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思君何时已,王孙亦敛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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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时候会想啊,就算你说的是对的,当着人的面揭人伤疤也不大好啊。”燕忆枫沉默半晌,却又抬起头,似笑非笑对那少女道,“你不怕人把你扔出去?”
叶弦道,“无所谓,我被人扔下去过许多回。”
燕忆枫叹口气道,“好罢,随你所愿。”
话音未落,他已出手,隔着那少女的长袖抓住了她的手腕,向下一拽一掷,她身体便被甩了出去。燕忆枫看叶弦在空中翻个筋斗,听得她远远大叫,“燕忆枫!辛晴之约你若不去,一定会后悔的!”
燕忆枫一笑,“他又未写约在何处,这种孩气东西谁会去赴。”
年轻人抬头望天,天色有些阴沉。傀儡……傀儡么?
燕忆枫的唇角浮起一线讥诮的笑,傀儡的话,可是不会有自己的念头罢——不过他有什么念头?他从未多想过什么。他想要什么?无敌于天下又能如何?
燕忆枫伸出手去,空中有什么可以被抓住的东西,一片落叶么?他什么也不曾捉住,风在他的手中流走,甚至没有一丝感觉。
有什么声音夹杂在檐下风铃声中,飘近他的耳边?那一曲淡淡漠漠的箫声,是从什么地方飘来的?燕忆枫走下小楼,步出客栈。箫音指引着他的步履。不知走多远,他见一家小酒馆,箫声分明从那之中传出。
燕忆枫走进小酒馆,箫声便止住了。他看见酒馆中空无一人,正中端坐的年轻人放下了手中的竹箫,道,“请坐。”
那年轻人坐在桌旁,小桌之上放着一把酒壶。燕忆枫见了他,唇角微抽一下,却依旧走至桌前,与那年轻人对坐。那人一笑,曼声吟道,“相逢缘定待青梅,道是君归却不归。”他举杯起来,“落梅时节已过,煮酒只待来年。燕君一别三载,尚安否?”
燕忆枫不拿酒杯,只道,“萧君不是不愿见我么?”
年轻人饮下杯中酒,道,“你休要忘记,我从未见过你。”
“是,你从未见过我,也未见过任何人,因为你是盲的。”燕忆枫道,“叫我来是为了什么?”
萧漠依旧闭着眼,“共饮。”
燕忆枫问,“你不想除掉我?我可是只身前来。”
萧漠只是摇摇头,“不要总是这么说,装出一副可怜人样子,你是个什么样的人难道我不够清楚么?”他又自斟了一杯酒,仰头饮尽,“不要对我再说谎了,燕君,过去的谎言还不够么?”
“你当我过去说的都是谎言?”燕忆枫望着萧漠,他看不出那年轻人的表情。真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燕忆枫知道那是因为什么,“那么我之后将继续说谎。”
萧漠放下了手中的杯,抬起脸来,他的面容在那昏暗的酒店之中看不出神情,“你本是不必如此。”他用一种叹息一般的声音道,“你利用我们,我不怪,这些年我也自问过做错了什么,可能我确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但我已想不清楚了。”
燕忆枫冷笑道,“你什么也不曾做错,当初就是我不把你们当朋友而已!”
是这样么?恐怕也不尽然罢,你怀着恨意继续前行也无所谓,因为我们必将永世为敌。
萧漠又为自己斟酒,手微微一抖,酒水洒上了自己的手指。“这样也好。”他淡淡道,“燕君,知你所愿,很好。”
萧漠仰头饮下酒,缓缓站起身子,握住了手杖,“那么,你可以在此与我决出生死了。”
他在期望这一刻么?不,没有一个人会希望这种事情。燕忆枫道,“我不想对你出手,你本人与组织没有旧怨,并且我也不想让紫菀夫人对我失望。”
“你们当大夫人是自己人么?”萧漠忽地冷笑,“你们顾及过什么?我憎恶被人背弃!”
