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青梅约已晚,霰雪待初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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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意尚未尽呢,冬日便匆匆来到。扬州这一年的雪,是比平常年份下得早了许多。纵是这等风雅城池,也只有富足人家能笼了手到袖中笑谈说待初霁便去赏雪。
燕忆枫这样的时候会思度临安总部会不会也下雪,按理来说临安在江南,这种时候应当没有雪,至少也不会弄成这种样子罢。他住小客栈不仅没有杜绝公子贤的拜访,客栈便宜,雪一下来却也冷得让人想把自己裹成个粽子。
他本不是个畏寒的人,纵是在邱之北的终年冰雪之地也待过,缘何会在这扬州城被动得这么惨?想来还是受伤的关系。他是自己知道辛晴那一式惊晴有多霸道了,也是他太自大才招致如此不是?若他一开始就不试图用巧劲而硬接惊晴,根本不致如此——现在想来,为这件事情可是吃了足够苦头呐。
燕忆枫换了家客栈住,虽是每日多十五个钱,但屋子要暖得多,窗外也没有铁条——他自己都不知道那铁条是不是他要搬走的原因呐。他向组织中人下令暂缓行动,却是二三日无人上报事情。他可不知那些一贯好用各种奇怪事情烦他的人吃错了什么药,开始体恤他了。
他在屋子里踱步,窗外雪愈发下得紧了。湛淇从外面回来,发色都染了银的。年轻医师脸冻得通红,却快快乐乐地道,“今日不卖头痛药,改卖冻疮膏,居然被人抢光了。忆枫啊,我要借你手下几个力气大不过比较笨的人当小工用用,当然我会付工钱。冬天到了,风寒药冻疮膏要紧俏了,若不趁这时候大赚一笔,之后怕就没的赚了。”
燕忆枫笑道,“湛老兄改个姓,叫赚老兄好了,无时无刻不想赚钱,我都快给铜臭熏死了。”
湛淇翻个白眼道,“你这种人有什么好自豪的?每天就知道把所有地方破坏掉,社会倒退都是因为你们。如果槿国不学别的国家养未知,加强法纪的话,早进入资本主义社会了。都是你们这些坏分子搅乱社会进程,还以为自己比别人先进。”
燕忆枫耸肩,“你少说怪话,我听不懂。我可以给你几个人用,不过你要缴纳昂贵的租金才是。”
湛淇道,“也可以,不过一切材料损失费由你来掏。对了,这几日你还得静养,上次还未恢复便出去,都快虚脱了,还有,小心沈贤那个人再来。”
“隔墙有耳。”燕忆枫不紧不慢地道,“听说公子贤就住在我的隔壁,后面几日怕是热闹了。不过以沈贤那种性子,我怕事情会波及你。”
湛淇微一皱眉,“看来只要他还活着,你就安生不得。”
“你想要我杀了他么?”燕忆枫轻笑,“你如果要我杀了他,我就杀。花不了一点力气。”
“那你不杀他——”湛淇道,他停了一停方开口,“是为了泠盈罢。”
燕忆枫唇角轻扬,“燕某人平生所为绝不为任何人。我对泠盈是有亏欠没错,但那跟沈贤什么关系也没有。我可不会因为那个就放过沈贤,但是对于组织而言,我不想引起国度之间的争端,若是组织被驱逐出境,那便全是我的过失,而有一些人是不会坐视的。”他喃喃道,面上一点血色也没有,“有几个人,既在保护我,也在保护沈贤,我现在还不能冒险撕破脸皮去一战。”
湛淇只道,“江湖人不过是江湖人。”他再叹了一口气,就无言语。
半盏茶时分,有年轻人推门进来拱手道,“主人,有一位姑娘求见。”
湛淇耸肩,“你又要走桃花运了?”
燕忆枫不语只笑,让那来通报的人有些发毛,他笑了一会方道,“平常传信人不是玲珑么?”
那年轻人道,“玲珑君早间出去了,似是先生叫他出去的。”
燕忆枫沉吟片刻,道,“也罢,我知道来者是谁,让她进来罢。”
那传信人答是退下。燕忆枫对湛淇笑道,“这地方真是邪了,说人人就到么?”
他开口时女子已然走入了客房。她的眼有着比常人稍浅淡的色泽,一个有这样一双眼的女子,会曾经为了什么人什么事而悲伤么?她走进了他的屋,轻轻出了一口气,语音平静,“我未向萧君问好。如今诸事平定,再见他反是不好。”
燕忆枫摇一摇头,“你不应躲着他,他是那样寂寞的人。秋君太过敬他,反是生分,如今我背离你们,你们不应再相互背离。”
“何必呢?既是彼此痛苦。”泠盈道,“我们看见彼此就回忆起你与你的背弃,还不如只是离别然后相忆。”
燕忆枫叹口气道,“他未想开,你也未想开么?”
