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只笑离人醉,未闻落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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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了湛淇那般言语,燕忆枫不怒反笑。他笑了起来,神情反却更冷起来,“你想怎么猜随你,湛老兄,不过如今可不是在街上闲猜这些的时刻罢——”他未说完那些,面色却蓦地一变。燕忆枫一把拽过湛淇,回身一掌便击出去。
他击出那一掌,觉得掌心微一点凉意。忙撤掌定睛,一柄玉石长箫已在他的掌心留下浅浅痕迹。
蒙着面纱的翠衣女子手持玉箫,“燕公子,既是来了,为何不再坐一坐?”
燕忆枫将湛淇拉至背后,轻吐出一口气道,“今日天色尚早,不是在琴苑流连之时。姑娘何人,能在此挡住在下去路?”
那翠衣女子声音轻婉,甚是好听,“这世上谁人敢挡未知主人去路?在下不过是想留公子片刻而已。家师曾言说于在下,若见了未知中人,当以一曲相赠。”
燕忆枫冷笑道,“可惜在下并非风雅之人,姑娘请回罢!”
他已放开了湛淇的腕,湛淇也不欲卷入冲突,只侧身一边。燕忆枫只道,“往后若有兴致,燕某自会前来。如今若是坏了面子,可大家都不好看。”
翠衣女子淡淡道,“那公子是不肯给这个面子了?”
燕忆枫方要回答,变故遽生,他听湛淇忽地唤了他一声名字,便似被掐住了脖子一般。他转向友人,身后忽地有刀意森寒。年轻人身形展动,一时间已解了湛淇之困。他将那年轻医师扯住之时,身形已慢,不得已一推剑鞘,他就以那剑鞘格住身后刀意,落地之时却一个趔趄,几乎站立不稳。
燕忆枫强自立直,回身冷冷道,“好一个公子贤,我会的你都会了,真不愧是我好徒儿。”
“还不够。”沈贤的脸藏在风帽的阴影之中,那个又细又长的人伸出了指节长得出奇的手,手中的黑刃却是短的,“只要你还因国度契约不能杀我,我就将在你去的一切地方追击你,燕忆枫。”
燕忆枫冷笑,直对湛淇道,“你无事罢?”
湛淇道,“这话应我问你。”
燕忆枫耸肩,“你方才不是说过么?只要你还活着我就死不了,不过这些人可能有些难缠。”他用手背擦嘴,目光却更加明利起来,“公子贤,你与这女人曾商量过合作么?”
翠衫女子道,“怕是公子平日所做坏事太多,方招惹了些仇家,此次是报应了罢?”
燕忆枫又叹口气,“最好不要这样说,否则我可能真的会杀人。”
他真要杀人的时候才不会这么说话,所以这只是在虚张声势。燕忆枫一手握剑,方才惊晴一击,他还是受了伤——如今这般,怕是要硬拼了不成?巧劲只合对那些没有杀意的人,而对公子贤——大概只能比谁更卑鄙罢!
翠衫女子悠悠道,“既是公子贤这样大恨意,小女子也只得告退了。”
看来沈贤却真是开始托大了。燕忆枫横剑身前道,“请。”
公子贤之刀方到他身前,年轻人纵身而起。此时他自知有伤,不能尽力,只较沈贤略纵前一二分而已。待到招意用老,他回身,剑尖朝下一压,正巧卡住沈贤的兵刃。
同一刻他听个冷静女子声音道,“升羽,变调。”
燕忆枫一惊,逼退公子贤之时,只觉胸中烈火灼烧,不知觉间血已溢出唇角,染污青衣。他身子落下,腿脚却也发软,只得勉力用剑拄地不倒,“好一个辛晴,好一式惊晴,其中变化,真是连我也未曾看透。”他涩声道,“如今秋君也在此处,怕真是命中注定折在这里。”
燕忆枫向湛淇做个手势,示意他走,一面道,“好,好!公子贤这一招棋下得颇好,连我自认奸猾也未曾想到——但想要某性命,还远远不够!”
沈贤道,“你长于剑技,惊晴一式你又怎可能接下来。妄自托大,是你自取灭亡之道。燕忆枫这颗人头,我代泠盈要了!”
如今就想分这颗头颅么?燕忆枫冷笑,左手轻抬,手中已有一只风铃。他在空中晃了四下铃儿,顿时二人前后跃下屋来,正是紫竹玲珑二人。
燕忆枫勉力直起身子,道,“玲珑,带湛大夫回去,”他声音仍是冷定。玲珑虽踟蹰了一下,却见燕忆枫语气坚定,不敢多言,只深一鞠躬,一手扶了湛淇的肩,道声得罪,一纵身遁去了。
燕忆枫见湛淇已去,吁一口气道,“紫竹,打得过几个人?打不过能不能带我逃走?”
