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还念凭栏处,孰知身与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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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歌听那言语,不由得去看枫华的剑。他早就知道碎心剑是什么模样,但这样看去,那也不过是一柄普通的乌鞘长剑。叶歌无法对枫华的话做出适当的回应,只得叹息,而枫华也不再说什么,恢复了他平常木讷的样子。二人不语,夜中只有那不知何处飘来的笛声了。叶歌不再用笛去和,而枫华只在夜风之中呵手,“方才我在说笑,叶歌,那些话你不必当真。”
叶歌点头,“嗯。”
他又站一会,有着脚步离开的声音。他望过去的时候,枫华已然走回了屋中。这样的时候,姐姐会到哪里去?叶歌皱一皱眉,开启院门走了出去。
雪止了,天气却很是冷。这样冷的时候,他的伤也不痛了。被冻住了么?真好。少年绕了好些路,方走到朱谦的酒馆。天越冷的时候,酒馆的生意越好不是?他走进去,店子里的客人都醉醺醺的。叶歌看看柜台,朱谦不在那里,新雇了个小工给他看柜台么?他轻微地笑了笑,出了门,不教人发觉地转动了墙根的暗门。
他走进那条窄窄的回廊,近了回廊尽头的密室。他知道柳烟会在那里。
未至门前,叶歌已听见了朱谦的声音,少年止了将叩响门扉的手,听见屋中二人话语。
朱谦的声音很平静,“小烟,你决定了?”
柳烟依旧是那平静而温婉的声音,“这有什么,不过也是与从前生意一样,独行杀手总是不大受人待见,未知也有除去水天叶之心——只不过他们并不知怡梦轩主人是水天叶罢了。但这有什么大不了呢?”
“小烟,我与你师傅简清是一生挚友,也一直是搭档。四年之前——四年之前你找到我,那时我已知道你不适合成为水天叶,江湖如今太乱了。”
叶歌在屋外,听见那平常总是笑容可掬掌柜的叹息,“相比此地,小烟,我觉得你应当找个安静地方休息。风雨欲来,你——”
“不用。”柳烟的声音轻而淡,“我既然已经选择了这样的路,就应当继续走下去。朱叔叔,我知道你不放心我,只不过——”
叶歌终于叩响了房门,能来这里的人,也只有他一个而已。柳烟打开门,叶歌一笑道,“姐姐,朱大叔,我回来了。”
“小歌,你——”柳烟见了他,平常淡然性子也退去不少,但她开口唤了他,之后又不知应当说些什么为好。
“姐姐,我回来了。”叶歌微笑,尽量平静地开口,也避开了柳烟有些关切的目光。
女子恢复了平素神色,道,“路上没事罢?你的伤——”
“没事没事,”少年露出满不在乎的笑,“我叶歌可是死不了的。姐姐,你要找的人我给你找到了,信里已经说了哦。”
柳烟望着叶歌,“你真的找到小敏了?”
朱谦却是朝了柳烟,“小烟,你还一直在找昕洁的女儿?”
“我,这是师傅一直想——”
“小烟,你很好,”朱谦打断了她的话,“很好,简清那家伙应该庆幸自己终归有个好徒弟。小歌,现在她在哪里?”
“我带她去了怡梦轩,”叶歌踟蹰着,不知道应不应当将某些真相说出来,最终道,“她因救护未知的叛者,而被未知中人视为敌人。”
“又是未知么?”柳烟忽地冷笑,“好啊,水天相接,一叶飘零,只怕水天叶也不好惹,师傅,你会看见的。”
“未知中人不会沉寂太久,此代主人行动很是叫人琢磨不透,姐姐你要小心,怡梦轩——我为此而来,因姐姐很少出门,我只担心——”他话锋稍转,到了小桌上的一张字条上,“姐姐是又有了什么生意么?”
“如今未知名头是大了,不喜欢未知的人当也不会少。还是有些个有钱有闲的人想用钱买些乐子,看看未知与水天叶的好戏。”柳烟神情不变,“只不过未知势力不小,在这国度我也不觉得他们能占多大便宜,汴公子贤与未知主人有旧怨,上次偶遇,未知之主已受重伤,他纵是剑术极高,也回护不得每一个人。”
叶歌轻笑,“未知之中恁多人,不知姐姐先打算——”他拿起桌上的字条,展开来,看见纸上的字迹,面色顿地苍白。
“小歌?”叶歌听见她关切的声音,但他依旧看着纸笺上的字:未知冥使,千金之礼。夕之舞,暮之语,夜之歌。下有小注:夕之舞或死于任务,夜之歌叛离,下落不明,但皆不可留。
他看着那张字笺,眼中闪过半分痛楚,“姐姐。”
“小歌,你怎么了?”