女子面上渐渐涌起凄凉的微笑,“我与萧君一样,萧君看不破的,我也一样看不破。”
燕忆枫默然,久久他轻按胸口,抑下差点喷出的一口血,只是摇摇头道,“你们都知道我是什么人,这不值得。那时你们还年轻,如今也应长大些。三年了——莫非你们还不明白,我从一开始就只是利用你们?”
“你宁愿将自己说得不堪也不愿辩白,”女子轻轻垂下眼帘,“你希望我们恨你也不愿人喜欢你,我知道这一切只是你想逃避,你认为一时的背弃要用永久的憎恶来回报,但是你忘了么?你自己是宽和的,而我们也一直追随着你。”
湛淇小声道,“乖乖,说得真好,我们都知道,啊!”
燕忆枫踩了湛淇一脚,年轻人明利了眼,淡淡道,“宽和?我从来都不是这样的人。手下犯了错就要处置,背叛了我的人我一向不惜其性命,不是我的东西我不一定想要,想要的东西我绝不让给别人。你用不着给我戴高帽子,这种话我不爱听。泠盈,你是个好姑娘,不过你要知道,当年我利用你,就是因为你看不透人心。”
他说出那些话,唇边的笑容愈发讽刺,“对了,我不会放过沈贤的,你可以告诉他。前些日子他弄得我焦头烂额,如今我也要他知道,燕某不是好惹的。”
他说那些,湛淇又插口道,“你终于不顾国度之事,要打回去了?”
燕忆枫不管他,只道,“对了,我似没有找很多下面人守着,你往后要来,敲门便好。只是以后再不要一个人前来了,若是被人看去,有损你的名声。”
女子露出黯淡的笑,“外面还在下雪,这样赶走我么?”
燕忆枫怔了怔,轻叹口气道,“走罢,不要想着留下。我们流的血已经够多了,不要将泪也留下了。女人啊女人,不要忘记你是谁。”
泠盈再不言语,只是沉默背身走出门去。燕忆枫轻呼了一口气在手指上暖手,对湛淇道,“这几日真冷,不知过几日会否暖起来。”
湛淇悠悠道,“这是老天对你不购冬衣且抢我衣服的惩罚。”
“为什么临安每家店子听闻未知之主要衣服,都送女人衣服给我?”燕忆枫叹一口气,“你那什么衣服,也是不经穿。想我一世英雄,若是在扬州冻死了,岂不叫人耻笑。”
湛淇笑道,“你冻死了,我第一个笑。”
二人方说笑着,玲珑敲门进来,对燕忆枫行礼道,“听闻少主要找属下,不知是为何事。”
燕忆枫道,“先生早间找你去,所为何事?”
少年有些踟蹰,久久方道,“先生问我,可有反叛之心。”
燕忆枫愕然,不久道,“先生也不怕把人真个逼出反心来。传闻他的弟子已叛了好几人,还来问你?”
玲珑道,“少主不会是不信属下罢。”
燕忆枫默然,久久道,“我是太信你了,才烦先生如此。”
玲珑轻笑,“先生也是因几名师兄师姊叛了,才这样问属下。玲珑是并不在意。”
燕忆枫问,“你觉得苦么?”
秀美的少年露出了温柔的微笑,“比寂寞好。玲珑很喜欢少主,和少主在一起,即使作一切逆天背德之事,玲珑也不会孤单。”
湛淇小声道,“啊,一只可爱的小雏鸟。忆枫你可得看好他,别被人拐走了。”说着又被燕忆枫踩一脚。
燕忆枫道,“真叫人头痛啊,看你这么可靠,我都想让你代替左使紫竹了。紫竹该人太过优柔,上次被秋君吓得腿发抖,明明当初只有他向我效忠,啊啊,敢这么说,做的时候却腿软,也亏了他一身好武艺。”
玲珑垂手道,“玲珑年轻不经事,也无甚才能,只要如此便已够了。左使应变能力极高,连先生也称赞呐。”
燕忆枫轻笑,“你少自谦,论功夫,紫竹不一定高过你,论耐心,他也没有你好——只不过他为人不忍,你比他更不忍。其实我当初应该找个狠一点的左使,因为右使是个女人——唉唉,如今真是缺人得紧。”
玲珑道,“少主不必太多思虑,若是有重要事,左使定不会辜负少主愿望。”
湛淇又小声插口,“我喜欢这孩子,忆枫啊,把他给我当学徒罢,给你当杀手太浪费了。”
燕忆枫只向湛淇一笑,露出一副“我的人格魅力高过你”的神情。湛淇撇撇嘴,只是玲珑又道,“少主唤属下前来,还有什么事情?”
