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昔曲终未尽,弦断与谁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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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忆枫不曾大愈便又爬了起来,那也不过是他伤后第四日。湛淇是早早料到他会如此,不仅将门从外面拴了,连窗子都嘱咐客栈人从外面用铁条封死。不过燕忆枫总不知道如果轻身功夫差了,从二楼跃下会不会摔断腿。他不喜欢尝试太过危险的东西,除非有许多人在一边看着。
燕忆枫为了不让自己想太多,先是在屋中踱步,走了几千个来回,又拿了湛淇桌上的药笺子,在上面用小楷题诗。他把屋中所有可以吟咏的东西都咏了歪诗,方听见湛淇脚步拖拖拉拉到了门外。
湛淇打开门,哼着走调的小曲,见他下榻便作势要打。燕忆枫也装作没有看见那年轻医师,继续下笔画他的画像,一边道,“湛老兄,一道去会会扬州繁华如何?这回我可不会再让那些家伙动你了,你惨叫的声音跟踩到鸡脖子一样。”
“哦?”湛淇道,“去哪里?”
燕忆枫悠悠道,“上次那什么琴苑的主人不是要我听琴么?这回不妨光明正大去一次,我已让如意送了百金之礼去那里。”
湛淇忍不住走至燕忆枫身侧,伸手去探他的额头,“你是不是发烧了,去那里送死不成?”
燕忆枫侧一侧头,“我不瞒你,如今我的伤也不是一时半会能好的,我平生不重内力,只求剑术极致,但如今不过能发挥三四成力。若是真的打起来,我是绝无胜算。”
他的话湛淇不知真假,只道,“那样你还去?”
燕忆枫一笑,“如今去比迟些去更好,一则,玲珑君有报,公子贤的眼线已经拔掉了,让他天天趴在那些铁条外面偷看未免对不起大贵族;二则,我觉得那女人很有趣,想要一晤;三则,辛晴叶弦二人知道自己被人利用,绝不会善罢甘休,这也是我要去看好戏的地方。四则——有人又给了我书信。”
他自那些写了诗的药笺子底下挑出张纸来,揉皱了,上面还溅了一点墨迹。湛淇道,“你还是有一不顺心就揉信的习惯。”
燕忆枫叹口气道,“若不是打算给你看看,这信早就变成纸屑了。”
湛淇接过那封书信,上面只有四行小诗,字迹娟秀,他道,“秋君写的。”
“你还是没看萧君写的诗么?”燕忆枫轻笑,“他这不是向我们这群白丁展示他身残志坚的意志么?”他笑得有些凄凉了,“一个盲人,也怪难为他的。”
湛淇叹口气,又看那信笺。
去路遥遥风似戟,归途漫漫雨如潸。
终究意懒怀伤日,再叙相逢与旧颜。
他见了那些话,叹口气道,“这是给朋友写的么?怕是给女人写的罢。”
燕忆枫似笑非笑,“少说笑了。想不想听那琴苑的主人弹一曲?我一向对不愿以真面目示人的女人感兴趣。”
湛淇耸肩,“但是这信和你要去那里有什么关系?”
燕忆枫又笑了起来,“若我去了那里,下一个送信人就不知道要把信送到什么地方,我也就不会为回这么文绉绉的信而费心神,你也用不着赊头痛药给我,这样我清闲了,你也清闲了,岂不很好?”
湛淇叹气,“但你如今还是不能出去,万一再受伤,你可没有那么多血可以流。”
“你相不相信我比你奸诈?”燕忆枫不耐烦了,直接道,“好好好,我把玲珑也带上帮我打架,总可以了?”
湛淇笑了笑,“你画一点胡子比较好。”
玲珑自随组织中人来了扬州,被主人指定不接任务,每日不过送信跑腿,闲来也没有心思转街,竟是连扬州城也未走全过。他有着如同小少女一般精致秀美的容颜,却素来受燕忆枫信任重用。世上流言众多,他却也不当回事,每日见谁都笑得从容。
他随燕忆枫去琴苑,因三人形貌都甚好,一路上不断有人吹口哨。燕忆枫只当无人,湛淇板了脸,只是玲珑问道,“少主,万一公子贤又来了怎办?”
燕忆枫笑道,“这就是带你来的目的,拿出你大贵族的威严吓跑他。”
玲珑哭笑不得,只道,“少主,我——”
“不想当贵族么?身份没法选择。”燕忆枫道,“不吓唬他,你当着也没用,反正这对你没有坏处,只要现现你那块小令牌,就没人敢说个不字。”
玲珑红了脸,“少主,您——”
“啊,上次习先生与我说了,放心,我不会对外人说的。不过你加入未知太委屈了,为何不找个名字好听点的组织去加入?”