她的声音很关切,他如今并不需要这样的关切。少年从桌前后退,面色苍白,“姐姐,”他依旧微笑,但不似从前。他的笑中多了被作弄的苦涩,让柳烟觉得什么不对却无法说出。
“对不起,姐姐。”叶歌最后只是道,“我们之前不问过去,只说现在,而现在也真是变得有趣了。姐姐是要杀我么?叶歌就是夜歌,你并不知那旧日的未知冥使就是我,我就是夜之歌。”
“小歌?”她注视着他,“你这是要说什么?”
“姐姐不会听不清楚的。”叶歌平静下来,他不再微笑,露出了原本从不在她面前流露的落寞,“我本以为永远不用说出来,姐姐,真是有趣啊,两年前夜之歌逃离未知,江湖之中只余浪子叶歌。未知中人与未知外人都要抛弃冥使了,我们如今怕也已经疲累。如果姐姐真的要杀我,我并不怨恨。”他似已不愿再说什么,垂下了眼帘。
柳烟的声音在那久远之后方重新响起,“不会的,不是么?”
少年低着头站在那里,安静而毫无防备,口唇之中却吐出让她无法呼吸的话语,浅浅淡淡,梦呓一般,“水天叶的生意永不落空,我是知晓的,姐姐——”
“不,”她向他走去,“不似你想的。”她轻轻扶住他的双肩,“你只是小歌,从来也不曾变过。别的都可以不提,没有什么未知可言。”
她把那些矜持什么的全数抛弃,师傅死了以后,她有多久不曾这样?那时柳烟忽地有些恍惚了,又一次记起了初见时那少年满不在乎的微笑,“一时无以为报,只能献丑了。”
她始终记得,但那不是什么过去。
“姐姐,过去是存在于世间的,”他轻轻挣脱了她的手,“躲不掉,它就在那里,”他又再露出了痛苦的神情,转身奔了出去。
如今我终于可以了解你的心情了么?枫华——
他在那如影随形的苦痛之中冲进夜色,雪停了,天色依旧微红。这样最深的夜间,应当去什么地方?叶歌在刺骨的寒风之中,找不到地方可以归去,不由想,枫华也是这样的罢?
我们是同样的人,你与我——都因为那些无用的矜骄,而无法归还。
燕忆枫醒过来的时候天已大亮。昨夜与人打架,睡后全身酸痛,这是否他变懒了呢?
他打个呵欠,坐起身子,小臂上剑伤的痂脱落了,留下一道白痕。他受过多少次这样的伤了?燕忆枫又打个呵欠,很多了,已经足够多了。
他披衣起身,向窗外看看。天已然放晴了,街道上不见雪,留了些冰迹在路边。寒流已然离去了不是?他呵了呵手,这真的还不是下雪的时刻呢。
门上敲击,燕忆枫道,“进来。”
推门进屋的不是玲珑而是紫竹这一点让燕忆枫有些惊奇,紫竹道,“少主,周蓦捷请求去夺碎心剑。”
燕忆枫沉吟,不久道,“他打算带几个人去送死?”
紫竹抬眉,“少主此话怎讲?”
燕忆枫冷笑道,“审时度势,如今本当隐忍不发。前些日子我伤了,昨晚伤了总管,流星门与未知都想要碎心剑,他们面子上做得好,实际照样要与我们抢。如今陆嘉辛晴剑舞君都在扬州,你与右使也均接触过剑主。若以上次玲珑所言,连萧君和秋君都不定会介入。你们有几个人有把握?若是先生出马带上玲珑如意,外加你与右使协助,可能还有胜算,周蓦捷虽是经验丰富,他带人去不过能带最末等的黑衣,怎可与那些人相抗?”
紫竹默然,不久道,“那属下与他说,让他放弃么?”
燕忆枫忽地笑了,“不必,不过我要你跟上。上次败给剑舞君那个小姑娘,我想你应是不甘。”
紫竹答是而退,燕忆枫叹了一口气,又穿起他的黑衣。不能被人看低不是么?那便度时而动罢。怡梦轩中有高手,而且枫华——那曾经与他同行的少年,沉默寡言,却背负着名为碎心的长剑。燕忆枫想起那柄剑,不由叹息。
小敏走进琴房,柳烟相待已久,只轻声道,“小敏,是你么?”
小敏抬了抬眉毛,“是吧,”她道,“不是我还能是谁?”
她看看柳烟,看不清楚面纱下的脸,“而你是?”
“我叫柳烟,听说过?”
“叶歌提起过柳姐姐,就是你啊。”少女轻笑,“那么——”
她见柳烟轻轻站了起来,面纱后的眉微微蹙起,便道,“怎么了?”