燕忆枫淡淡道,“没有什么事了,你去与先生说一声,今晚我欲与他共饮。”
玲珑答是退下,燕忆枫轻出一口气,“湛老兄,如今你也卷入江湖中事了,当真不愿学几招防身?”
湛淇耸肩道,“学了有什么用?人多势众怎么都打不过,碰到你这样的,我随便学个什么能打过?小贼的话——遇到小贼我自有办法,不用学什么招式。而且如果沈贤来找我麻烦,我自有方法叫他只能逃走。啊,你不用看我。”
燕忆枫只是一笑,不多言语,他搓了搓冻得发白的手指,道,“这天还真冷,你也小心感了风寒。”
“天还会热起来,这可不是冬日。”湛淇道,“你是伤得狠了,体质也寒,才会觉这么冷。”
燕忆枫喟然,轻呵手指,“要生出冻疮就惨了。”他道,“再这样下去,我可就握不住剑了啊。”
“冬天伤会好得慢呢,”湛淇不紧不慢地道,“受那么重内伤,你还是再躺几日为好。”
燕忆枫耸一耸肩,“我好了,再躺下去身上会长蘑菇的。”
湛淇一笑,伸手握住燕忆枫手腕。他凝神片刻,反皱眉道,“你的伤势比昨日更坏,这样天天反复,怕是要到来年才好得完全。”
燕忆枫道,“不打紧,我打坐一下便可。近些日子怕沈贤来,也静不下心。明日让左使为我护法,无甚关系。”
湛淇轻叹一口气,一刻那少年玲珑又上来,道,“少主,先生说了,酉时在下面待少主。”
燕忆枫点点头。玲珑方要退下,湛淇忽招招手,“小玲珑,过来。”
少年不明所以,走至湛淇身前。年轻医师端详了一下少年,道,“背过身去。”
玲珑看一眼燕忆枫,燕忆枫耸耸肩而已。于是少年认命地转过身子,忽地背心一痛,他吃痛叫了一声,湛淇已从少年的背脊上抽出一根银针。他看了一看针尖,露出了奇妙的笑容,道,“小玲珑啊,方才我就想这样戳你一针了,可是一直没有找到机会下手啊。”
玲珑转过身子,“好痛啊,先生,”他皱着鼻子苦脸道,“这是做什么?”
湛淇一耸肩,也不正面答他,只对燕忆枫道,“你们真是不会爱护下属。”
他向燕忆枫说了一句,又对玲珑笑笑,“啊,其实没事情的,我望了听了但是没号脉就直接戳了,早些时候看你脖子僵了一些,怕你得了什么怪病,当然现在看看,怕是你半夜落枕了。这是我不好,你过些时候可能会头痛。”
玲珑哭笑不得,只得道,“少主,那玲珑告退了。”
燕忆枫淡淡笑道,“去罢,我也当下去了。与习先生的约定我应当早到,才不违少者之礼。”
他又向湛淇道,“我的人你随便挑罢,别把漂亮的挑走就行了。”
湛淇笑了,燕忆枫也大笑。他与玲珑一同走出屋子,迎面便撞上公子贤。燕忆枫与玲珑都吓了一跳,那瘦而高的人却似没有看见他们,只是侧过了身子让他们过去。二人不出声,走下楼去,玲珑忍不住轻声道,“少主,那人的眼怕是有问题,你看他见了你也当未见的样子。”
“有意思,”燕忆枫忽地露出笑容来,“他莫非是见了什么不应当见的东西?”
玲珑没有对这问题做什么答复,二人走至楼下,黑袍的男子已然相待许久。玲珑向师父行礼退下,燕忆枫轻轻躬身道,“先生,我来迟了。”
黑袍人以一种淡而低的音声道,“作为主人,你不应向我行礼,因让我相待对于主人是平常之事。”
“只因先生是先生。燕忆枫不才,怎敢让先生待我。”燕忆枫道,“且是我邀先生共饮,理应先至。”
“外面雪渐停了,出外罢。”习儒秋道,“我知一地酒甚好,可堪共饮。”
燕忆枫随习儒秋出门去,拉下了自己的风帽。天真冷啊,雪止之时,反而比落雪更冷不是?他把手拢在袖中,随黑袍人静静行进。习儒秋行不久,便问,“你后悔当年答应夫人的事情么?”