紫竹尚未答话,前方已响起了手杖点地之声。燕忆枫脸色煞白,他不再要求紫竹回答,只是立直了身子,轻声笑道,“这日是否老天要亡我,怎么谁都来了?”
从长街另一头行来的人正是萧漠,那单薄得风都能吹走的年轻人手杖轻轻点着前方路面,面上没有表情。他是为了什么而来这样的问题燕忆枫反而不在乎了,年轻人只是苦笑着用手背擦去唇角血痕,“萧君,”他抢先发问,“我们如今在此决战可好?”
即使要死,我也希望是死在你的手上。他用手擦拭唇边的血,但惊晴之伤很是霸道,他擦拭了,血又不断涌出来。他只觉随那血流出来身子愈发沉重,但是他不能在此倒下,他还有力量继续战斗。
萧漠从长街的另一头缓缓走近,不发一言。所有人都转向了那伶仃的男子,他却只是一直走至燕忆枫面前,轻叹口气,“你走罢,这里有我挡着。”他闭着眼,面上没有表情。
燕忆枫却忽地怔住,不由道,“我是不会感激你的,纵使你此刻救了我,以后我还是会与你们所有人为敌。”他强抑着心口痛楚道,“你这人最是心软,休教我坏了你在世上名誉。”
萧漠不答他话,只是举起手杖,从中轻轻拔出了杖中长剑。绝世的剑不用绝世的鞘,乍看只觉是埋没尘埃。燕忆枫识得那剑,也知这剑一出便是绝无反悔。
萧漠的声音淡淡的,却极坚定,“我不要你欠我什么,我也不敢苛求燕公子什么,这并非你欠我的,而是我欠你的。”他顿了一顿,又道,“从此,我们再无亏欠。”
燕忆枫愕然,那一刻他几乎要动摇了,但他不能——他必须做到他所承诺的。他由是长笑,“好,萧君,今日我欠你一条性命,来日定将补上。”
他笑的时候眼睛更亮,血还在流么?不要让它们沾湿你的衣襟啊。紫竹却再不迟疑,一手架起燕忆枫,对萧漠道,“多谢成全,紫竹告退。”竟是头也不回离去。
燕忆枫无力动作,却觉紫竹身子发抖。他问,“你为何发抖?”
紫竹道,“因为他们不曾记得属下。”
燕忆枫冷笑,方想说些什么,又引动伤势,眼前发黑,那一句话,便再说不出来。
马儿从扬州出来,又向东奔了数十百里路,少年叶歌也有些迷了方向。这落帆镇,却是在什么地方?
他见一户农家,便拨马那边,下马问人。捆着秸秆的农人指个方向,那却是继续向东。
还有多少路呢?这路却不远,只得三四十里,几个时辰也便到了。离了临安一日多了也还未睡,是有些疲倦了么?但这不算什么,他只是去寻觅。
叶歌放马慢行,不久听得一声唿哨。他记得那声音,组织的人?少年藏身于路边阴影之中,也听马蹄嘚嘚,一个黑袍人打马朝着他去的路去了。这是什么人叶歌不知晓,但若这是敌人,那就不大好办了。
他看那黑衣人远去,也纵马踏上了相同的路途。
落帆镇,小敏。少年叶歌念着这陌生的地名人名,却又不由想,在一个完全陌生的镇子里找寻一个人,要如何去做呢?他想早先答应下来,只是为了暂离扬州,一个权宜之计罢了,但若连此地都有未知中人,岂不是孤立无援了?但他随即又取笑自己了,既然浪子半世,又怎好借人之力?算了算了。
叶歌催了催马儿,这坐骑也很疲累了罢?但是没有太多的路要前行了。
他前行着,一面思忖,不知道姐姐现在在做什么,或许大家还好。只是不知如意是否安好,如果这次又要和组织对面……
不应再躲避,不能再躲避。
少年想着漫无边际的事情,努力想忘却胸口重新开始的阵痛。
他策马奔驰,越过一个小坡,远远便见到了一大片极深澈的蓝色,那是如同黎明前的夜的色泽,那就是海,与阴沉沉的天相连在一起。海是平静的,但那种完全无波的平静让叶歌觉得很不对劲。
水天相接之处,几点白帆一闪一闪,那就是这蓝色之中唯一的点缀了,叶歌甚至不曾看见波浪。那时他看见小镇,离海不算太远。这样海天之间的镇子,也是合叫做落帆的罢。
叶歌打马至镇子之时,天近黄昏。他远远听得渔歌子响,那是渔民出海归来。叶歌在镇边拴了马儿,就窜进人群去,想要趁机听些消息。他在人群之中忽地感到什么不对,扭头看时,似有人刚刚将视线从他的身上转开。那是什么人叶歌不知晓,但他本能觉得那来者来意不善。但那些思绪不久便被别的事情打破,渔民本已四散返家,却又有些个人聚了起来,叶歌听见后面嘈杂的声音。
“我说怎地刚刚回来的渔船又少了一条,阿涞那小子又偷着上船了是不是?”