玲珑还未回答,他们已走到了怡梦轩前。从正门入,绕过照壁,小琴女上前问客人可听琴,那三人高得她须仰面才能看清。燕忆枫笑道,“日前与轩主一晤,未得其琴,燕某甚是憾恨,今日前来,还望轩主抚琴一曲,在下已遣人以百金相赠。”
小琴女看他看得忘了答话,燕忆枫皱了皱眉,却忽听个轻婉女声,“阿妍,是谁?”
燕忆枫知是那日持玉箫的女子,侧身微微一欠,道,“不才燕忆枫见过怡梦轩主人。”
“传闻未知之主行事最是不羁,缘何今日拘礼?”柳烟轻轻道,“进琴房罢,客人要听什么曲子?”
她话问至一半,刚及要听之声,燕忆枫已曼声道,“长相忆。”
女子惊愕地望向那清俊得不似人间的男子,他的唇角挂着淡淡的笑,如将她的惊愕都尽握手中,但她又知那人是无法从她的面纱之后看出她神情的,在燕忆枫眼中,她不过迟疑了一刻,便又道,“这曲许久未抚,手有些生了。”
“我只要听你这一曲。”他似捉摸到了她的心思一般,以斩钉截铁的口气道,“一个琴师若抚不出相忆之情,怎可称得国手?”
她一迟疑,方道,“好罢——”
这传闻中频频提起的人,是否真的有断袖之情?而那一人——她扫了扫燕忆枫身边二人,他们却大抵不似传闻中那般——她坐上琴凳,忽地开口,“公子贵庚?”
燕忆枫淡淡答,“二十三岁。”
虽略比她年长,但还是极年轻的人啊——柳烟不再问话,轻轻拨动琴弦。
是真的手生么?不,她只是想把这琴音与那个人一同埋了,葬了,用她抚琴的手捧那一抔黄土。伊人已逝,多年之后终有君追随而去,而您去了,又要我去何处寻觅?
她几乎忘记了那面对的人是谁。琴音琤琮,长相忆,谁人听,这一曲琴,却终究只是为那孤冢中人。
琴音宁静,她止了弦,却依旧绕梁。女子抬起头,便看见了燕忆枫的眼。那年轻人依旧带着漫不经心的神情,她不知道那样一个漂亮的人为何会有那么多奇怪的表情。一边的少年拘谨地正襟危坐,而另一边的年轻人垂着头打瞌睡,显是一点不懂风雅。她又看燕忆枫,那样平静深澈的眼,她大概永远看不透那个人。
燕忆枫笑了笑,又开口了,“那如今,便将令师要弹于未知中人的曲,抚一曲罢。”
他声音清冷,但中气不足。她是知道他上次受了伤,但却不知到底多么沉重。女子缓缓道,“公子真的要听?”
燕忆枫淡淡答,“绝无戏言,我也想知晓阁下师承何处。”
“不必知晓了,”女子道,“公子这么年轻,定然不会知晓。”
她方说着,手指已按上琴弦,“不过家师有一些话,还是要告诉未知中人的。”
她言毕琴弦一动,始声可裂金石,那一声之中,忽地一声破空,柳烟一惊,面纱已被挑在一柄青青的剑上。燕忆枫似是不曾动过,然他的右手之中已多了一柄剑。年轻人望着柳烟微笑,“姑娘如此美貌,为何要用面纱遮盖,怕人看了不成?”
柳烟立时阴了面色,冷冷道,“未知主人很是轻薄。”
燕忆枫又笑,身上剑意顿然消失无踪,“那这又是什么?”他伸开左手,手中一片青绿色的小叶,“一声琴音便想把在下干掉?某虽不才,也还是听见了。之后姑娘应多少练习了才是,风雅之地,抚琴静心虽是美妙,却也不要耽下武艺。”
他言语之中,可不要露出什么动摇啊,方才一直积蓄气力,为的也就是这样一击,年轻人觉得很是疲累,却依然要装出精神抖擞想要多听一曲的样子,燕忆枫笑道,“真是不好意思得紧,在下扰了怡梦轩主人音韵,还请多多包涵。”
柳烟望着燕忆枫,声音从一种淡定变了另一种淡定,道,“曲有误,周郎顾——只叹如今纵是误了琴曲,却也没有识音周郎。君非吾知音,请回罢。”
鬼使神差一般,燕忆枫忽地一笑。他站了起来,纳剑入鞘,走至女子身前,“你爱得太深,然你所爱之人已然逝去,所以你忆得不够深。”他注视着女子的眼,“另外,若见了萧君,帮我传达一句话。”
她的唇角轻轻挑动,“你为何不自己去说?”