燕忆枫淡淡道,“后悔又有何用,我并不遗憾。”
黑袍人又道,“但我却后悔了,当年没有说服夫人,放你自由。”
“先生,这一切都是我自己选择的。”燕忆枫微笑,“如今的我,也一样自由。若当初夫人放了我,我或不会如此快意。”
“羁以俗世,屈于侠名。”黑袍人叹息,“你终究不是红叶啊……若放了你,你怕是下一个简清——”
燕忆枫道,“我是燕忆枫,即使从前的人有他们的光荣,那也与我与我要寻找的光荣无关,先生。”
习儒秋道,“我知道敏儿的事情了。”
燕忆枫低头,“是我无能。”
“我不是在责怪你。”习儒秋道,“敏儿已经足够大了,应当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她这次出去,一定会回来。”他抬头,“到了。”
白瓷的壶,白瓷的杯,酒水在烛下晕着微红的光。燕忆枫晃着酒杯,望向小桌对面的男子。那双静默的眼能够看透一切人心么?他挑起唇角,道,“先生,为何只看我?”
对面的男子不回答他,作为回应的沉默让燕忆枫微眯了眼,但他的举动只让对面的人更加沉默,而那沉默让他觉得有些不知所措,年轻人只得将杯中酒饮进喉中。
酒温热而醇厚,果然是好酒,他冰冷的手指逐渐温暖了起来。燕忆枫饮了三杯酒,又开口,“先生二十年间可有憾事?”
习儒秋的眼注视在他的身上,燕忆枫淡笑了笑道,“我近几年颇有些遗憾之事,但事已至此,并不后悔。”
“我入未知时与我的几位弟子相似,如今已有三十五年,憾恨之事绝非没有。”习儒秋缓缓道,“二十四年前与十九年前,两件事情使我憾恨终生。如今我依旧在后悔,如若那时我更坚定一些,或许一切都不会是如今这般。”
他无法用任何方式描述那种声音,习儒秋的话语带着楚地的口音,他难以听清,但它们如从他自己的口中发出一般真切,“你当年那些友人,夫人与我都认为他们是危险的。夫人不希望你再与他们相见。”
燕忆枫眉头微敛,“夫人是否也希望他们死?”
习儒秋又沉默了,交杯几盏,他终于道,“夫人不惜杀了你,也不愿未知新主与萧氏后人交好。”
听那话语,燕忆枫面色一沉。抬手之时,酒盏已然粉碎。“她不是人,她为了恨紫菀,不惜把自己的儿子杀死。”
“你不懂,忆枫。”习儒秋缓缓道,“这种世仇,是未知立足于世间的根本。”
“我不懂是因为她没给我机会。”燕忆枫煞白了面色,“她给过什么人机会?不服从就杀死,不就是从她而起始么?没人懂她,她又给过什么人什么机会懂了?”
习儒秋无言,酒馆门口被帘忽被掀动,三人鱼贯而入。燕忆枫见那三人皆是四十岁上下,想也不会找自己麻烦,便不理他们。他见习儒秋的眼逐渐冷了下来,觉什么不对,忽地听见一人长声道,“习寂!为简清报仇的人来了!”