“不,”
柳烟的声音并非之前的样子,小敏有些疑惑,却不见下文,只得道,“柳姐姐,怎么了,为什么会找到我?”
“为什么?”那句话是轻问自己,柳烟微笑。小歌的名字使她不安么?但她必须镇定下来。“我一直在找你——用了四年的时间。”
她的手指伸进怀中,取出一枚青碧色的小叶。小敏见那小叶,微讶之时,手已放在胸前,她的颈项上分明有一根细线,“这是——”
“你与我有着同样的东西,我的师傅——不,你母亲的友人送了我这片叶子,让我找到你,并且保护你。”
“保护?”小敏轻挑眉梢,“可是我不用——”
那一刻柳烟神色忽地一变,她似在沉思,眉头微敛,“谁?”
没有回答,脚步声却响了起来。辛雨跑到琴房门前,“哎呀呀,柳姐姐不好了,前面有些个人来了——不要让他们把这里弄坏啊。枫华什么也不说,我就来找你了。那都是什么怪人嘛,好像是什么未知——啊,对了,就是上次街上看到那个漂亮头头的手下!”
柳烟沉眉,“我去看看,你们在这里不要出去。”她命令一般地道,“漂亮人倒无妨——未知中人,怕不是什么好事。”
“可是——”小敏急道,而柳烟并不多言,只是出了门去。
枫华立于院中,神情不变,也未拔剑,少年面色如前苍白,面前几人已堵住院门。
枫华不紧不慢地问,“未知中人?”
为首人道,“交出剑来,饶你不死。”
枫华唇角忽地一扬,“凭你们也敢说饶不饶的话?”
“那我敢么?”声音低沉,一个蓝衣年轻人斜靠在院门口,面无表情,“或者,我也不敢?”
枫华默然,只是摇头,放松了肩带,伸手按了剑。
那年轻人悠悠道,“看来我虽不是不敢,也没有能力说敢了。”
“紫竹公子,在下何才何能说你不敢。”枫华言说那些,面上表情依旧不变,“看来,若我不交出剑,你们就要我的性命。剑与命哪个重要,我是应该分清楚的。”他忽地又笑起来,“但在此时,我只能拔剑了不是?我有不能辱没的东西,是你们不能理解的。”
他言语未定,柳烟淡淡声音自后响起,“何人闯我怡梦轩?”
“我等与此地主人并无仇怨,只是为了这人而来。”紫竹之外那为首人道。
枫华神情木讷,手已紧握剑柄。柳烟绕至他身前,道,“与我轩中小工过不去,便是与我怡梦轩过不去,诸位请回吧。”
紫竹道,“真是可惜,我们来此地是任务,不完成不会罢休。”
枫华抬了眼,“我不想杀人,在很多国度,私斗是不被允许的。”
“那么,看来只用口舌解决不了这样的事情。”紫竹之外为首人道,“真是可惜,不是么?”
枫华神情木然,“何必呢?不交是死,交出剑的话,我也一样得死。紫竹公子前次的话,我如今仍然记得。”他微叹口气,又道,“我实在不想在别人的地方杀人,但是你们这意思是不想换地方。”
“枫华。”柳烟的声音如前轻婉,“只要在此,我可保你无虞。”
枫华以沉默回答她的言语,黑衣未知众人已是跃跃欲试。紫竹忽道,“不必冒进。”
紫竹离开了他倚靠的院墙,走上前来,“琴苑风雅之地,不应染上杀气。轩主说得对,我们应当离去。”
而为首人道,“左使,无功而返,只会遭少主耻笑。”
紫竹淡淡道,“他笑你们恁多次,也不少这一次两次的。”
他们相互言说,其意欲退。枫华轻微舒一口气,手方放松剑柄,紫竹反身疾上,枫华只觉肩带一松,碎心剑已被紫竹抄在手中。蓝衣的年轻人回还站定,笑道,“多谢奉剑,其余事情以后再叙,紫竹别过!”
他言毕纵身而起,却在空中觉大力袭来。紫竹举剑一格,不由自主又落回院中。那时枫华方回过神来,院墙外少女的声音道,“唉唉,这未知中人都是绣花枕头,只会抢小孩子的东西。”
随她话语又有乒乓声响,院外本还二人守着院门,却也被打了进来。叶弦辛晴二人站在门口,面上都是一副不关我事的表情,叶弦先是开口,“其实怎么说呢?我只是看不管别人抢小孩子。如果你们把手上抢到的剑还回去,本姑娘可以考虑一下让你们这群人平安离开。”
紫竹叹口气,“少主这看样子是让我来送死了。一个剑舞君还罢了,又有一个晴公子作梗,二人合力——周蓦捷,撤。”
他先假作合作之意,却忽地发令。紫竹令下,未知中人却皆不动。叶弦辛晴二人守住院门,水色眼眸的少女怀抱长剑,高大年轻人赤手空拳,叶弦偷笑,辛晴装作不见。紫竹虽是不觉什么,未知黑衣已觉威压。周蓦捷虽是骁勇,却也对此战毫无信心。
事到这时,本已是他们绝境,却又有个极清极冷女声道,“看箭!”