燕忆枫也笑,“我不想为了说一句话到处找他,我只是在他可能去的地方留话,让他等不及了找我。”他忽地又撇撇嘴,“告诉他,今世无约。”他似下了很大决心地道,“今世太过麻烦,大家都有那么多事情要做,不如定下个可能实现的来世约,这样至少这辈子我们不用挂心,下辈子自然也忘记了。”
他打个哈欠,道,“小玲珑,湛老兄,走了,可别光睡觉,百金一曲的轩主的脸可是没几个人有缘见着的。”
“真漂亮,”玲珑赞叹,“这么漂亮的姐姐确实不是每个人都有缘见着的。”
湛淇插口道,“我倒觉得小玲珑要更漂亮一点。”
玲珑面红,道,“湛先生莫促狭在下。”
“我们走。”燕忆枫道,将面纱放在女子的琴上,“无论你与未知有何过节,如今的未知之主,是你终一生无法击败的人。”他轻笑着,在女子的耳边道。
步出怡梦轩,燕忆枫又打个哈欠道,“玲珑君,扶我一把,我站不稳了,脚有些发软。”
湛淇失色道,“我睡觉时候你干了什么?”
燕忆枫耸耸肩,“你试过从城这头跑到那头三个来回以后再做一套五禽戏么?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很累啊。”
湛淇叹口气道,“你总是不拿自己当人,这样会老得很快。”
“要说老,你自己胡子还没几根呐。”燕忆枫不管他那些,只轻轻一笑问,“不过我也想过,那些大胡子不知应如何过活,吃次面不得脏死?”
“剃掉不就行了。”湛淇没好气地道,“或者洗一洗。你别以为你自己嘴上有多少毛,总共也没几根,教人看了笑话。”
燕忆枫道,“我不与你理论,歪理一大通。总当自己比别人聪明,小心哪日遇见个横的让你满身嘴也说不清。”
湛淇不说话,只对他翻个白眼。燕忆枫轻轻叹了一口气,玲珑扶住那年轻人,他步履不稳,向着客栈走去,一面道,“如今已有些冷,要添衣了——方才那琴声,险险也把我绕进去。怡梦轩主人不简单。玲珑君,让周先生他们小心点,不可轻易动手。如今组织是折不起太多人了。”
燕忆枫说过那些,忽地又想起什么,眼神锋利起来,“对了,玲珑君,说起他们,小胡的死因查清没有?”
玲珑道,“不曾。胡师兄的伤口很是特别,我们杀人多了的,也不清楚是什么武器造成——但以胡师兄的剑术,那人怕也不会占了多大便宜去,一时半会估计不会再出现了。”
燕忆枫道,“哦?那若你与小胡生死相斗,你有把握在几招内杀了他?”
玲珑沉吟,不久道,“单论武学,在下三百招内不能赢师兄。”
燕忆枫笑了笑,淡淡道,“玲珑君何必谦虚,真若论生死,你杀他不用三招。”
玲珑愕然,燕忆枫望着那美秀少年,唇边的笑很是平静,“胡俊习于杀人,也乐于杀人,你不会吝于去杀一个这样的人,所以若你们相搏,我赌你不会留手。”
玲珑道,“但是我们同拜在习先生门下,同门之间较量技艺,我从未胜过胡俊。”
“你这什么性情,习先生也曾告诉过我。你在同门比试之中一次未胜过。”燕忆枫淡淡答,“无论对胡俊,还是如意,你若有杀意,他们都走不过你手下三招。”
湛淇听得很是不耐烦,便皱眉道,“少说这些打打杀杀的,你自己现在在我手下也过不了三招,相信不相信?”
燕忆枫耸肩笑道,“这种事情谁能知晓。”
行至客栈,湛淇为燕忆枫号了脉,开副新方子让玲珑去抓药。燕忆枫歇了一会,气力逐渐恢复过来。他半卧在榻上望着屋顶,在眼前轻轻攥紧手指。他的手指苍白而修长,若有剑在手,这只手是否是世上最可怕的一只手呢?翻手为云覆手雨,未知主人的心思会造成什么,怕是只有天知道呐。
他躺了一会,便又起身,在屋里踱步,行了几个来回,他忽从窗子外面铁条缝里看见一名黑衣骑者在客栈前翻身下马,疾步走进客栈。是未知中人?他快步门前,开了客房门,黑衣女子上了二楼,向他拜下,“属下无能。”
燕忆枫扶起女子,淡淡道,“习敏出了什么事么?”