“那小混蛋胆子大着呢,个头还没船桨高,整天想着下海,当自己是海里养的啊。”
有人从他身边匆匆经过,几句话让叶歌有些好奇。
风大了起来,海滩上的渔民却似是聚得更多。叶歌挤到前面,看到不再平静的海面上一只小船晃晃悠悠的朝着岸边靠来,船上立着个小小的身影,还似是个孩童。
“阿涞又要闯祸了。”他听见一个声音道,“林二哥,你带上几个人再出两条船,一定得把那小子抓回来。你看——”
“但你看这天色,暴风雨怕是要起了——”那人话未说完,海面上忽地响起声哨音,叶歌望向海面,那叶小船被风浪摇晃着,却又有只白船逆着风浪直直上去,端的是又快又稳。那小船上人似是想避开白船,二船之间追逐起来。一时间四面黑云压上头顶,叶歌觉得风也大了起来。
几个人担心问着,“谁去了?”
“小敏驾船出去了。”有人高声开口。
小敏。叶歌轻微地皱起眉头,这怕是自己要找的人罢。
他忽地听见众人齐齐一声惊呼,向海中看去之时,那海中小舟已被一个浪打翻了,他心下一怔,却看见那白船上也有人轻捷跃入水中。
“啊,太好了!”蓦地,旁边有人叫了起来,“小敏那丫头真个是海里生的。”
“这样天气,可是连男人也不敢往海里跳的。”
然许久都无人在船边冒头,叶歌方是担忧,岸边又一阵嘈杂,那跳下水的人已一手夹着个小男孩在近些出冒出水面。好水性。和姐姐有什么关系呢?不过这些他还不应多想。
天色更暗,叶歌见那两个身影到了岸边,便又朝那边挤了挤。前面是一个**岁的男孩子,一双眼乌溜溜的,闪着倔强的光。真是个有趣的孩子。
他又开始打量那把孩童救上岸的女子,天色已暗,看不大清楚,但他听得她的言语,女子的声音开朗而活泼,“哎呀大叔,都要下雨了,哪还顾得上船呢?没事没事的,明日我借你家船出去把那两条船都拉回来不就行了?放心放心,修船这活计我可是手熟得很。”
人群渐散,那偷船出去的孩子被长兄拎着耳朵提回了家,散去众人之中,叶歌却看见那女子孤伶伶立着的身影。
她站了一会儿,方抬动脚步。风愈发紧了,而雨也下了起来。叶歌悄悄跟上那个女子,这是要寻找的人么?却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他转过身子,又见那黑袍人离去的样子。叶歌愈觉得那人是组织的人,但他不认识的人自然也不会认识他,这可还不到用他怀中笛子的时刻。叶歌觉得伤口有些发痛,但他又对自己说没什么,若是真遇到敌人,他还是可以挥动武器——但他现在已经那么疲累了,可没有力气找一群人打架呐。
少年轻手轻脚跟在女子身后,她打着自己身上的水,一边轻轻地用一些比他听过的最文雅的诅咒更文雅的词汇表达自己的不满。叶歌轻轻发笑,却并不让她发现自己。
没走多远,叶歌忽觉不对。风雨之中,缘何一切都寂静无声?
他一直保持着警觉,自他加入未知开始,也从他离开未知之始。
少年指尖触至竹笛,不要想得太多。
顷刻之间,几点寒星从路边散射而出,那几点清光却是袭向前面女子。少年一惊,身形顿时前扑,击落了那几个可爱的小东西。他该感谢这风雨么?自己身法虽因伤而不及前,这风雨之中,暗器却也没有太大准头。
他方听见那女子轻细的惊呼,回头想说无事,已有一人冒了出来,目标依旧是那女子而非叶歌。组织的人?叶歌心下一惊,想滑步过去,却为时已晚,完成不了姐姐交代的事情么?他心下暗痛。忽地变故又生,叶歌见那人的动作生生止在了半空,快刀未至女子,人头已被一支小箭洞穿,人向前倒,软绵绵再不能斫下这致命一刀。同刻叶歌恍觉身后又有寒意,少年转身,牵动伤口又如何呢?