那一支小箭几与她言语同刻飞来,辛晴反手接下,却被来箭之势带前半步,手指也略擦伤。叶弦见辛晴手指负伤,惊讶溢于言表,“是谁?”
紫竹出口气道,“少主还是留了条后路给我们,目前而言,死是死不了了。”
女子声音自远方来,“晴公子,剑舞君,你们二人大名在下知晓,我名无足挂齿,不必介怀。夫人要碎心剑之事,世上无人能阻得。如今你等在明,我在暗处,还是不要干涉未知之事为好——否则,都拼了性命,于未知流星门皆不好。”
叶弦跺脚道,“抢小孩子东西还有理了?你们以为自己是什么人啊?”
紫竹悠悠道,“当然是无恶不作的恶人了,否则怎会抢小孩子东西呢?”
一直不发一言的枫华忽地开口,“还给我!”
他身形疾起,直扑紫竹。紫竹回身,剑鞘一上一拨,已将枫华身形击落。枫华就地一滚,腿扫紫竹下盘。紫竹身形向上,将碎心剑掷于周蓦捷。剑在空中,却教柳烟一手抄住。素衣女子轻道,“诸位都请回罢,天气初霁,还有余寒,在外面站太久会冻坏了身子。”
同刻周蓦捷已剑向柳烟,未知中人齐出武器,叶弦辛晴叹息出手。紫竹一人对枫华叶弦二人,未露颓相。叶弦长剑出鞘,一剑伤逝,那柄带着泪痕的剑对上紫竹手中短剑。紫竹狠厉了神情,招招抢攻,绝不似前般轻敌,叶弦不敢怠慢,她本知紫竹公子前与萧漠秋翎齐名——剑较之下,二人虎口均震得发麻。
柳烟将长剑掷还枫华,自以长箫迎敌。玉箫对上周蓦捷之剑,反胜一筹。箫虽不利,招招均是剑法。周蓦捷左支右绌,已露败相。
枫华接住碎心剑,拔剑之时剑鸣悠长,紫竹顿觉压力倍增,叶弦枫华均使长剑,他手中短剑再急,不可同攻二人,而未知黑衣也终不敌辛晴之力——
同一刻三支小箭又再飞来,一射柳烟,一射叶弦,一射辛晴。三人一愕,清冷的声音道,“紫竹公子!”
紫竹乘叶弦格挡箭只而后退之时,短剑急上。枫华剑意终究不敌,长剑脱手。紫竹抄住碎心剑,纵身便遁,只道,“谢赠剑!”
紫竹纵身院外,黑衣女子自屋檐上飘下身形,“走。”
二人疾至城外,身后无人追来,紫竹道,“谢右使方才搭救。”
“你我共事,此事本是我应当。”燕潇淡淡道,“东西拿到了?”
紫竹长出一口气,“不负夫人之命。”
燕潇又道,“那些人呢?”
紫竹叹口气,“你将剑带给夫人,我再回去救他们。”
燕潇沉眉,“现在没有碎心剑作筹码,你再回去无异送死。”
紫竹道,“总不能丢下他们罢,否则少主会杀了我。”
他将剑交予燕潇,转身欲行,前方已有一个声音远远传过来,“紫竹公子,真是有些年不见了。”
紫竹面色惨变,“秋君!”他沉眉道,“你居然也会为世俗之事分心,一柄碎心剑,能让你也介入此事——或许,你是为了别的?”
抱琴女子走进他的视线,身旁是手杖点地的单薄年轻人。紫竹忽地又笑,“秋君,萧君——逃了太久,我再逃不下去了么?”
抱琴女子声音平静,“逃不逃是你的事,割袍断义也是你的事。我们只是受人之托,要拿回你抢小孩子的东西罢了。”
紫竹冷笑,“还是为了碎心剑。”
那时刻燕潇反是沉默。她手持碎心剑,指节攥的发白,那边秋翎又道,“姑娘,勿再造不平事。”
燕潇在那极致的沉默之中冷笑了,“世间不平之事?”她厉声道,“你们怎不平我昔日之不平?”