燕忆枫听见那熟悉姓氏与另一个名字,微是一愕,习儒秋已缓缓站起,一面道,“那个名字,十五年前便不再用了。与习某人有仇十五年,莫非是简清居然还活着么?知道某在此地,某面子还真是不小。”
习儒秋的声音很低沉,而三名来者再不发一言,同时进击。酒馆中人见人动了刀子,不由分说跑得一干二净,酒馆主人见人跑光了也没付钱,伏在柜台上便大哭起来。
习儒秋只是拈起了手中的杯,什么细小的东西击在了他拾起的酒杯上,酒杯碎裂,他便又抄起了酒壶,左手在壶盖上一拂,壶盖飞出,他手微向前一送,酒壶便套住了来敌剑尖。他依旧不拔剑,燕忆枫也坐在自己的椅上,唇角轻轻扬起——这样一场好戏,可是不看不好。何况他已太久未见习儒秋动手——他从不曾见那男子使出全力,如今这也不似——
但那三人也不是等闲之辈,燕忆枫见到那沉默中来的第三个人,他在见到那个人之前就见到了那柄剑,甚至在他发觉那剑的剑气之前。习儒秋高大的身形顿地从他所站的地方消失,燕忆枫定睛看时,那黑袍的男子却还站在原地,只是拔出了腰际青青的剑。
“原来是老朋友。”习儒秋用一种冷澈的语调道,“二十年了,亏你们还记得习某名姓。”
“当年活下来的人可不止未知中人。”第一个人道,“红叶夫人,可也仅仅是个女人。”
“当你这么想的时候,就已经和死没有太多的区别了。”习儒秋道,他紧抿的唇角上扬,那笑容却比他素来的严肃更静更冷,“习某一向未想到,二十年后,还有人来习某剑下送死。”

“夕暮歌诀,并不是不可破之招式。”第二个人道,“二十年前,简清已可破你之招。”
“多说无益,”习儒秋淡淡道,“反正你们已经死定了,就少说一点罢。这样让我生气,你们只会死得更慢一些。”
这完全不关他的事,燕忆枫这样寻思,这种时候根本不用再停留不是?你们这些人又何必说这么多?他方寻思时,三人中那沉默的第三人忽地扬手,银光竟是朝他而来。把三对一变成三对二很不明智不是?燕忆枫却不敢大意,那人来势快得他几乎看不清楚。然而燕忆枫只是目光一冷,剑鞘上抬,自己并不使力,那人手中兵器已被格得一震。燕忆枫抽身而出,远远静立,习儒秋回头看他,目中竟是少有关切。
燕忆枫忽觉得那目光很是熟悉,但他无暇多想,对手后招又至。他拔出了那在鞘中轻吟的鸳舞剑,神情不变,剑意便在身前轻展开来,格住来人一轮攻击。此时他内腑有伤,不敢硬抗,身形展动只借对方兵器之力躲闪。
他无心反击,只待习儒秋。习儒秋剑已出鞘,一人之力对上二人,目光却依旧平静冰冷。燕忆枫就在那刹那之间,看见青剑之上跃动一点光华。
那是他见过且熟悉的招式,夕之舞,那不是意欲反叛的白羽之名么?他身在半空,见习儒秋剑下疏疏,上次他试自己武艺,从接招者看来,怕是不会如此罢——那一场盛世的剑舞,展现在自己面前之时,可是一场血腥的飨宴?
燕忆枫微一分心,那第三名来客剑意已至。年轻人抬剑一格,身形却如断线风筝远远飞出。他背脊撞上墙壁,恰将来力借斜抬剑鞘注入墙壁,虽是极险,却未受伤。燕忆枫急看习儒秋,黑袍的男子也已后退。他看见习儒秋唇边挂下一抹血色,不由凛了声道,“先生!”
习儒秋身形顿地凝定,他抬一抬手,依旧是他永恒不变的低沉声音,“夕暮歌诀,确实可破。你们也已寻至我的弱点。”他声音平静至极,如那二人从未击伤他一般,“你们既已寻至我的弱点,为何方才只有那般无力一击?”
习儒秋声音顿地凌厉,抬剑之时,青青剑上剑鸣渐起,“你们知我手中何剑?当年我未用此抗天剑杀了简清,是我一生之憾!”
燕忆枫从未见习儒秋如此激动,却听闻他所言手中抗天剑。心中一震,转念未了,那第三人剑意又至。燕忆枫不言语,不分神,一意对敌,也见那第三人的容颜颇为平凡。这样的人才适合做杀手,他自己手下的人全都太显眼了一点不是?
年轻人目光一冷,剑意随心而动。他手中鸳舞早已能随他愿望而动,喜则剑舞,怒便杀伐,如今之事无关于他,他无喜无怒,剑意只是平平展出,决意在习儒秋一人对那二人之时拖住第三人。那一刻他忽听见习儒秋长声道,“着!”
燕忆枫望去,面色骤变,他从未见过比那更接近死亡的一剑。
长剑青青,如风中韭叶。剑鸣清越,剑意舒缓,褪尽了光华。
一切的终结,只不过一个死字。
燕忆枫因那一瞥而微怔,被那第三人逼退,第三人回身救护同伴,放弃了他,反攻向习儒秋后背。燕忆枫顿时转守势为攻势,剑意在制而非杀,他想此时习儒秋应当有点闲心,让这三个人死得不那么舒服。
习儒秋的剑势依旧很缓,青光之中,顿地染上血色。
酒馆之中,除了伏桌哭到睡着的主人再无他人,三人倒下去的时候俱还未死。
可他们纵是未死,神仙来也救不得了。一个不会死的人,也不会在同时洞穿了左右两片肺叶之后还能活下去。
青青的剑上,还有最后一滴血。
燕忆枫收剑,问,“你们这是为什么?”