他递出竹笛,别忘记我的过去,你们这些人。
但是——从一处来的兄弟,迄今为止,在我手上又丧了几人呢?
叶歌站在雨中,咸腥的海风带着雨水的气味,让他几乎无法喘息。
少年隔了许久方转过身去,远远马上坐着黑袍的人,手持一只小机关弩,面纱下面的眼清冷而锐利。叶歌未多看他,只是低声淡淡道,“这样世道,是愈发不太平了。”
他听见身后的声音似乎有些发颤,但只有那一瞬。一瞬之后女子的声音又回复了平静,她镇定得让他不敢相信,“谢谢你,”她道,“我是小敏。”
“我知道。”少年低声道,但他的声音已被身后清亮亮呼声掩住了,“小敏,你怎么惹上人了?”
那是陌生女人的声音,叶歌方舒口气,回头时却见小敏愣了一愣,快步到了马儿跟前,“他……他们还好么?”
“他们让我来看你。看这雨下的,莫要在这里多停留了。”
那黑袍女子的声音是陌生的,叶歌却觉得不安从心底涌起。小敏似是有些踌躇,道,“潇姐,今日去客栈住罢,前两日风刮坏了屋顶,还未修好,又来今日这样风雨,怕是住不得人了。”
这样的话却是在搪塞罢,叶歌又在一旁隐起身形,他至少对躲藏还有些自信,虽然其余——世上总有许多其余。
他看小敏将那女子领至客栈,一路上有说有笑,却不亲密。叶歌一直跟着小敏,在客栈外等了许久,方见她出来。小敏出了客栈,立刻发现了他的藏身之处,她一见他便比划了一个嘘的手势,急急拉起他便走。
叶歌不知为什么,久久方听那女子道,“小孩,你受伤了,我带你回去包扎一下,顺便谢谢你。”
叶歌愕然,这才看见她的脸。她还是个少女,眉眼细细,却有着一种特异而和谐的美。是个美人啊,叶歌暗暗这么称赞,她就是他要寻的人,这一点倒变得不大真切起来。她身上有什么如同姐姐——但又不完全一样。
他们在风雨中前行,风雨洗去了少年身上的血污。小敏忽问,“你是谁,为什么出手救我?”
叶歌觉得这时诚实一点比说谎要好,于是道,“我叫叶歌,受人之托来寻你。方才是不想让托付于我的人失望。”
“又有人要找我么……不过看样子你与他们不一样。”小敏道,“你知道,这不是第一个人,也不是最后一个。你刚才看见的那个人,她出手不是为我,而是为了你。”
“那么,要杀你的人——”
“那也不是为了我。”小敏道,“但是我还不知道你是否可信,有些事情——算了,你会看到的,那时我会根据你和她来确定对你怎么办。”她向着少年微笑,少年却有种要起鸡皮疙瘩的感觉。
燕忆枫睁开眼时,心中还是混乱一片。他只记得萧漠又站在了他的面前,却不知那伶仃的年轻人最后到底说了什么,抑或做了什么。年轻人觉得心口抽痛,微微咳嗽。他强撑着想要坐起身子,但没有用处。他就跟被钉到榻上一般,连动一只小指头的力量都没有——他到底被怎么了?
但这屋里又没有人能够接受他的怒气,只是能够胡思乱想,他的状况也还没糟到什么地步罢?湛淇只会吓唬他,他才不会相信。
年轻人卧在榻上,想这时公子贤若出现,他的头就八成难保——但是连流星门的人都能收买,那人到底出了多少钱?