这是那个人第一次发怒。燕忆枫微叹,但他们不能在这里——无论是他还是萧漠,都不应该在这种时间地点拔剑而战。“你何苦在意,不当我是人不就完了。”他淡淡道,“湛老兄说你看开了,没想你比我还偏执。”
“你却还未背弃那个人,”萧漠淡淡道,“我真是羡慕他。”
“放下的话,一切都好,不过是从此不再为友罢了。”燕忆枫道。他说话时的神情萧漠绝不会看见,他自己也知晓。这样的时候要眼睛有什么用。燕忆枫只道,“秋君很好,你有这样友人,算是值得了。”
萧漠叹口气,道,“秋翎是秋翎,你是你。”
“你还是个孩子,成熟一点罢,萧漠,”燕忆枫第一次叫出了那人的名字,“朋友会背弃,何况——”他不再说下去,只苦涩地笑一笑,“我知道你眼中只有光暗之分,有光的地方你看得到,背过身去便是黑暗。我是注定了一生待在黑暗之中的人,你何必多执着与我,我也不应舍身扑火,我们注定为敌。”
“那么除了拔剑一战,还有什么好说?”萧漠道。似只有在他面前这家伙才会这么说话。燕忆枫思忖,这代表什么?他不会说出去么?真是奇怪的人,但自己又何尝不是?
燕忆枫又沉默了一会,方道,“你我必有一战,但只有胜负,非关生死。我尝与一人许诺,绝不杀持血蝴蝶之人。并且——你杀不了我,否则你早就杀了。”
萧漠抬了头,似又恢复了他向来的恬淡,“哦,那某如今苟活,也是托了燕君之福。”
燕忆枫起身,“我当走了,还有人在等我。”
萧漠淡淡道,“走罢。”
燕忆枫走出店子,又听见背后传来的箫声。这样悲伤的曲调,只有你才能吹出么?当时我们还正少年,我却已背叛了你——失去的东西不能也不应归来,你与我都不能更知晓了,我们都不要祈求得到对方原谅与信任,因为……
他走在长得看不见尽头的街道上,天色已有些微曛,箫声自后而来,长长未绝。燕忆枫在深秋的黄昏走着,觉得有些冷了,便紧一紧衣。
他看见紫竹立在街边,望着不知何处,便想起叶弦约战,打个呵欠走去,“左使。”
“属下听令,”紫竹面无表情道,“请少主吩咐。”
“打得过流星门辛晴么?”燕忆枫问。
紫竹依旧面无表情,“属下不知。”
燕忆枫叹口气,“作左使的,若连人副手都打不过,可太丢组织面子了罢。”
“在下与流星门剑舞叶君一战,无奈告负,请少主发落。”
燕忆枫总觉得紫竹的脸有些僵硬,他无奈又叹口气道,“这可怎办,我是不想去——算了,本就没有接那战书,后悔也无所谓。当初你是怎么当上左使的?”
紫竹不语,燕忆枫摇摇头继续向前去,没看见紫竹皱了眉头。那时箫声已散尽了,留下天上一捧晚霞。
天色渐暗,怡梦轩中燃起烛火。有人推开了小楼临街的门,顾自走进楼中。
两人走进了那琴苑之中,一个是身材修长的年轻男子,另一个是负剑的明丽少女。小琴女见是江湖人,怯怯不敢靠近。只听得那年轻人对少女道,“你说扬州是风雅之地,我自小在此也不曾觉得,既是要听琴,一人来也便罢了,教我这老粗也来听,只觉那是弹棉花,可苦煞了我啊。”
少女抿嘴一笑,“叫你也变得风雅一些罢了,否则与我齐名不是折杀我了。”
那年轻人一耸肩,“与你这小丫头齐名才折杀我了,想我辛晴堂堂八尺男儿,与一个七尺不到小姑娘齐名,人听了多丢人啊。我又是从小生在这里的,叫街坊邻居听了多丢面子。”
“好啦,晴公子,也别再怄气了。既然已经来此,听主人一曲又何妨?”少女转向那一直怯怯不敢与他二人交谈的小琴女,“听闻这轩中主人琴艺非凡,能否让她为我们抚一曲?”
小琴女依旧不敢抬头,只道,“柳轩主早已不为外人抚琴,之前或还可以百金之礼听她一曲,如今怕已不能。”
“百金?”年轻人咋舌,“我杀一个人尚不值百金,这什么曲子——”
“辛晴,在这风雅之地,能不能不谈杀人?”少女打断他的话,踩他一脚,然后对小琴女笑道,“你说百金之礼,即使千金我们也是有的,只是琴能用钱来衡么?”