话音未落,燕潇持剑而上。她抽腰间长剑,却纳碎心剑于那剑鞘之中。女子手中剑直而刚,直朝秋翎而去。
“我们未见你之不平。”秋翎从背负琴匣边上取下一根琴弦。“以手中三尺之剑,平天下不平之事,但天下之事多,一二人无法尽平。”
燕潇对上秋翎,紫竹不动不语,只望着那身材单薄的年轻人。萧漠也不语,闭目,手中握着手杖。萧漠只是那样站着,紫竹却不敢发动。许久,萧漠道,“很久不见了,林兄。”
紫竹不答,萧漠又道,“你怕我突然出手,所以不言语动作是不。”
紫竹仍然不语。萧漠轻叹,“因为是你,林兄,我绝不会先出手。对人突袭,大抵都是污了我的剑。”
紫竹终于道,“但你们还是要取我命。”
萧漠微微笑了,他笑的时候显得温柔起来,“何必说那么多死字,你不在我之下,可能是你让我败得甘心也不一定。”
紫竹道,“他让你败得甘心了?”
萧漠摇头,“因是他,我分外不甘。”
萧漠无论说什么话都是一副温吞样子,但紫竹丝毫不敢分心。他怕若一松懈,那杖中的剑便已没入他的咽喉。
秋翎燕潇二人激战,燕潇手中一柄剑剑意急骤,秋翎手中却只有一根琴弦。弦细弦柔,剑直剑刚,二人相斗,却均不直接以武器对抗。秋翎背负长琴,身法却极为飘逸,只在极险之中闪避,手中冰丝又急扫燕潇。燕潇冷笑,左手斜向,一取背负长刀。刀剑一交,秋翎手中琴弦应手而断。秋翎因琴弦断去而叹息,一拍琴匣,剑已跃入手中。她就以一柄琴藏短剑去抗燕潇刀剑。黑袍女子冷冷道,“冷月光寒——无端情深作泪滴!”
她虽那言语,以一种古怪的姿势将左手刀挥砍出去。虽是极简,却破一切剑意!那时无语萧漠身形疾动,拽后秋翎之时,手杖已点上女子刀脊。他手杖点去,女子刀意也撤。燕潇后退几步,不言语,目光之中只有深远苍凉透出来。紫竹先是不动,如今反而后发,剑意一起,却向萧漠而去。萧漠手杖斜抬,口中道,“何必逼我出手。”
“如今干脆了结一切罢。”紫竹只道,再不多言,招招抢攻。
燕潇又对秋翎,刀剑在手。她身材修长,持一刀一剑不觉突兀。秋翎抬眉,负琴持剑,“洗月诀?”
燕潇默然不语,刀剑又攻。刀剑对上单剑,秋翎仍是游刃有余,而萧漠剑对紫竹,左手剑,右手鞘,紫竹不久便已不支——蓝衣年轻人剑意已竭,如今真的要丧在这里?他仍是无言。
剑至面前之时,紫竹阖目,忽听身前武器交击丁丁二声,剑止,剑收。紫竹讶然上望,黑袍的年轻剑客面容隐在风帽之中,让他无法看清。燕忆枫站在树枝上,悠悠道,“呀,左使右使,你们把一群人扔到虎口里,自己跑这里来,让我好找。”
燕潇紫竹同时止手道,“少主!”
燕忆枫推了风帽,唇角残留半抹讥诮笑意,“让我最信赖的手下死掉的话,我可不会答应。萧君,上次你说的一战,此次或可成行。”
萧漠道,“是你所言。”
那无法视物的年轻人身形忽起,直朝燕忆枫而去。燕忆枫向紫竹使个眼神,向后又退。一时间二人离了三人视线,燕忆枫笑道,“我知你也不愿让别人看见我们相敌。”
萧漠淡淡然,“你们要碎心剑无用,还枫华罢,卖我一个人情。”
燕忆枫叹口气,“可惜这件事情不是我做主的。你若能赢我,就可以用我换碎心剑。”
萧漠抬目,那年轻人第一次睁开了他的眼。燕忆枫看见那年轻人的眼,茶色的,看不见瞳仁。“你想看见我么?”燕忆枫忽笑问。
“你还在为上次的事情介怀?”萧漠问。
“谁能忘记呢?”燕忆枫耸肩,“老实说,你能不能买到这个人情,还是得看你自己。”
他言毕鸳舞剑轻点,萧漠杖中剑也斜指。燕忆枫一对萧漠,双人之间并无遗力,剑剑相击均是全力以赴。燕忆枫动,萧漠静,静者以静制动,动者以快御敌。燕忆枫剑意忽地以密转疏,萧漠剑已反攻。二人依旧一动一静,只有剑与剑的相击是他们存在的证明。剑出之时,燕忆枫忽道,“萧君,你多了落寞。”
萧漠不语,剑意愈急。
“曾不斗剑而共饮,今不共饮而斗剑。由友转敌,君却依旧是我知音。”燕忆枫低声道,“你意懒否?”
