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饮酒，一人饮水。
话语不多，却带着莫名的默契。
半碗水喝下，顾惜朝收拢桌上摊开的书。
“要走？”追命抬眼笑道，“不知顾兄弟接下来有何打算？”
收书的手停住了，眼光凝在了书的封皮上。
“我正要回京…”另一个慢悠悠地在旁引导。
“……我也正要去往京城。”顾惜朝略微失神的眼眸亮出了光芒，缓缓地说道。
“好好！那咱们正好结伴同行，”追命甚是满意似的，无意地一挑眉又道：“不过，你得先让我把这酒喝完了才好。”
看了看桌上刚叫来的一坛酒，顾惜朝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一坛酒，在常人看来确实难以对付，却不是嗜酒如命天下闻名的追命。
但这次，追三爷喝得很慢，小口地喝，不但如此，还边喝边说话。
顾惜朝也不急，并且也在喝酒，帮着追命喝。
“这家茶铺茶粗劣，不想酒却甚有味。”
“不错！方圆百里内，这儿的酒要算头号了。”
这捕快想是每次出京办案，便会顺便打听好酒吧。
喝得再慢，一坛也见了底儿。
二人起身结帐，走出草棚。
此时，申时已过，天的热气慢慢散去，官道上的行人也见少。
吵吵闹闹的景象过去，这初夏的节气里竟默然产生了萧瑟之意。早先因避行人而离开的鸟儿叽喳飞回巢中，正是这轻微的响动更是衬得一片清冷色。
追命在前，顾惜朝略靠后。
行了约十里，顾惜朝停下步子，仰首望天，宽大的袍袖甩开，银光闪出，与此同时一声惨嚎响起。
竟是童声，不过似乎惊吓过度，清脆的嗓音走了调。
追命已从一棵树后抱出了一个孩童，可见乱蓬蓬的头发少了一撮。
原本就脏兮兮的脸上，现在更是被鼻涕眼泪涂得一团糟。
追命好笑地挠挠散发，对顾惜朝道：“就是个小孩子嘛，你也不用出手那么快。”
“论快自然是比不上崔兄的腿快，不过照崔兄的意思，到底要让‘他’跟到何时。”顾惜朝双手抄袖，气度斐然，就是口气颇不耐烦。
追命笑嘻嘻地给小孩擦脸，边哄道：“好了，好了，不哭了。你老跟着大哥哥，大哥哥自然不高兴了。。。”
小孩儿仍呜呜咽咽，瘪着小嘴，但脏污擦去露出的小脸倒很清秀。
“好了好了，小妹妹，告诉大哥哥，为什么老跟着大哥哥啊？”
没想到“小姑娘”一下子瞪大了乌溜溜的眼，冲着追命就嚷嚷：“我是男子汉大丈夫，才不是小妹妹！”
童稚的嗓音正是男女莫辨之时，这样的声音却理直气壮地宣称是男人，场面颇有些好笑。
小孩看到追命脸上明显的戏谑笑意，觉得受了“侮辱”，便抬头反击：“大叔，我不是跟着你。”
追命一脸胡茬，又是沧桑之色，加之已三十多岁，称之为“大叔”其实也很说得过去，但这么突然地被一个小孩子以恶劣的口气叫出来，就很不是味道了。
追命忙着感伤，顾惜朝走近道：“你不是跟着他，就是跟着我了？”
孩童初见他有些羞涩，随即扑通跪倒在地：“小子应云，请先生收我为徒！”言语一本正经。
追命探寻地看了顾惜朝一眼，对方也茫然不知为何。
顾惜朝一思量，沉吟道：“你自延回镇便跟着我了，到官道茶寮有百十里多路，虽是在路上我走得并不急，但从未停留过，你却能一直跟上来……”
追命听罢倒是目光聚敛，需知这应云看来不过十一二岁，生得虽瘦弱骨架倒清奇。普通孩子根本不能不歇气走这么些路，就算能走下来恐怕早就叫苦不堪，…当然自己被温大叔医好内伤后的善跑是另一回事…咳咳，但这孩子丝毫内力也无，现在精神却好得很，一丝疲倦之色也未露……
“为何要拜我？”
应云六七岁时母亲去世，因举目无亲，就靠街坊四邻接济活命。但延回镇地理偏僻，本就是穷镇，平头百姓自己吃饱都不易，再多给一个无亲无故的孩子分一些就更是难上加难，应云倒是因此早就懂事，稍大些时便在街头小茶肆搭手换吃食。读书却是万万办不到的了，闲时每次跑至镇中富户办的私塾外偷听，总会被发现打骂出来。亏得母亲未死前干活之余便教应云习字，又反复读写，现在才不致目不识丁。也正是靠这些字，小应云在端茶之际看到了到茶肆休息的顾惜朝，从小未出镇的小孩子见到的教书先生就是富户请的一个颤颤巍巍老夫子，哪见过如此的文士风范。频频添茶时，便看到了顾惜朝置在桌子上的书。
“我娘说过，学了《孙子兵法》能干大事。”
应云脸上满是踌躇满志的神情，尽管他现在可能还不明白踌躇满志什么意思。
顾惜朝笑笑，掏出了手抄本的《孙子兵法》，书页的空白处也密密麻麻地写了字。
“这本书可以赠你，”应云脸上一喜，却听顾惜朝接着说道：“不过我不会收你为徒。”
应云小脸变色，本看到顾惜朝脸上微笑，似乎并不讨厌自己，为什么转眼就泡汤了。
“先生，您收了我吧，我什么都会干，我给您端茶扇扇，做饭洗衣……”
追命开口了：“咳，顾兄弟，你不妨收下他。他自延回镇便跟定你，出来大半日，想来回去也不好交代了。再说这分心，你也体谅些嘛。”
顾惜朝苦笑道：“我现在尚且自顾不暇，又怎会再领一个人。”
追命又干咳几声：“这个，我倒可以先帮你照看着，日后你有空自来接他罢了。”
顾惜朝正过身来看定追命，直看得追命不自在地低下头拔葫芦塞。
“也好。”
毕竟是少年无所执啊，顾惜朝看着玩得不亦乐乎的一大一小感叹。
本来对追命甚是怀疑的应云在看到追命一跃直上青天后黑溜溜的眼睛瞪得将近抽筋，虽然还没谈成师徒，不过追命似乎已经开始授业了。
追命从前面赶回，单留应云自个在前低头琢磨步法。
“顾兄弟，你知道那伙人的来历么？”
“当日惹下的人太多，现在怎知道是哪路豪杰呢，”顾惜朝自嘲地笑笑，望了望前面，“崔兄，你收下他却要让谁帮你养啊？”
顾惜朝步入茶棚之时，杀气正旺。
追命内力深厚，却没有杀气，不但如此，杀气还被他所抑。
追命故意报出名号，杀气锐减直至完全消失。
待到上路时，跟踪者就只有这小应云了。
追命嘿嘿一笑：“怎么说也是我相中的……”
顾惜朝也淡淡笑望远处天空，不再说话。
但见烟火烈霞满西空，在那令人眩目的恍惚中，顾惜朝轻眯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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