女子道,“习姑娘救了一名组织叛徒,不愿交与组织。如今她说要来扬州,我却一路也未见她影踪,不知走哪里去了。属下惶恐,回来报于主人。”
燕忆枫沉默良久,不久道,“若有组织叛徒与她一道,追击叛徒的组织中人怕是会与她相抗,不定又会折些个。右使,传下消息,追击叛徒之人不要出手,一意找寻习敏。习敏之于习先生极为重要,若失了她,谁也承担不起。然这事情也是她自己任性所至,你无过错。若我未猜错,在外面碰几个钉子她就会回去。”
女子道,“那属下如今——”
燕忆枫轻微一笑,“如今先在扬州呆着,我近来麻烦事颇多,怕也要你出马抵挡一下。”
燕潇道,“少主之前可不曾说过这等叫人抵挡的话,如今这样,是否有人伤了少主?”
燕忆枫耸肩,“这与你无关,只要听我的就好了,我可不是一个会拿组织胡乱开玩笑的糟糕首领。”
女子的眼在面纱后面望着他,“你只是拿自己冒险?”
燕忆枫又耸肩,“啊呀,我何时有这么个伶牙俐齿的右使了,不与你多说。你去与周先生商议一下罢,顺便笑话下紫竹公子,我看他最近还在怕秋翎,上次腿都发抖。”
女子退下,燕忆枫打个呵欠,又躺回榻上去。我还欠君一命,何时偿还为好?罢了罢了,我们一早就相互背离,你放过我,是你之意,我不会杀你,也是我之意。不要说相互亏欠,正与你之前所说一样。
他淡淡笑了,微闭上眼养神。不久他闻得药味,湛淇又开始哼走调的小曲。燕忆枫睁一只眼,看那年轻医师在门口露出奇特的笑容,不由叹一口气道,“你打算给我灌什么毒药?”
湛淇道,“不是毒药,安神药罢了。”
燕忆枫叹口气道,“若我睡死了,有人来把我的头颅割掉怎么办?”
“不会有人那么做。”湛淇道,“你也知道为什么,我看你如今愈发不安,若不用药平定,怕是会疯掉。”
燕忆枫望着那年轻医师,“没有什么。”他轻声道,“我只怕这终将是我的最后一战,我欠下别人的实在太多,而他们要的,我也没办法给他们。”
他得到的唯一答复是,“少说胡话。”
叶歌的伤还在痛着。
一路策马回扬州之时,小敏的发丝偶尔有几根飘过来,轻轻抚上他的面颊,这样的深秋便也有了暖意。二马并辔,小敏忽问,“还有多久才至扬州啊?”
她平生未出过落帆镇,走个五里十里便问一问。叶歌只道还在前头,心里可是思度不要有人来揭穿他。
那时他会想起与白羽相别,那白荷一般的少女有着悲凄的笑容,告诉他我们终将相别,也却会重逢,彼此之间可是不要思念。但是他怎会忽地想到枫华的?那木讷的少年有什么值得他特别注意么?叶歌不知晓那些,只是策马向前。
行个四五十里路,二人下马休息。叶歌的伤在路上颠得有些痛楚。他拿了水囊摇一摇,已经空了。少年站起身想去取水,小敏已轻巧夺过他手中水囊。她的手法很快,他几乎无法看清,是眼力较前不济,还是那姑娘太过矫健?她不一会便取了一囊水回来。叶歌道了谢,又道,“真是不好意思,让你平静的生活被打乱。”
他看见那女子纤丽的唇角一扬,“哎?叶歌,你说我生活平静,但还有什么样的生活比渔人更有风浪呢?”
叶歌摇摇头,“还是不说为好。”
小敏忽地压低了声音道,“你不会是未知的叛徒吧?”
他看着她,并不紧张,“为何这么说?”
“因为小白是啊。她不是和你认识么?”小敏又笑了起来,“嗳,别小看我啊。我可也是风浪里长大的。上次暴风雨那时我在海上困了两天一夜,还不是照样挺过来了。这样的时候,谁还会管其余呢?”她忽地轻轻拍手,唱起一只小调,“柳如烟,雨如烟,烟雨江南二月天,雨声扰我眠。云展颜,风展颜,携手双双忆少年,别离顷刻间。”
叶歌道,“长相思?”