剑剑相击,燕忆枫后退,他静静纳剑回鞘,萧漠的剑尖触在他的咽喉上,剑不冷,君心冷否?燕忆枫不问,只笑道,“你果然赢了我的人情。很好,很好。我也不怕没法交代了,点我**道押过去罢。”
萧漠的剑依旧指在他的喉核上,燕忆枫眨眨眼,又道,“你怕我对你行为不轨还是怎的?如今可是你擒住我。”
萧漠抬目,道,“你为何如此便可言败?方才过招,我知你未伤也未颓势,收剑只为卖我人情?”
燕忆枫淡淡笑道,“你不是要碎心剑么?制住我,然后拿我去我两个手下那里换就成了。紫竹燕潇二人合力不在秋君之下,你也别指望秋君一人就成。”
“你以为他们觉得我一人能拿下你来?”萧漠似笑非笑,那双没有焦点的眼静默地刻在他清秀的面容上,“你这一看就是在相让。”
“别忘了,你我相欠恁多,一次二次,谁也还不清谁。这下定然是你拿住我了,还这样只说话不动手?”燕忆枫挑眉,他实在不能确定对面萧漠能不能看见他,“这算个交易,不是么?”
萧漠静静收了长剑,还成一支手杖,“那这样走就行了,我不想唐突燕兄。”
燕忆枫耸肩,“你若不真的动手,他们会看出我在作戏,若是再被某个人看了去,我可真是没法向上交待了。”
萧漠沉默片刻,唇角忽地微挑,“被点**很难受,你且忍耐。”
他言毕出手,燕忆枫不知那笑容是什么意思,全身气血一滞,只觉身子顿地不听使唤,萧漠道,“遂心了?”
燕忆枫想耸肩都耸不得,道,“你这也太过了,不仅内力,连我动作都封住。如此怎么和你一起回去?至少也要给我留两条腿罢,太笨了。”
萧漠默然,燕忆枫又道,“你不会不知道怎么解开罢。”
萧漠紧抿的唇忽地一挑,又露出笑容来,“你觉得以我这眼,制人时候能看清楚制了哪里,或者还能去解哪些地方么?你说我笨,你比我更笨。”
这回轮到燕忆枫无话可说了,他只得承认自己没想过这点,萧漠平时除了行路不似盲人,他就——如今这算什么?他乖乖站着才被点了**道不是?燕忆枫苦笑道,“但你若把我丢在这里,一个人回去定然找不到路。”
“无妨。”那一贯温恬淡定的年轻人忽地露出了狡黠的笑,“我要你做我的眼。”
燕忆枫尚未应答,萧漠已至他的身前,还未待他言语就将他打横抱起。燕忆枫这回当真连死的心都有,但他的表情僵在脸上时,萧漠对他一笑,“我只是一直想知一件事情,你这人喜欢算计,不知会不会把自己也算计进去。今日看来,你也不似常人看上去一般精明。且做我的眼罢,否则我若绊倒,你会一起被扔出去。”
燕忆枫默然,久久道,“萧君,我可不知你也疏宕如此。”
萧漠道,“今日之后,你我依旧是敌人,可莫要为此分心。”
燕忆枫动不得,无法耸肩,只得道,“方才之语,似应出自我口。”
萧漠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当我不知不是?你方才引我为知音,我又不是聋子。”
燕忆枫长叹,萧漠又道,“你若想让我撞树,先撞的可是你自己。”
燕忆枫又沉默,不久道,“你干脆把我打晕算了。”
“你睡得好,让我转圈撞树?”萧漠又笑了起来,“但我已听见他们声音。”
萧漠足下加急,那边秋翎以一敌二,只守不攻,紫竹燕潇二人竟无法破她防御之势。正僵持间,萧漠淡淡声音道,“三人均住手罢!”
秋翎见萧漠,一颔首,抽身而出。燕潇紫竹二人回身,见萧漠臂膊中燕忆枫,只叫道,“少主!”
燕忆枫眨眨眼,“啊,没事的。”他道,“你们看,我给他抓住了,也没什么丢人的,对手是萧君的话被打成什么样子都不丢人。如今他们要什么就乖乖给他们好了,反正我迟早会要回来的。”
萧漠那时低下头,对燕忆枫耳语一句,二人见燕忆枫面上愕然一闪而过,又换了更灿烂笑容,“萧君害羞,他说他要碎心剑。”
萧漠只是淡笑不语,燕潇叹息,抽出鞘中碎心剑,反手递于秋翎,“我将剑给秋君了,那么可以放过少主么?”