他想至沈贤,心中恼火,借那恼火强自坐起,却再无气力做别的什么。那时湛淇哼着小曲进屋,见他坐起来,差些将一个箱子扔到他的头上。
年轻医师没好气地道,“醒了?睡了快两天了,好觉啊。”
“好觉,”燕忆枫微笑道,“连梦也不曾做,现在觉得是精力充沛。”
“那,手给我。”湛淇在床侧立住,伸一只手出来。燕忆枫只好翻个白眼道,“身上没有力气和精力充沛是两回事,何况你一定用了什么奇怪的药,否则这点小伤怎能奈何我。”
“少贫嘴。你差不多把血全吐光了,本来就贫血,流了那么多血还有力气这么说话,我真是交到死不了的朋友了。你看看你手背,脉都塌了。”湛淇一手抓起他的腕,把手举到他面前让他自己看,“静养罢,让你组织的人把你抬回临安去,我就不相信你在总部也会被公子贤骚扰。”
燕忆枫苦笑,“那路上呢?若沈贤可以买通流星门三高手之二,我不信他不会在路上动手脚,那时候你就只有个死朋友了。我倒觉得不如在此一赌,我赌萧君一时半会不会让沈贤那家伙杀了我。”

燕忆枫提到萧漠,唇边又浮起了那不明意义的笑。他如今苍白而衰弱,那笑容却与他平常毫无两样,湛淇看着直觉得发毛,道,“好个阴险的家伙,到了现在你还在利用萧君。”
“我从不吝于利用那些无所谓被我利用的人,你不也是一样。”燕忆枫道,“不过我不大以为辛晴就那么容易被人买通,他看起来还没有那么财迷,我不信他会为了钱或者名誉把自己置于我的剑下,那种老江湖不会认为我会放过他。”
他虽那样开口,眉却微微蹙起,湛淇见燕忆枫面色不对,便问,“又在痛么?”
“一直有些痛,但那不重要。”燕忆枫道,“不过你早先关于枫华的话,我现在可以回答你。你若信我,也必要信他。他与我是同样的人。”
“不,”湛淇摇头,“他与你不一样,他远比你弱小,无法承受你曾承受的那些。”
燕忆枫又浮出了神秘莫测的笑,“七年了,七年前的我如饮鸩止渴一般接受了这一切,只因为我不想死。”他似恢复了一些气力,手指攥紧了湛淇的手,“相信我,手足相残这样的事情我决不会做,如果他必须死,那也不是我的意愿。”
湛淇不回答他,久久方道,“你的伤不轻,先歇息罢,如今我在这里,你想要逃也逃不得。”
他并没有正面回答便抽手离开。燕忆枫默默坐着,不时因为胸中的抽痛而呛咳。如今谁都不会相信你了么,而你想说真话或者假话的时候也不必在意——反正没有什么人会相信。
他咳嗽着,唇边却又渐露笑容。如今真话也是一种欺骗,那就继续骗那些知道自己会上当的人罢——但他又想起萧漠,那时他所见到的单薄身影。他想起萧漠时不由蹙了眉尖。
门上忽地有了微叩之声,这种时候被别人看见怕是不好罢,但也无所谓了。年轻人扬声道,“进来。”
屋门开启,一个年轻人步入屋中,在床榻边上长长一揖道,“燕兄别来无恙乎?”
燕忆枫不动容,只淡淡道,“见我如此,还说别来无恙这种话,陆贤弟是希望我带人去荡平流星门么?”
那来者躬身道,“不敢。听闻我家惊晴与剑舞君年轻不经事,误伤燕兄,在下特来赔罪。那二人便在外间,我已骂过小叶丫头和辛晴,只待燕兄一声。”
燕忆枫斜瞥一眼流星门副门主陆嘉,淡淡道,“我是未知之主,为何是你而非谭谨过来说话?”
陆嘉道,“本是谭门主要亲自前来,但鑫城之中有些事情,非他出面不能制止,所以快马回去了。只得不才在下前来。”
燕忆枫唇角轻挑道,“伶牙俐齿,对答如流,不亏谭兄选了你。好罢,叫那两个小鬼过来,我有话要问他们。”
陆嘉走至门口,沉声道,“辛晴,叶弦,进来。”
那二人不情不愿进了屋中,燕忆枫见他们都一脸不关我事的表情,轻咳一声道,“晴公子一式惊晴,变化之多,在下也未看出,真是丢丑了。”
辛晴道,“是阁下放过在下不杀,辛晴败了,无话可说。”
叶弦插口道,“说这些有什么用?我承认我输给你了,但是这到底是什么事啊?”她还说着,被陆嘉用扇子在头顶敲了一记。少女歪一歪嘴,似要哭出来却又忍着,只道,“对了,还要说啊,你这样子比活蹦乱跳说怪话时候的样子要俊多了,我不骗你。”
燕忆枫叹口气道,“陆贤弟,这剑舞君这么注重人长相,且她又似对我组织很有兴趣,我挖她过来你可在意?”
陆嘉笑道,“未知主人手下众多良将,要我家一个不成器剑舞君也无用处,不过她似是真对燕兄有意——”
“罢了罢了,这种小姑娘我可不止见她一个。”燕忆枫道,“言归正传,晴公子,剑舞君,沈贤给了你们多少钱?”