小敏又笑,细细的眼弯成一线,“说对了。爹爹说过,我死去的阿娘最爱唱的就是这首曲子。”

这是先生的女儿么?叶歌忽地想起那将他带离火海的人,那如同神祗一样在他幼小的心中投下影像的男子,但是,他并不想再为任何人卖命。
叶歌的目光重聚到小敏身上,有一点相似么?那严肃起来会向中蹙起的柳眉,之前那种不容任何人反抗的意志,还是他们初次相见,她站在那风雨之中的孤寂?这一切都是先生的,但她拥有的远不止那些,还有一些熟悉而亲切的,他一时半会无法说出。
休息毕了,重上马时,小敏忽道,“就算你背叛了未知也无所谓呀,若是未知没有敌人,也只能走向灭亡了。”
他惊讶地看她,少女冲他笑了笑,“而你,我真的对你很好奇啊,叶歌,我总想知道你这样一个人的心里到底有什么。不过若你不想说出来,我也绝不会多问的。”
叶歌微笑,策马向前之时,他忽地想起柳烟来。姐姐现在在做什么呢?他那样想,想不出答案。
柳烟听见风铃的声音。
扬州城中人不知何时有了如此兴致,直在四处挂起风铃来。只要有一点风吹过来,便是满城铃动。那是未知么?她知道未知以风铃为记,满城风铃,莫不是满城未知?
她推了窗,外面风铃的声音层层迭迭不住地飘进她耳中。她对那风铃厌烦了,便又掩了窗子。风铃声渐渐小了,却有别样的音韵传进屋中。
她没有办法不听那声音,那是一曲箫音。
柳烟走下小楼,指点一下新来琴女的指法,又拿起了门边放着的纸伞,走出门。柳烟走出怡梦轩,顺着那箫声走去。城中风铃之声随着风止而止息了,箫音却始终一缕未绝。
她走过长街,穿过小巷,不久见家空无一人的小酒馆。
不,不是空无一人,那酒馆中尚坐着一个年轻人,桌上有酒,桌边有剑,那剑藏在手杖之中。年轻人闭着眼,面上神色淡淡然,箫中曲音未停。
久久,他放下长箫,道,“方才听脚步声,应是位故人。”
“啊。”柳烟低声道,“我们也算是故人,萧君。”
听见她的声音,他面上的神情突然变得柔和了起来,最终化作一分淡定笑意,“原来是水天叶。原本以为你行踪飘忽,不想却找到在下了。”
他伸手至手杖,以之撑地起身,“萧某不曾远迎,怠慢了,还是罪过。”
柳烟一笑,轻声道,“你比上次见时瘦了许多。”
年轻人笑了笑,道,“上次相见,是三年以前,水天叶如何还记得那时我的胖瘦?”
柳烟道,“我只是觉得二十多岁的男人不应当这么瘦。”
他又微笑,“不用在我身上多做文章了,水天叶。”
她看见的那个年轻人永远闭着眼,难道对于盲人而言根本不必睁眼么?她虽想问这样问题,却终究未曾问出。
久久萧漠打破了沉默,“水天叶,你从何处来?”
“我就在扬州。”柳烟道,“你还不知我姓名。我名柳烟,是扬州琴苑怡梦轩的主人。水天叶之名,这里人多是不知。”
水天叶再出江湖,是您的意愿,而柳烟回来,也是你的意愿么?她轻轻一笑道,“萧君来了扬州,我却未曾迎接呢。”
“怡梦轩主人?”他似很是惊讶,道,“就是那个琴苑么?秋君也曾对我说起。照这么说,我还应向你讨那个人才是。”
这回换成柳烟惊讶了,她问,“谁?”
萧漠的手杖在地上轻轻点着,不久他开口道,“那个孩子,叫自己枫华。”
他不等她开口,又道,“他所持有的东西不属于他,所以他会给他所处的一切地方带来麻烦。”
柳烟微微挑眉,“你是说未知?”