“自然可以。”萧漠道,“很好,燕忆枫我就还给你们罢。”
他手指在燕忆枫肩上一划,燕忆枫只觉阻滞气血顿时畅通,惊觉受骗之时,萧漠声音极低,只在他耳边道,“你这个笨蛋,方才我骗你了。你的影子,我睁眼时看得一清二楚。”
燕忆枫哭笑不得,身子一轻,已被萧漠丢出去。那身材单薄的年轻人抬抬手杖致意,“秋君,我们走罢。”
二人身影渐远,燕忆枫轻叹一口气,“唉唉,本想摆他一道,没想被他给耍了。是再老实的人都不会再受骗,还是他原本就不老实呢?我们也回去罢,你们二人丢了那么多人在院子里,若让先生知道,先生定然会不悦。不过今日没有折人,我也不会告诉先生。”
紫竹道,“少主是故意落败的罢。”
燕忆枫耸一耸肩,“你可不要乱猜,这不在你的职责之内。”他紧了一紧缁衣,道,“方才好一场打,出了一身汗,这风吹过去还真是冷。左使右使,快些回去罢。”
他前行时又拉下了风帽,将面容隐藏在风帽的阴影之中。你这个人真是不诚实是么?他轻轻笑着,唉唉,我们谁又比谁更诚实了,你那双眼总是闭着,也只是不想睁开而已——我们两个还真是相似呐。
他大步走向客栈去,路上看见摆摊卖冻疮膏的湛淇。他见有小姑娘买了一帖又一帖,觉着颇是有趣,也凑上去。同刻他听得小姑娘叶弦在他身后道,“哎,你这样装扮很神秘,让人想看你的脸啊。”
燕忆枫淡淡道,“你不是已经见过了么?”
少女嘻嘻一笑,“见过没见过不重要,你那张脸又不是丑八怪,把自己藏起来干什么?”
“我怕很多人投奔过来,组织太大了可能养不起。”燕忆枫淡淡道,“当然,若你是想自己投奔过来,我会正装揖迎。剑舞君名声在外,燕某可是不敢怠慢。”
“不要假惺惺恭维我呀。”少女道,“喂喂,你不要干坏事了好不?坏海无边,回头是岸。”
燕忆枫叹口气,抬起头来。风帽滑落,露出他的容颜。年轻人望着初晴天空,悠悠道,“不能回去了,回去也没有岸。我早已死过一次,如今苟存于世,不过是报复昔日对我所为。”
他回头,少女叶弦依旧望着他,认真的神情不似平日,“但是不是你先背叛别人的么?如果你不背叛别人,别人为什么要背叛你?”
燕忆枫道,“你太年轻,还不懂的。谁谓洁者多可辱,又谁谓淡者应可欺。未知立于世上,所做之事遂我心意,平我所见不平事罢了。”他唇角一挑,“当然,昔造不平事之人,我们也要让他们陷入新的不平,绝不留情,这就是我们存活的缘由。”
“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别人都无情?还有,枫华根本没有做什么使人不平之事,你们为什么要抢他手里的碎心剑?”叶弦问他。
一个问题他知道,另一个问题他不能肯定。燕忆枫不应答,只是耸耸肩,就走了出去。清风吹过,抚响满城风铃。燕忆枫微怔之下想起昔日,那让他头痛起来的过去么?他走在风中,风吹响一城,却动不得他袖中的那串风铃。
叮铃铃,叮铃铃。他坐在檐下,风急雨骤,被风雨打湿了的风铃,还能再发出那样的声响么?
他抬起了眼,有女子的声音,静而柔和,“小苏,怎么了?”
他摇摇头,“不,湘姐姐,没有什么。”
女子在他身侧坐下,“怎么老皱着眉头?你还是这么小的孩子,应当多笑一笑。”
他侧了头,抬眼,“湘姐姐,为什么人一直要笑?”
“傻孩子。”她对他微笑的时候,眸子里融了一池春水,温暖而柔和,“为什么人又不笑呢?”
她不回答他,而是以问题来对付问题。少年想了想,道,“因为世上让人不开心的事情太多了,这样人又怎么能笑出来呢?”
“真是个傻孩子。”她又笑,“这样的时候,还真有一点相似啊。我说小苏,你不与我一个小兄弟认识,真是太可惜了。不过人说相似之人彼此看不顺,我可怕你们会一见就打起来呢。”
他扭转了头,又去看雨,“湘姐姐原来是有兄弟的。”
“嗯,我有好些兄弟姊妹,”她站起来,“茶煮开了。”
他不语,她夹下小炉上的壶,用细网滤过一遍,再注入茶壶,斟入小杯。她端着茶,放在少年身侧,“小苏啊,你这么小就走江湖,是不是很累?”