听那问题,陆嘉面色微变,而辛晴叶弦面面相觑,异口同声道,“沈贤是谁?”
“他与组织并无关系。”陆嘉道。
燕忆枫注意到那年轻人的手指有些屈张不定,便也大致知晓事情原由。他只是挑了挑眉,淡淡道,“知道了。我也有些累了。恕我没有气力远送。”
那三人出了他的屋,燕忆枫唇边浮起冷笑。原来素往是低估了某些人——他不是常常高估自己么?
他叹一口气,又躺倒下去。这种时候他会回忆起那很久以前,他尝遥望那没有星辰的天空的时刻罢。
自己血的温度比身子要高,躺在自己血泊之中的温暖感觉。
他回忆起那些,有点头痛,便不再想。胸口的痛楚慢慢淡了,他听见一个声音在他耳边问,“你怕死么?”
“怕。”他安静地回答,“没有什么比死更让我惧怕。”
“那若你必须面对他呢?若你不杀了他就会被他杀死,那时你会如何?”
他轻轻睁开眼,周围空无一人。“怕死与好赌是两回事。”年轻人对着虚空中的提问者回答,轻轻举起了手。他的手苍白得连他自己都觉得发怵,“迄今为止,我的赌运都很好,在一场大输之前,我是无论如何都要继续赌下去的。”
那时他又听见箫声,从某个他知道的地方传出。那是呼唤还是驱逐?燕忆枫知道,他不久就会明白一切为了什么。
雨渐渐小了,再大的风雨也有一刻要止息不是?叶歌被小敏拉着前行,不久见了自己在镇边拴下的马儿。叶歌解开缰绳,道,“这样快些。”
小敏虽是渔女,上马却几乎比叶歌还要娴熟。叶歌很是好奇面前这女子与姐姐有什么关系,但他又不能问。
不久小敏道,“向左。”
这样走着,却是向着无人地方去了。马行不多时,小敏便道,“到了,”一面勒马跃下。叶歌这才第一次见到了小敏的小屋。那座房子建在小坡顶上,俯瞰着落帆镇。屋子从外表看去很是清爽,因墙上还贴着白石。这是个富人家女儿?
叶歌便问道,“伯父伯母身体可好?”
“我没有父母,养父母也死了。”小敏道,声音淡淡,“马屁拍错地方了,小弟。”
这样的时刻不是应当悲伤么,为何你会如此的冷漠?叶歌不敢多问,他甚至不知面前这女子是否是会武功的,或许她比他还要强不成?他寻了抹布擦马,不久听得小敏笑道,“你自己都一身水了,还不进来?”
这一会之间,她已换了一套干衣服。那年轻女子穿着藕荷色的衣裙,拧干了发,细细的眼角微挑,看来似笑非笑,“叶歌进来,我给你裹伤。”
她并不规避男子,真是个奇怪的姑娘。叶歌暗思,搁下马随她进屋。屋中点起了灯,怕是盏鱼油灯罢?少年为自己的想法轻笑,却又听得另一个冷静的声音自一边道,“敏姐,今日怎地这么晚?”
那个声音——那在未知寂寞的几年之中陪伴着他,那和长姊一般,永远被埋藏在心底的声音。熟悉的……他不可能听错,绝对不可能。
少年略失血色的脸蓦地全白了,他听到小敏笑吟吟道,“嗨,带了个受伤的小朋友,正好和你作伴。”
“哦,是谁呢?”那冷静的女声,源自他身后的人。少年不敢回头,不敢开口,但他又如何能不回头开口?
叶歌回过身来,灯下的阴影正投在白衣女子的脸上。她见了他,却也顿地怔住了,小敏见那女子发怔,眨眨眼问,“怎地,小白,你们认识的?”
他见着她了,他最终还是见着她了,但这一刻他几乎无法言语,直到最后,才轻轻从唇中吐出两个字,“白……羽?”
他看到不远处那白衣少女的眼顿时变得柔和了,只是淡淡的投射到少年身上,她的眸中涌起了一丝他熟悉的怀恋,“小夜。”如同几年之前一样,他永生永世不能忘怀的那个人对他开口。
“啊,真好。”小敏忽地笑了,“既然你们是相熟的,那就更好了。先叙着,我去找绑带。上次用剩的应当还有。”
她甫一远去,叶歌便道,“白姐姐——”
“嘘。”她将手指放在唇上,“你的血还在流,今日且休息。”
叶歌方发现自己肩上的伤又流了血。他轻轻苦笑道,“组织有人在这里。”
白羽却未如他想的露出惊讶之色,只道,“早就有,这里一直有一支暗线。”
叶歌皱眉道,“为什么会在这里?”