那地上痉挛着的几个人什么话也说不出了,口中冒着血沫,唇甲青紫,只是一时未死罢了。习儒秋却是开口,“十九年前遗憾不止如此。其中种种,我也不想多言。忆枫,你只要知道,他们杀我方是正义之举。”他用衣襟擦去剑上血迹,淡淡道,“而我,不过是不想死,”他又顿一顿,“否则,我早就可以去陪她了。”
燕忆枫无语。掀开帘时,寒意再次涌了上来。这是几年以来最冷的一个冬日么?他轻轻朝着手中呵气,这是他见过最冷的一个冬日。相逢缘定待青梅。他想起萧漠的那封信,青梅之约已然迟了,我们如今在等待什么?
走了一会,燕忆枫道,“先生,你受伤了。”
“方才被破剑式,受一点轻伤,不要紧。”习儒秋淡淡道,“你如今又有进境,我很高兴。”
燕忆枫从来不知道应当怎么回答赞扬的话语,只是答啊啊,之后又是无言。
久久,习儒秋道,“你方才为何不出杀手?试招三式之后,你就应当知道他非你对手。”
这算什么,高估他么?燕忆枫耸肩,不打算说实话,“既然是先生之敌,自应留给先生。若我无意杀了一个,先生未能手刃,因此生气,这错就是我的了,我可不想冒险。”
言语之时,二人却不知走去何地了,再看前方,已是户大院,向前无路,二人转身,漆黑巷子拐角顿地蹿出两个人影。一高一矮。
高的道,“此地是我们的。”
矮的道,“有钱财就留下来。”
燕忆枫听见那两个声音,轻轻笑道,“怎么你总在人不开心时出现,小丫头?”
“又是你?”叶弦听出是他,大叫一声,假装跌倒。一旁辛晴想要扶她,叶弦抓住他的腕子,脚下一滑,自己摔倒在雪地里时也将辛晴扔了出去。
习儒秋只是如平常淡淡道,“忆枫,你认识这小姑娘?”
燕忆枫淡笑道,“这可不是平常小姑娘,这是流星门剑舞叶君。”
“流星门。”习儒秋道,“右使何时打点行装?”
“看她意思了。”燕忆枫回答,“小叶,起来,地上凉,你一个小丫头可别弄坏了身子骨。”
“难怪那么多女人会看上你,”习儒秋忽道,“你比我想象的更聪明。”
燕忆枫一笑道,“先生缪赞了,在下不过小聪明,万事还需倚附先生。”
小少女忽地跳起来,拍拍身上的雪道,“你们互相夸来夸去,不嫌说着难受么?”
“小丫头,这么大呼小叫,不知道没有礼貌么?”辛晴飘然回来,“萧澈若听闻你成了这样的人,定然会痛哭流涕啊。对了,你有他的信没有?前次在淼城相别,可有年余了?”
二人言语,燕忆枫微皱了眉,绕过二人便走。他走不久,见习儒秋并不随他,他便停下等待。年轻人等了许久,却始终不见那素来沉默的黑袍男子。
近夜时分,叶歌与小敏看见了扬州城。雪是已经停了,天空因那雪与灯光映出微微的红晕。两人打马进了扬州,马行不远,小敏忽道,“等等。”
二人勒马,小敏轻捷跳下马背,一把拽下叶歌,闪身屋侧。这时叶歌方听见脚步声。他愈发好奇,这面前的美丽少女,是否一个他永远猜不透的谜?而如若她是一个谜,他宁愿永远不去猜测。
那些脚步声近了,叶歌从屋侧望出去,那一众人全是他识得的。因为脚步太轻,所以他方才不曾听见么?小敏在他身边低声道,“啊呀,他们怎么也来这里,扬州太守不会要遭殃了吧。”
叶歌嘘了一声道,“他们是找你的么?”
“不啊,”小敏笑道,“他们才不会太在意这种事情呢,因为我一直很乖,所有人都会觉得我玩厌了就会回去。”
少年轻笑,“那么我们便去怡梦轩罢,托我找你的那个姐姐就在那里。”
小敏答,“好的,反正我也出来了,就与他们作对也没什么。”
二人行至怡梦轩,却是辛雨开门。小少女开了院门,见是叶歌,便开心笑道,“啊呀,小歌回来了?柳姐姐要找的人这么漂亮啊!”
“我叫小敏。”小敏微笑道,“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我啊?我叫辛雨。别看我个子小,我很厉害哦。”小少女装出一副恶狠狠样子,而小敏却一笑道,“要找我的人在哪里呢?”
