时,为什么能感觉到握剑刺客的手有些颤抖和犹豫?
胸口的剑被拔出,带着一股血水喷薄而出时,死亡闪现眼前、刺客被迫逃遁,对着那飞掠而去的背影,自己心中又为什么并没有感觉庆幸,反而升起一阵莫名的不舍和难言的酸楚?
他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也许只有等刺客被抓之后才能弄清楚。
容楼追随着庄千棠的背影一路提气疾追,虽然脚下步履凌空,若飞鸟展翅的时候不少,可是仍距离前面的人有十余丈。这实在是因为庄千棠没有想到后面有容楼跟着想帮他,没能顾及容楼是不是追踪的方便,所以轻功的施展十分随意,时快时慢,而且转向拐弯时也没个预示,令容楼经常一口真气刚提上来没能用上便又要泄了去,又或者一口真气刚刚用完,准备调息换气时,前面的人却已经急掠数十丈。那刺客的轻功也不在他两人之下,是以,一时间,三人只是保持距离并不能拉近许多。
眼见月隐星息,天际划出了第一道曙光,三人有前有后已相继奔出城外。前面一片密密的白桦林。刺客似乎回身看了看,身形一潜便逃向林中。庄千棠也足下加力,猛地掠前几丈,跟了进去。容楼当下也不敢怠慢,稍稍调息也跟着进了白桦林。
这片白桦林十分茂密,笔直的树杆象一根根密密排列的标枪,枪头朝下得牢牢插在土壤里。白色的树杆上有象眼睛一样的黑色树节,黑白的对比如此鲜明,调和出一片沉寂。
正是初夏佛晓时分,微露光芒的太阳照在那婆娑着的茂密枝叶上,遮阳送爽的同时也成了帮助刺客逃跑的工具。刺客显然是知道如何利用这样的地利,所以在林中东拐西窜,借着密集的树干和枝叶下晃人眼的光影的帮助,将庄千棠慢慢又拉远了几丈。
眼见那刺客紧接着几次飞身跃起,就要逃得没了踪影,骤然间却在空中象被无形的拳头重击了一下,身体猛得一沉,跌落在地上。
他原本拼死刺杀慕容评,硬是受了他一掌才能一剑刺中要害,后又强撑一口真气一路逃遁下来,本就已是强弩之末。刚才为了甩掉庄千棠,他更是竭尽全力,只因低估了慕容评的那一掌之威,此时力气已快用尽,左肩一阵剧痛,真气居然郁结在了胸口,竟是脱力摔倒。
那刺客翻身爬起,长剑入鞘,原本握剑的右手护住左肩的伤处,踉踉跄跄依旧还要向前逃。庄千棠却已赶至近前,急切喝道:“你不用逃了,我知道你是谁。”
他的声音很响,默默跟随其后的容楼也听了个一清二楚,心中疑云顿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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