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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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日有数以万计的人涌入京城,渴望在此站稳脚跟,闯出一番天地扬名立万。
这其中有年轻的,也有年迈的。但既是来了这久居不易之地,他们便大都是怀揣一腔热血和梦想的。
渴望能闯出大名堂,从此扬名立万,不管是江湖上,还是仕途中。
不少英雄得志,名士得意,但更多的是志士失意,好汉落魄。
成功十分珍贵,毕竟能成功的人实在太少。有才不一定成功,能人不一定成功,反倒是有许多宵小无能之辈出了名,发了财。这靠的便是时机,运气。
戚少商自然不是什么“宵小无能之辈”。
他生来便跟这六个字无缘。
事实上,他叱咤风云,少年得志。
凭一身惊才绝艺,先是与“江南霹雳堂”中的桀骜不驯的杰出人物雷卷、沈边儿等人建“小雷门”,待“小雷门”基业奠定后,便退而与息红泪等红粉知音共建“碎云渊”、“毁诺城”,后又连使八种不同武功,以单剑挫败“连云寨”八寨主而被推为“大寨主”,可谓在江湖上年轻一辈中的龙头人物。
他风华无比。
他对兄弟推心置腹,毫不徇私。
不过,正是他推心置腹引进“连云寨”的另一个杰出人物让他先断一臂,后被追杀千里历尽艰辛,辛苦建立的事业毁于一旦,众兄弟丧失殆尽。
陪她转战三千里、生死相依的息红泪在他获旨平反后也离他而去。
现在戚少商独身、独臂、伤情。
但不同与铁手对王法公理的迷惑,戚少商历经磨难存活下来后,站得更坚定更傲岸。
既然受下了那些打击,既然是如此仍活了下来,那就要痛痛快快、轰轰烈烈地活下去。
那么多人为救他而死去,他就要替那些人干他们想干还未来得及干的事!
不如此,恐怕戚少商便失去了活的意义。
他从没想到过会在京城立住。
他也从来没心思来京城闯荡。
这似乎便是通常所说的“无心插柳柳成荫”。
多少人挤破头地往京城里闯仍被狠狠摔了出去,戚少商却是被人请进来的。
这人还不是一般人,他是江湖朝堂皆名声赫赫的诸葛先生。
戚少商暂代铁手的位子。
他干的很出色,凭他的机智聪敏,凭他江湖上的交情声望,破案侦查,为民除害他不输于“四大名捕”任何一人。
激昂的斗志下,心中其实空空落落,无法抑制。
他看起来仍很年轻,皮肤光滑丝毫皱纹也无,并且似乎还会一直这个样子下去。但几人知道,他的心早已老,满布皱纹。
此时,他正站在院子里。
这院舍是他在京城里的朋友所赠。
其实,他很少来这院子。
办案时常在外自不必说,便是闲时他也是酒楼纵饮,青楼放浪。
酒友,只要崔略商在京,两人必是不醉不归。
便是王小石,这酒喝不多的,也可以与负责将醉酒的他送回。
青楼上,戚少商是最受欢迎的寻欢子弟。
不同于纨绔子弟的轻浮,他历经世事依然年轻俊秀,眼睛忧郁温柔又满含包容,多少美丽女子都恋慕着他。
但,他仍空空落落。
就像刚才,他本在练剑。
动作本流畅无比,剧烈又轻盈如风,却忽然不知不觉停了下来。
他对着自己的独臂发呆,但似乎又不是在看自己的空袖。
他的长发被风轻吹,有几根拂在面上,又轻触了鼻尖,带来了熟悉的感觉。
天地万物都停顿了。
天地唯一戚少商。
戚少商自嘲地笑了。
但笑容慢慢僵在了嘴角,从酒窝处逝去。
刚才的熟悉并非来自风吹发,而是……
风在院中卷起一片树叶,眨眼未及,这风已到了几丈外的门前,停息。
戚少商缓缓打开门。
依稀初见时,蓝衣书生风流不羁,嘴角隐含戏谑笑意。
“戚兄。”他微笑着唤道。
戚少商没有说话。
事实上他不知道说什么。
他看到对方的两袖微微拱了拱。
他看到他的笑容,很真诚,仿佛毫无心计。
他的右手紧紧握住了剑柄。
上次见他时,他是最狼狈的正遭众叛亲离之时。
同样失去左臂,并且可讽的是,他的左臂也是被座椅上的机关卸下。
红泪……
“我问你,为何上次在深井里时不杀我?”