萧漠轻轻地笑了,笑着笑着他掩口咳嗽了起来,面上也多了些微红酡之色。他止了笑咳,又道,“未知?燕忆枫不会动他的,他是什么人,值得燕忆枫动手么?”年轻人止了笑时,神情忽地变了沉郁,“可堪与燕忆枫动手者,这世上本就不多。他为人阴险毒辣狠,不轻易信人,比起斗力更爱玩心计,可以逃走的时候不会硬抗,一旦得手绝不留情,斩尽杀绝,而必要时也不惜拿自己性命去赌。这样一个人,我其实一手掌握了他的弱点,但无法击败他。”
柳烟望着那年轻人,“你不恨他。”
萧漠又笑了起来,那笑意却是愈发讽刺,“我佩服他的决断,我也遗憾他的所为。恨?我是不会恨这世上任何人的。他背叛友情,我也只有遗憾。”他又淡笑道,“至于枫华,若他停留,是承受不住那许多的——我不认为未知需要碎心剑,但紫菀夫人定会靠他试图重夺未知。别问为什么我总是会搅在这样一些事情里面,我也不希望如此,但是我看不见,所以总是向着相反的方向躲避。”
柳烟问,“为何不睁开眼看?”
她终于问出了那个问题。
“因为我能看见光,光是会扰乱我的心神的事物。”年轻人道。
他的表情中少了那丝讥诮,也没有疏离,又变成了他素来温和的样子,但柳烟却不能再问下去。她从不想触痛任何人,但却从那年轻人的身上读出了她自己不能明白的悲哀。
但是他没有恨。
柳烟忽地想起了某些传闻——他的心中,与那个背叛了他的人,是否有某种相似的地方?他们不恨,只是开始惧怕彼此不成?
女子无言,萧漠又笑了笑,继续道,“眼睛看见的,应当比我所能知晓的更多。我从不曾见过什么,便没有对暗的恐惧,再不方便,也习惯了。我不用知道光在什么地方,因为它会刺痛我的眼睛。”
他又略微笑了笑,道,“水天叶,这桌上有酒,何不共饮?”
柳烟轻声道,“我不饮酒。”
“很好,”萧漠微微笑道,“不饮更好——借酒消愁,不过是愁上更愁。不饮为好呐。”
他又坐了下去,用桌上的酒壶为自己斟了酒。年轻人轻轻晃着酒杯,道,“下雨了。柳烟,我在这里等的人不是你,所以——”
“哟,下逐客令了。”柳烟轻轻一笑,揽起裙裾直立身子,“萧君,多保重。”
“保重?是的——不过那有什么用呢?”年轻人仰头饮尽杯中酒,露出了悲伤的笑容,“只要不公还存在于世上,我们都没有办法保重。”
柳烟无言,走出那小酒馆时,雨确已淅淅沥沥下了起来。她撑开纸伞,雨点儿打在伞上的声音有如乐章。她走在长街之上,不由想起师傅来。
多少年了?四年罢,四年的等待,会让一个人苍老么?那么十五年呢?
“烟儿,当是你离开的时候了。”
十七岁的柳烟惊讶地抬头,望着那个男子。他并不年老,然鬓边已霜,“你听清了么?”
那声音如同以前一般,却失了素有的怜爱。她身子微微一颤,“师傅,您、您莫要开玩笑了,烟儿说过,要陪师傅一辈子。”
少女望着男子,眼里已有了泪光。他望着她,似要微笑,却终究不曾笑出来,只留了一抹死灰一般的平静在脸上,“一辈子,人有几个一辈子?十五年了,烟儿,你若再缠着为师,你纵不烦厌,为师也会烦厌。”
他再不说什么了,只是步出了门。她知晓他要去哪里,正如他也知道她会跟随一般。
屋后有坟,柳烟知那坟中伊人,是他永远无法忘怀的。
她跟着他走出房门,她听见他在墓前的喃喃自语。她听见檐下风铃响,那一串已褪了色的风铃,在风中轻轻摇曳。那孤伶伶的坟前,有着一块孤伶伶的碑,碑上刻着一个孤伶伶的小字——洁。
她听见他的低语。
“洁,我怕是对不起你了,可烟儿和你如此相似——洁,对不起,告诉我应怎么办?”他对着那孤坟伸出手去,“十五年了——你一个人,寂寞么?对不起,我未能帮你找出敏儿的下落,但我想,她会活着,正如你所说的,希望会活着——”
屋檐下的风铃儿在风中摇曳着,叮叮当当的声音散得到处都是。男子听着风铃,唇边浮出一抹寂寞的微笑。他从怀中取出了一枚小巧的叶子,细细端详。
“若不是你拦着,我怕是早已杀了未知的那个混蛋罢——但是洁,我不怪你。你是太善良,即使他那样骗你。如今我是找不到敏儿也找不到你了,但我信你会在这里,与我同在——我们幼时不是说过么?要一直在一起——这里很安静,没有人会打扰你。”
他望着孤坟,目中光线闪烁不定,但他终于笑了,握紧了手中的小叶,“那之后,水天叶十五年不曾现身江湖。”他微摇了摇头,“洁,我曾说过,不管什么时候,不管过去,如今,以至于将来,如果你希望,我会在你身边,哪怕我必须去承担什么——但是为什么,你还是没有幸福呢?”