“明日再说,小夜。”见小敏进来,白羽道,“敏姐,今日这么大风,出海时候风浪定很大罢。”
小敏笑道,“回来时候起了风雨,船子也漂去了。明日还得寻船去。小白你引来的人可真不少,却多亏这小兄弟救了我。”
她绝非不会武功的人,叶歌已然可以看出这一点。并且她的武艺可能比他们二人加起来都可怕——但是若他不注意,她也只是个普通的渔女,有着注定会被海风吹去的美貌。
叶歌被领入间客房,他包扎了伤口,在那样一个雨夜之中,他却能够沉沉睡去。
叶歌醒来时晨光方好,出门去时,小敏已出海去了。他看见白羽坐在岩上,望着远方。海浪打在礁石上的声音很大,一直可以传到这里,但她却似听见了他踟躇的脚步,轻声开口,“你……你还好么?三年了,小夜——你总是不会说不好的,你一直这样,但你毕竟又是一个人在江湖中——小夜,什么时候,你才是真的你?”
她那样询问,叶歌却不知应当如何回答,只得试探着答道,“白姐姐,我很好。”
而白羽回过了头,少女的面上分明带着悲哀的笑意。她不问不答,只是自顾着继续说下去,“昨天晚上,我——我真的不敢相信看见了你,我本以为你绝不会来这个地方。小夜,当初你要离去之时我曾想过,那个小孩子,我从小照顾的小夜已经长大了,终于可以离开那卑微的身份与无知的服从,终于可以离开那风起之地——只不过小夜今后终将一人在外了。之后的任务中你半途消失,那时未知换了主人,人人自危,那时我很高兴,你可以离开——小夜离开了,在那一个很冷很冷的冬天来到的时候——”
“白姐姐,”少年叶歌有些颤抖,“你——”
“我知道你有许多想问的,”白羽稍停,“但昨晚你须休息,因你的伤并非轻伤。”
“哪里,”少年又露出他惯常的笑容,方才失态了么?可别让人看出来啊,“那些伤奈何不了小夜,再见到白姐姐小夜很开心,这已经足够了啊。”
岩上的女子望下来,那双眼中有什么他看不透的,静而深,在这样一个白荷一般女子的身上,“你还是这样的,”她叹息一般地道,“一直是这样,老样子,让人不得不问询你为何如此,背负着什么重担还要继续微笑,但是你又绝不会回答,和问你的人一样。”
“什么呀,”叶歌忽地想起心中的疑惑,“只是,只是如意大哥为什么说你已经,已经——”
少女的笑容更加悲哀,“如意,”她轻声道,“是呀,他为什么说我已经——你是也见着他了么?”
叶歌点头,“如意大哥他——很伤心,白姐姐,他不会表露太多,他就是那样的人,但我知他如你也知他——白姐姐,你为何不去找他?”
“小夜,”白羽依旧微笑,笑容之中带着悲苦,“我与如意自新主人来后,也一直想要离开未知。但你离去之后,我与如意也渐不被信任,每次行动之时也将我们打散,且之前便说,若一人失踪,就杀了另一人。这样我们怎有机会?且习先生门下人一直在寻你,你知道组织对叛徒的处置,我天天都担心,只怕有一天,你会——”
“不论如何,小夜跑得都很快,白姐姐大可不必担心,”叶歌一笑,“即使不小心被发现,以我的本事,也不会太过麻烦。”
“小夜你到底多强,连我也不完全明白。”
“那样——”叶歌挠挠头,“谁又明白自己有多强呢?反正小夜一直都没死就是了。”
他止了话题,又道,“那白姐姐怎么会——”
“组织怎会允许每个不被信任的人都活着。如意幸存,怕是若他死了,未知之中皆是美男子的传言便虚了一分罢。”白羽淡笑,她的笑中带着一丝讥嘲,“不论如何,那时我与如意还有些用处,至少还可以帮他们杀人,但他们还是想要找机会除了我,也一了如意叛变心思。那日组织派了左使与我同去一个任务,贵为左使,怎会与我们同样执行任务?见到他我就知主人何意。你是未见过新主人,那么漂亮的一个人,你看着他的时候绝不会想到他能做出那么样的事情。他太狠了。那日他派了紫竹前来,我已自忖必死,但紫竹不知为何只是重创我,那时他有杀死我的实力与机会。”
叶歌叹息,“当是他不忍。”
白羽轻轻摇头,“那时我顺着河水漂到海口,恰被小敏救了,然这里亦有组织中人,我伤未好全,又须防备,还怎么去见如意?”