辛雨怔了怔道,“柳姐姐在——”
她还未说完,小敏便道,“知道了。”一面往里走。辛雨见她走得不见,叫也叫不回。叶歌却淡笑道,“辛雨,柳姐姐这是教你看门怎地?”辛雨哼他,“小歌,叫我辛姐姐。”
叶歌耸肩,“我为何要叫你姐姐?你又不比我大多少。”
辛雨吐吐舌头,“柳姐姐不在,我还没说呢,她就跑没影了。柳姐姐真的要找她么?”
叶歌只是微笑道,“枫华现在怎样?”
辛雨也学叶歌耸肩道,“还能怎样?那个木头人还是老样子,天天与谁也不说话。”
叶歌想到枫华,眉头微敛,又道,“他还是不言语,不曾告诉你们他是谁?”
辛雨叹口气道,“他认识和我哥哥齐名那个叶弦,也认得未知之主燕忆枫,但是他是个什么人,我确实不清楚啊。”
“他还认识萧漠呢。”叶歌低声道,“这个小工真是不简单,我如今也只能知道他是谁,却不知道他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有些时候,人不用告诉别人他们为了什么而做事。”回答他话的恰是枫华本人。那少年背负着他的长剑,在辛雨身后出现。“在这些时候,别人是可以猜想,却不会得到答案。”
“太好了,”叶歌如见到大救星一般舒了一口气,“枫华,我早想问了,这是为什么?”
那少年没有表情,只是微微眯了眼,“为了什么?我从不曾问过你的真名实姓,也不曾问过你过去所在,我甚至不想知道你让我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你可以问我而不被反问,但我也不大可能给你答案,在我不知道某些我想要知道的事情的时候。”
叶歌默然,久久答,“我的真名毫不起眼,我的身世并不重要。我目前也没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情,让你进怡梦轩是因为我见你孤单。我想知道那些使你一直在痛苦的过去,是因我想与你分担这些苦痛,我希望我们能成为朋友。”
“朋友。”少年枫华重复了一遍那个词语。“真是动听的话,不是么?”他淡然的眼望着叶歌的,“你希望我们成为朋友,我并不反对,但我也不认为朋友必须相互诉说什么,因为过去已经是过去。”
辛雨听二人说话,皱了眉头道,“枫华啊,你平常不说话就在想着这些?”
“我只是在想,”枫华淡淡道,“我应当离开这地方,事已至此,我不应再添乱了。”
他正了正肩上的碎心剑,抬起了头,“那么,叶歌,枫华在此别过,请替我向柳轩主赔个不是。”
“告诉我,你想去哪里?”小敏的声音忽然响起来,“叶歌啊,好像没有人要找我。”
枫华回头,目光与来者相对,二人倶是一怔,枫华低声道,“你是——”
小敏眯了她细长的眼,“我看见你,就觉得你很像一个人啊。”
枫华问,“谁?”
小敏摇头,“我忘掉了,但是我觉得你很面熟。”
“我想去哪里?”少年回答了她之前的问题,“我想去临安,自己问一下某个人,把我逼到如此地步,到底是要干什么。”
枫华的言语让所有人都看向了他,小敏忽岔了话题道,“你们听见了么?有人在吹笛,这种时候还在外面么?”
辛雨看看叶歌,叶歌耸肩,枫华唇边却浮起悲哀的微笑,“是她——除了流星门剑舞叶君,还会是谁人?”
叶歌忽地想起那个少女,同时也想起某个他无法忘记的人。少年轻微摇头,想要赶走头壳之中纷乱的思绪,但它们却一直留在那里。叶歌叹了一口气,道,“枫华,你的伤怎样?”
“皮肉之伤,俱不要紧。”枫华道,“而你——”
叶歌一笑,“差不多好了,无事的。”
他的伤是将愈了,叶歌对此很是开心,但他又见枫华的面色苍白,那种几乎没有一点血色的面色让叶歌忍不住问,“你如今真的无事?”
枫华淡淡道,“我面色天生如此。”他又扶了扶肩上的剑,道,“天晚了。这样罢,明日柳轩主回来,我向她说,然后便离开。”
叶歌道,“你真的要走?”
枫华抬起了头,“不走不行了,”他喃喃道,“多一个人知道,那些知道的人都会多一分危险。我绝不会想通,也不会寻求他们的庇护。”
他说出那些,明利了眼,小敏忽指着他叫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你像谁了!天哪,你的这种表情太像忆枫了!”