柳烟轻声道,“师傅。”
男子的身子一震,他回过了头,“烟儿,你为何还不下山?”
“师傅不要烟儿了么?”
少女的眼里盈盈含泪,那男子的眼依旧是安静的,她永看不透的深井。“烟儿,听师傅的话,下山去。如今为师也没有什么能再教你了,以后你想如何,也随你自己。昔日杀手水天叶名震江湖,每击必中,却几乎无人知道为师的真面目。十五年了。烟儿,你是我惟一的弟子,可以延续水天叶的路途。唉,江湖什么的,为师是早已厌倦了。若你选了这样的路途——”他止了话,从怀中摸出一封书信,“请帮我寻找一个人。我所知道的,只有这之中写的。请你保护她,让她幸福,只不过——”
他望着柳烟的眼中逐渐有了暖意,“烟儿也可以忘掉那些所谓的过去,不要被这个契约绊住。烟儿可以获得自由,按照自己的心愿在江湖中闯荡,亦或平凡地过活,这都可以。为师不想烟儿教为师的过去所羁绊,也不希望你以一人之力与未知相抗。未知不是一个人能够抗衡的。烟儿,为师不会强让你做什么,只要你说——”
“师傅。”柳烟轻声,走到男子身边,“为什么师傅要突然说这些,真的要让烟儿走么?师傅,要烟儿怎么办?”
“烟儿,你先去罢,答应我,你要做出你的抉择。”男子疲倦地笑了,挥手道,“为师只希望你能比我们都幸福。”
他见柳烟将要离去,又复转身,轻轻抚着墓碑,眼里露出绝望与新生希望交织的光芒,“真想与你葬在一起,虽然没有寻到你,但你一直与我同在对么?洁,对不起,我曾说过,我此生心中只有你一人,但——你不会怪我的,洁。我会守诺,你若寂寞了,我来陪你,好么?”
有风拂过,风铃儿丁铃铃响起来,柳烟猛地转身,“师傅。”她轻唤,没有回答。
风铃儿的声音更响了,她走上去,握住师傅的手,他的手已然冰凉。少女怔怔后退一步,却笑了,“原来真的是这样啊,师傅,一直是这样——我知道,但是为什么?”
十七岁的柳烟跌坐在师傅身边,轻轻摇头,却笑着,一直笑着。烟儿不应再哭,烟儿不能再哭。她对自己这么说,然后捡起了地上的那片小叶。师傅,我会找到她的,也会让水天叶重现江湖。为什么这世上没有人能杀死的人,会因为心碎而死呢?
四年了么?柳烟轻轻擦了一擦眼,风雨之中,城里风铃的声音闷了,哑了,而那身后店中的箫声一缕未绝。她走过长街小巷,木屐在青石路上格格作响。这样的雨声,与琴声太相似了。女子轻轻露出悲伤的微笑,风雨之中,我会更多忆起您么?她忽地又记起了那逼她抚出长相忆的年轻人。那个人在她的面前也只是耍弄心计么?
不用费神与那一整个组织相抗,真正的敌人只有那一名不是?那个人是谁你知道,但是你真的有把握与那人相争么?
师傅,师傅,您是知这江湖污浊才避世么?不,不是的,世上没有什么能杀了你,你是死于心碎的。
但她忽地又想起燕忆枫了,那是个什么样的人?那是个有断袖之癖的人?柳烟忆起那年轻人时而严肃时而戏谑的神情,谁能看透那个人,只有被他叛离的人才能看透他么?
她轻轻叹一口气,从未失手的水天叶,那一叶首次一击不中么?她又记得那一剑的优雅与果断呐。
雨声潺潺,柳烟撑伞走在雨中,风铃的声音也愈发不真切了。她走回怡梦轩去,未近院门,便见那素来沉默的少年枫华立在门洞里。她走过去时,少年对她轻施一礼,“柳轩主。”他的声音平静得让她皱眉,“我想我应当走了。再留在这里,只会带来更多麻烦。”
柳烟听那话语,声音只是淡淡,“我不怕麻烦,不过方才萧君提及你,他向我讨你这个人。”
“哦。”少年神情不变,“我想他怕是已经把能说的都说出来了,除了家丑。不过那些他又知晓多少?怕是与一般江湖中人相差不多罢。”他的神情突地变得古怪了,“叶歌将要回来了罢。”
柳烟淡笑道,“你在意他?”