他望着雨,轻轻笑了,“怎么说呢?吃了苦,但大多时候受人恩惠。反正苏某孑然一人,走到哪里就算哪里而已。湘姐姐,你孤单么?”
她怔了怔,“天枢不在了以后,会很孤单吧。否则也不会把你捡回来聊天。”
“啊啊。”他端起茶,轻啜了一口,终于问出了那个从未问出过的问题,“风铃若是被雨打湿了,还会继续这样响么?”
“风铃不会挂在雨中,小苏。”女子微笑回答,“我们也不用将它挂在雨中。”
“风铃,”他望着雨幕,“我听闻过一个组织,他们的标志是风铃。”
随他话语,檐下风铃儿又叮叮响起。他望向女子,苍白的容颜,苍白的口唇,这样一个苍白的女子映着她自己眼中温暖的忧伤,美得让人心都碎了。“其实,有些时候,是觉得很辛苦的,湘姐姐。”他喃喃,“除了手中剑我一无所有,没有目标,没有路途。湘姐姐,如今我应当怎么办?”
她似有些讶然,“小苏,你觉得自己没有未来么?”她微笑,“一时想不起也没有什么,小苏,你不用想太多。”
于是他也微笑。
女子道,“小苏,你笑起来很好看,你是个好看又心好的孩子。我很喜欢你,小苏,做我的弟弟吧。”
他怔了怔,“但是湘姐姐,与我相关的每一个人都不存在于这世上了,我怕——”
“傻孩子。”她淡淡一笑。这是她第几次叫他傻孩子了?“我活不了多久,现在看着还好,这里面已经不行了。”她轻抚心口,“若再能活三年,我就可以去感谢神灵了。”
少年愕然,“为什么?”
“不为什么,小苏,”她淡笑,“这才是所谓的命运,而你还小,可以掌控未来。现在你听不懂也没什么,记住我的话。你还这么年少,未来对于你而言还很长,所以命运对你没有威胁。我虽不老,但是我也没法再老了。身为我所具有的某样东西伤害我伤害得太重,可能没法再坚持下去了。”
他伸出手,去握了她的手。女子的手上有茧,长期握剑还是铁锤?他看她时,女子的面上浮起淡淡的笑,“小苏,做我的兄弟吧。我自家的兄弟都太小,也不与我亲密。这样来来去去很辛苦,我真的很喜欢你呢。”
他终于道,“好吧,湘姐姐,我做你的兄弟——我可不是早就叫你姐姐了?”
她又笑,“我的好兄弟。小苏,若我能再铸剑,定会为你铸一柄适合你的名剑。如今——唉,你所背负的,真的不是你应当背负的啊。”
燕忆枫摇摇头,努力赶走纷乱的记忆。满城铃声如那一个雨日一般扑下来,一个以风铃为信物的组织,在这城中挂了满城风铃么?未知。只不过,这满城风铃之中,只有他自己拥有的这一只才是未知本身。
燕忆枫大步走回客栈去,胸口微生的痛让他蹙起眉尖。方才比试之下,虽只是纯粹剑技的较量,他没有受伤,但未愈的伤还是时而会痛罢。
燕忆枫轻出了一口气,走进客栈,走回房间,终于可以独处片刻了么?他思度一日所为,因白日失了面子而微叹。不过那公子贤往日所言却是皆谬了,萧漠与他,纵是相互敌对,一二时间内怕是不会相杀——他知道他做不到,而那家伙——他们不是皆如此么?若是做尽做绝,事情早便不会如此了。
他躺进椅子里,仰头阖目。不想那些事了,世事如此,不如喝酒睡觉。
萧君呐,你抢先说了我要说的话,而我还有些话你也知道不是?知不知道都无所谓,因我永远不会将那些话说出,而你也决不会说你知道。
他伸展了胳膊腿,就躺在椅子里睡着了。迷迷糊糊他觉有人在自己脸上捣鼓什么,又是湛淇么?燕忆枫睁开一只眼,道,“画什么呢?”
“没画。我看看今天买的假胡子你贴上好不好看。”
燕忆枫皱眉,“要贴胡子装老医生你自己贴去,别光在我的脸上捣鼓。”
“我买了以后发现这不是五十岁的胡子,而是三十岁的胡子。我比你更近三十岁啊。”湛淇道,“就看看你三十以后会不会变丑罢,嗯,还不错。”
燕忆枫苦笑,朝天举起拳头,“我在这世上只有一个愿望,就是长满面虬髯,彻底绝了某些人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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