在连云寨顾惜朝突施暗算时,阮明正与戚少商两人避到劳**光大帐内。阮明正为维护戚少商逃,自拉机关身死,却将戚少商塞进一口井。这井通向山下,是戚少商进连云寨之前便有的,阮明正一直未提起,现在正派上了用场。不料,顾惜朝见爆炸发生后没有戚少商随身兵器青龙剑,拼凑碎尸后更是丝毫不见有戚少商的迹象,略一思量便知道帐内必有机关。彼时,官兵早已上山,他倒也没声张,入夜后便独自搜寻。果然找到了井口,掀开重物后顺绳下坠便找到了失血昏迷的戚少商。戚少商那时自是恨不能一剑斩了顾惜朝,可惜抬臂都抬不起,两眼发黑昏昏欲倒,迷糊中被仔细包扎了多处流血伤口,再醒来便在山下出口处了。尔后联络上了四寨主穆鸠平,才又在几十个连云寨弟兄的帮助下继续逃亡。
顾惜朝浑身是血,且都是他自己的血。
他失魂落魄,回道:“我高兴放你便放!放了你照样能杀你,若不是半路上杀出来大的,你早就被我杀了。”
戚少商松了手,沉声道:“好!我现在也放了你,一放换一放,从此你我之间恩断义绝!”
那时,他仍狼狈不堪。
现在,他却似个没事人一样,笑得比三年前初见时更不羁。

戚少商见过王小石的结义二哥白愁飞。
白愁飞是高傲大过风流洒脱,言笑中处处透着锋芒。
但顾惜朝却是洒脱中自带傲。
“你…”
戚少商一抬手,将青龙剑收回剑鞘。
他还是没说话。
还是不知道说什么。
仍是不知道如何开口。
“戚兄是否觉得‘风吹残叶了无痕,满怀心事无处诉’?”
戚少商猛地转过头,瞪着笑盈盈的顾惜朝道:“顾惜朝,你来干什么!你还有面目说这…”
顾惜朝道:“大哥,你可终于说出话来了。”
戚少商不欲再理他,甩袖便走。
空袖带起的风吹过了顾惜朝的衣襟。
那风也掠过了顾惜朝的脸,吹得他鼻子一酸。
他赶上前面的人,转过身正面道:“戚兄,有些话我不得不说,说完我就走,如何?”
戚少商停下步子。
顾惜朝的头发稍微有些卷,刚见面时戚少商甚以为奇。
其实江湖中的异人多的是,且不说卷发,就是长得红发蓝毛的也不乏其人。
戚少商见识一向广,并不是没见过更异相的,也并无甚惊奇。
可能是顾兄弟这等风姿的人理应是直发长垂的吧,戚少商暗想。
但奇过后,觉得很好。
卷发才好。
卷发更好。
两人面对面站着,戚少商胡思乱想地走神。
“大哥。”站了许久后,顾惜朝终于开口。
戚少商皱眉,道:“咱们的歃血为盟还算数。”声音平缓,音调却是嘲讽上挑。
“不算也罢。我在连云寨两年,你对我信任提拔,这声‘大哥’是应该的。”
“哼,不敢当。”
顾惜朝深吸一口气,仰天道:“碰到雷家庄的人时,你曾质问我‘中秋月圆,献血为盟,生死同心,共渡危难,若有虚言,血洒寨门,是谁说的?私下你也说过,如果没有我,生不如死,日子不知怎么过,这些话都算数?’”