木讷的少年点一点头道,“他受伤未愈,这次出去不知会遇见什么,只希望他平安才好。”
柳烟望着少年枫华,轻声道,“你并非一个普通的浪子,也不是一个平庸的世家子弟。”
少年唇角微扬,那一向木讷的枫华露出了忧郁的笑,“我是亡国者的后裔。亡国者不需要平庸的后人,因为复国的心念在我们心中早已超越一切。”
“你是檀瞻萧氏的后人。”柳烟道,“你们还在期望着复国?”
少年笑而不答,只深施一礼道,“我当离开,若继续留在此地,未知仍会前来。请放心,我不会死。”
“至少等叶歌回来,与他别过再走无妨。”柳烟道,“只要留在怡梦轩中,我便可保你无虞。”
雨声漫漫,满城的风铃都沉寂了下来,柳烟走上小楼,摸着她那张五弦古琴,心中百感交集。她拨动琴弦,丁,丁,相忆之音,只是为您。
曾几何时,她就抱着这张琴,在那新垒起的鸳鸯墓前,从日色将曛抚至天边鱼白。长相忆,谁人听,五弦无情半阕清。选择追随的人追随而去,这琴曲却又被埋葬了多少岁月?
女子心中稍乱,铮然声响,琴弦已断。
弦断尚能续否?纵有鸾胶可以续弦,音色却已更了不知几回。她放开琴,站起身子。长相忆,无人听。扬州风雅,又谁有静心听琴?
“柳姐姐。”黄衫少女从门口探个脑袋进来,“怎么了?琴声中这般郁郁,又有断弦,姐姐是不开心么?”
柳烟暗忖,这雨丫头可真是知音。她转向门时,辛雨已跳进了屋,“柳姐姐怎么了?告诉我,有谁欺负你,我找大哥揍他。上次那个叫什么燕忆枫的家伙,哎呀,就是未知那个特漂亮的头头,是的是的,上次在街上看到了,真的好漂亮啊。那个家伙被大哥惊晴打到吐血呢,大哥真是不知道怜香惜玉。”
柳烟教那少女的话逗笑了,却想燕忆枫若硬吃惊晴,还能有余力破她一叶,武功修为怕真是深不可测。她微皱了眉头,却瞬又展眉,道,“雨丫头真是促狭嘴,那个燕忆枫若听见你的话,岂不气死了。被小辛的惊晴打了没死,算他命大,若是小辛怜香惜玉了,不知会不会被那人算计呢。”
辛雨咯咯笑了,她眨眨眼道,“听闻未知都是漂亮人呐,柳姐姐可想看看?”
“免了,”柳烟顺势玩笑,“我可是怕自己按捺不住投奔未知去,那地方的人已经够多了。”
辛雨耸一耸肩,走到五弦琴边,“啊呀,这琴弦又断了。”
柳烟淡淡一笑道,“用力太过,不就断了。”
辛雨认真地望着柳烟,“这样不好呐,弦断明明是因人心中摧折,多奏这样音律,会老得很快的。”
柳烟伸手敲一敲少女额头,“说什么呢?雨丫头,小歌快要回来了,给他准备点什么好?”
辛雨扶着下巴,若有所思地道,“一桌好饭?不过还不知道他找到要找的人没有。”
柳烟眨一眨眼,道,“你猜呢?”
“他一找到就给柳姐姐传信了,否则姐姐怎会知道他快要回来?”辛雨笑道,“小歌找人的功夫真是不赖,改日要他找个弟妹回来才好。”
“雨丫头,这话跟他说去。”柳烟道,“雨快停了么?雨停之后,怕是会有人来这里听琴罢,给你个活干,告诉楼下那些小家伙,叫他们快点练琴。”辛雨要下楼去,她忽又叫,“哎,忘了问了,你哥这几日怎样?”
“他呀,回来了也不回家,天天在街上转来转去,都和那个小姐姐在一起。他可是口中说那个丫头有心上人了,自己只是个搭档,不过,谁相信呢?我看哥哥总是被人欺负,在家在外头都一样。”少女又笑起来,“反正哥哥是个呆瓜,那么大了还和个小姑娘齐名,做妹子的我都替他害臊。不过他自惭不自惭是他自己的事情,我不过是扬州无所事事的人。”她又跑到柳烟面前,“柳姐姐这弦是要补上,还是换掉?我帮你换了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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