几人均是一怔。叶歌未见过燕忆枫,是不知小敏此言为何;辛雨虽见过燕忆枫,却也只是在街上偶尔看到,她可没法把那个英俊的年轻人与面前这个木讷的少年联系起来,只有枫华轻挑了唇角,“像么?我本以为我绝不会与那人相似。他是那么强大,而我这般弱小,他可以背弃天地,而我只有逃避面前的事物——我本就不会与他相似。”
这么一来,叶歌对枫华更加好奇了,但他此刻反是不好问,只得道,“这么冷,不进屋,光在外面站着干什么?”
众人进屋去了,叶歌却反留在外面。他想起方才听见那些言语,还有更久之前——他想起那一切,不知是幻梦还是真实,只望着微红的夜空。如此夜色,有谁人吹笛?那一曲清音在他耳边转过,少年不由得握住了手中的竹笛。他按那曲调暗和起来,你听见的笛,是因为什么而吹起;我奏的音律,又是为了什么而叹息?他不知道这一切因为什么或者为了什么,那些他努力忘却的过往,便随着他的笛声流出。横吹半阕未相随,这世上,相知相顾相随者又有几人?
他止住了吹奏,枫华轻轻拍了他的肩膀。那少年很小心,虽是拍的未伤一侧,却用力很轻。叶歌放下了笛,笑道,“怎么,想要告诉我什么了么?”
他转过身,那木讷的少年依旧淡淡的,“没什么,我想听小叶的曲子。”他顿了顿,“小叶自然是叶弦,你的声音很大,让我听不见她的。”
“不听我的,我很失落哟。”叶歌抬眉,“怎么了?”
“你可信么?”枫华道,“而你又能相信我么?”
“判断我是否可信的是你,枫华。”叶歌道,“你可以信也可以不信。”
“无论相信还是不相信,我都已经吃了太多亏。”枫华缓缓道,“所以我们也许可以做朋友,或许可以,但我并不知道这对你我是好是坏。我是一个给所有地方带来灾祸的人,所以我想离开这里。”
叶歌道,“过去让你背负着什么?”
“什么也没有。”枫华道,“它只是问我,这一切是否我的意愿——而我在了解它是什么之前就答了是。”
“那些并非你所期盼的?”叶歌问。
枫华唇角微挑,“不,那些都是我所期待的,远远超过我的愿望——而我也因那而快意,直至我已不是我自己。”他说着那些,因为夜中的寒气而微微咳嗽起来。“如今,我连自己是谁都不大清楚了。原来我可能是的人如今都不是,所以我只能自名枫华而前行。”
你原来可能是谁,叶歌并不问他,他知道那可能的人选。少年叶歌轻出口气道,“你这还是模棱两可的说辞,不管你面前的人是否相信。”
枫华低下头道,“有些话不应说,有些话不当说,也有些话我只是不说。你知道这一切是为了什么,从我的说辞之中。”
叶歌叹口气,“我知道有什么用?”
枫华道,“若明日我死了,我想请你帮个忙。”
叶歌皱眉,“未求生先求死,明天会发生什么事?”
枫华唇角轻抬,“若明日我无法生还,请帮我归还这柄剑。你知道她是什么,我如今放不下她,但是请你替我放下。”
“你要归还就自己去,我不会帮这种无聊的忙。”叶歌道,“无论发生什么,都留得青山在不怕——”
“我不觉得这笑话有趣。”枫华道,“若你知道我的敌人多么强大,就不会这么说了——我也因你想与我为友,才这般请求你帮助我。”
“枫华——”叶歌开口,却只呼唤了那少年的名字,“你不应再这样,朋友只需相互了解。我允诺你。”
枫华抬了头道,“雪停了——他们也在等待雪止。这不是应当落雪的时节。他们还好么?在我将他们忘记之前,我还应当记起他们么?”
“过去始终存在,”叶歌轻声道,“我们是否惧怕都存在,我因为惧怕而逃离,如今已然失去方向——我们都不要伤心,因为那些过去的人不会希望。枫华,不,我知道你的真名,萧淩。”
枫华听到那名字,身子一僵。转身冷冷道,“叶歌,你为何知道我?”
叶歌道,“我很好奇,你从一开始就不像一个普通人。”
“不,叶歌。”枫华道,“若我可以与我的姓氏相称,如今我就不会这样呆在这里。我是枫华,这个地方所有的人见到的都只是枫华,因若我是你所提到的人,会有人为了我的不符而痛苦。”
叶歌默然,枫华又道,“萧漠其人你定然知道。他就是因为相似的痛苦而离开了这么多年。我们在檀瞻的人,都背负着相似的担子。我不想背负任何东西,所以我离开那里,并且不求载誉归去。我只有这柄剑相随便已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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