“三年前我本就是领命潜到连云寨,这本就是策略,就算你赏识我又如何?我不能停下来,这是历练,我不能在还未开始时就停止不前。我是杀了连云寨的人,但不是背叛兄弟!那些什么歃血为盟,我从来就没当真……”
戚少商一把抓住顾惜朝的前襟,双目怒瞪:“你说什么,你没当过真,没当真又滴血叩首,看我们都很可笑是不是!?啊?……”
顾惜朝被勒得一时喘不过气,稍一停歇便反抓住戚少商:“那又如何?我就是不在乎!你那些兄弟呢,喝了血酒了,拿我当兄弟看过吗?处处留心,百般提防……”
戚少商眼红了:“你凭什么叫别人拿你当兄弟!就这么设防你还把寨子搅了个寨破人亡,不然的话我还能站这儿吗?”
“说得好!说得好!我本就不稀罕他们拿我当兄弟!”顾惜朝反冷笑了,使劲压住戚少商,“不过,私下里我说过的要没有你,我生不如死却是真心话。”
两人现在是丝毫功力不施,只凭蛮力压制对方。
他们都不是易冲动的人。
戚少商遇事沉着冷静,平日亦颇有才情,**吟诗,要不然也不会引出众多的红粉知音。
顾惜朝更是让人难以想象其怒发冲冠之相。放浪洒脱,风流文士,笑里不藏刀。(至少没几人能看得出他的笑里藏着刀)
要是戚少商的红粉知音或是顾惜朝刚认识的追命此时见到两人满身尘土,市井蛮汉一般滚打在地上,恐怕会跌落香扇或是打碎酒壶芦吧。
或许因为顾惜朝的个子比戚少商高一些,虽然严格来讲,戚少商的内力要雄厚得多,这场打架还是以顾压制住戚而告一段落。
戚少商气喘吁吁,还在乱挣,顾惜朝也好不到哪儿去。
为压住戚少商,顾惜朝干脆趴在他的肩窝处:“呼。。呼呼…,你别动……我跟你说,追杀你那些日子,我确实过的生不如死,每天睁眼便要想着这一天要怎么过去,想来想去却还是要继续杀你,……我实在停不下。做梦的时候总梦到你臂上的血流个不停,你就要在那血里漂走了,我不知道如何是好。醒来头脑混乱不堪,见到你的面我还是要动手……逼得我快要疯了……”
戚少商刚感觉到耳朵处湿湿的,想转过头,一只手伸过来抹了去。
“别动……老实说,圣旨下来时我想终于结束了,这个轮子终于停下了……”戚少商感觉那只手更紧地握住了自己的左肩,“可为什么我不能自己停下来呢,我心里总有个声音在叫着停下吧,停下吧,可为什么我自己停不下来?最后还得让那个狗屁圣旨给挡下……”
“噗”地一声。
戚少商是官宦之后,但家破后流浪江湖,言辞虽不带粗口却自然随便得多。顾惜朝从来没说过粗话,就算是在山寨那里那两年听着周围的人们张口便来也始终没“同流合污”,甚至有时候言语可称得上是拘谨。
戚少商心中一冷,他从来没把我们当兄弟,自然行事拘谨了。
却听顾惜朝仍在断断续续地说:“大哥,你把我当知音,我背弃了知音……我对不起你。我只对不起你。”
言罢,顾惜朝慢慢起身,而后向戚少商伸出手。
顾惜朝的手修长白皙,戚少商的手却是小而秀气,如女子的手一般。
戚少商发现这个事实后,便很不情愿将手交出去了。
顾惜朝将戚少商拉起,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整理好了发。
“大哥,保重。”
戚少商望着顾惜朝前行的背影,忽觉悲凉无处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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