叶歌苦笑,“只不过,白姐姐什么也未能为如意大哥留下,是么?”
“是的。”少女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我必须什么也不留下地死去,才能绝了如意离去之念,主人怕是这么用意。”她黯淡地笑一笑,“不过小夜,我还不知你怎会来这里。”
“你们怎么在这里,我的船都修好了啊。”小敏清亮亮声音打断了他们,“这里风很大的,回去吧。”
叶歌低低叹了口气,道,“我就是来找她的。”
“你说的是我?”美丽的渔女露出惊讶神情,连叶歌也看不出她是否只是佯装不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小白你也说说啊。”
“叶歌受人之托,”他沉了声,认真地道,“怕是不好意思了,但能与我同去一回扬州么?你如今也很危险。”
小敏道,“昨天那种人?我不怕啊。”
他更是觉得小敏很是神秘,不知缘由的情况下,也只能如此不是?叶歌道,“实不相瞒,我并不知太多,柳姐姐也许知道一些事情,她寻你是要保护你。请相信我。”
“她哪里也不会去。”女子的声音清清冷冷,又是那个拿一把小弩的黑袍人?叶歌转身,那黑袍人就立在不远处,“小敏,你不会去,是否?”
白羽见了那人,神情渐变古怪。黑衣女子瞥一眼白羽,冷笑道,“又救了组织的叛徒么?小敏啊,你总是同情一些不该你同情的人。”
小敏扁起嘴来,大声道,“与你无关啊,我救什么人是我自己的意思,组织组织的,我又不是什么组织中人。”
黑袍女子的面上遮着面纱,看不出表情,但她的声音又冷下去一分,“小敏,之后不要这样。主人虽是宠你,却也不能容忍叛徒活着。”
“我要救一个人就要救到底。”小敏大声道,“即使是潇姐甚至忆枫开口,我也不会松口。”
黑袍女子笑了笑,举起了手中小弩,“习敏,你当真有可能从我手中救下她么?”
叶歌忽地见小敏面上有了决绝神情,方想打断,她已冷冷道,“你试试,打架的话我可能比不上你,也跑不了那么快,但是若你杀了她,我还有那么几种法子能在你碰到我之前就把自己干掉。我从你们手里救她是因为我乐意,而且绝不会拱手把她送到你们嘴里。”
“不必了,敏姐。”那白荷一般的少女在岩上站了起来,“右使发现了白羽,也是白羽自己不济,敏姐不必伤了和气。”
她本便在断崖边上,更向那边迈了一步,“那么白羽在此告退。”
“小白!”小敏厉声道,“你现在有脸开口说跳下去,当时为什么不干脆死了,还要我救了你?如今想要一走了之,可没有那么容易!”
乖乖,好大脾气。叶歌不认得那右使,想她也不会识得自己,这种时刻应当怎么办?他还未想出答案,黑袍的女子已然开口,“那今日便再依你一次罢。”她的声音叹息一般,“下次见着,我不会饶恕她——但是小敏,你也莫要忘了先生的话。”
小敏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有什么立场忘记?”她忽地以一种带着不甘的口吻道,“但是我会忘记,你们不用再在这里看着我,我要去扬州!”
叶歌讶然,这是一种年轻人的反叛么?他看黑袍女子叹息离去,又看白羽,白荷一般的少女面色苍白,她走下崖边,小敏扶住了她,道,“小白,别在意,我在他们面前顺得惯了,若不偶尔发作一次,我自己会受不了。”她又顿了顿,对叶歌道,“不管你所说是什么,叶歌,我在这里什么也不在乎,我也不管你所说要寻找我的人是谁。我只知道,偶尔我会希望一些别的生活。”
她转身走了几步又停住,“若你希望,明日便可启程。”
叶歌见那女子渐渐走远,轻轻叹一口气,眉间涌起疲倦来。少年强笑道,“我本不知她是谁。”
白羽幽幽道,“如今你我都知道了,她是习先生的女儿。你与她同行,组织自不会扰你,而我……我也当离开了。”
叶歌皱眉道,“既然与她一起才安全,你为何不与我们一同?”
白羽淡淡一笑,“我不同,我已给敏姐带来了几波追杀之人,无论如何,从前大家都是——”她止住了话,只道,“我一个人的话,也比较好躲藏。你们要珍重。”
叶歌点了点头,“我们明早就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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