她微微一笑,便从袖中取出一支玉笛,放至唇边。辛晴见状忙捂上耳朵,小琴女知笛音甚大,也略退半步。少女一笑,眼神中漫了不知什么,便吹起那一只玉笛。
变徵,升羽,降角。
她吹出那三个古怪音来,辛晴一脸嫌恶,因那曲调实不好听。然已有一人走下楼来,素衣的女子抬一只手,“阿妍,引这二位客人去琴房。”
少女放下笛,露出胜利微笑来。辛晴捅捅她,“丫头,你这什么曲子这么难听?”
少女侧头,向辛晴吐吐舌头,“好听才奇怪了,这是杀人的曲子,能好听到哪里?”她说时唇角浮出神秘莫测笑容来,“怡梦轩主人确是识货之人。”
二人随小琴女行至琴房,素衣女子已然坐在那五弦古琴边上。待小琴女退下,方道,“二位大侠来怡梦轩所为何事?”
“我叫叶弦,那笨头笨脑的家伙是辛晴。”少女笑道,“今日前来,仅想听轩主一曲。”
“仅为一曲?若为一曲,剑舞君为何奏那风雨之音?”柳烟淡淡。
“辛晴,你看,我比你有名。”叶弦对那年轻人笑道,“听我名字就知道我是谁了,看你却是笨头笨脑的。”
“少说这些,小叶,小心我向小肖告密,说你在外面——”
“好了好了,别在别人面前提到阿澈,他会害羞的。”
柳烟淡笑之声融在丁冬琴声之中,“小辛,你家妹子今日还在这里呢,不看看那淘气鬼现在长成什么样子了么?”
“咳,绝对是被你惯得不像样子。”辛晴笑道,“上次来这里我就说你别再惯她了,不就是个喜欢琴的小鬼头么,值得你这么喜欢啊。”
柳烟莞尔,“雨丫头那么可爱,谁人见了不喜欢?小辛,你也多过来些次,她可是想你得紧。”
叶弦听了,扭头竖眉对辛晴叫道,“好呀,辛晴你早就认识这里,来了还装什么老粗,看我回去怎么告诉谭门主!”
“唉,小丫头。”辛晴摇摇头,“你知道我是这里人,还真当我是个除了杀人什么都不会的老粗啊。虽然作这里的人我是粗了点,可比起小肖还是好太多了啊。”
“呸!你给燕忆枫写的战书,那字连我这送信人看了都觉得丢人!”少女叫道,“阿澈虽不通音律,写字比你好看几百倍!”
“那天叫他来与我比比?”辛晴笑道,“对了,大柳,让雨丫头给你干活也不怕摔了东西?”
柳烟微笑,“无事,你那妹子很是乖巧,比你身边这剑舞君应当好了不少。”
“喂喂。”少女不满地道,“你们二人纵是熟识,也不要在我面前说我坏话啊。我可是——”
她话未说完,已有人推门进来,“姐姐。”
少年叶歌甫一进门,忽地发现屋中多了二人。他吐吐舌头向熟悉一人打了招呼,“辛大哥好啊,辛雨近来比先前乖了,你知道么?”
他方说着,忽地望见那负剑少女,她的长发以卫国年轻女子常用的乌木簪子在一侧盘起一个髻子,散下些碎发在面侧,然她的眼却并非卫国的灰色,而是蓝色的,那清浅如水的色泽——是那个梦么?
他一时愣在原地,直到叶弦开口,“咦,这个小弟是谁啊?”
她声音亮亮的,那是卫国的口音——她不是,她不是。但为何又会如此相像?少年装出微笑,“在下叶歌,不知……”
“你也姓叶啊?那我们是本家了。我是从檀瞻来的,也姓叶,叫叶弦——啊,我们的名字也很配啊,难不成是姐弟?”
她的笑声如银铃一般,叶歌恍恍然也不知是梦是真——但是天璇和天枢早就不存在了,你面前这女子只是剑舞君不是?他淡淡一笑,“不定真是。你二位来此地,所为何事?”
“嗯,其实是我帮晴公子给燕忆枫下了战书,在等他而已。对了,你觉得他会来么?”
“叶丫头,我不一定打得过那家伙。”辛晴有些愁眉苦脸地道,“打不过怎么办?”
“当初你不是说你一定能干掉他么?”叶弦叫道。
“那时我偷着喝酒把自己弄醉了,说醉话你也信啊。干脆你把小肖找来,让他假装是我好了。”辛晴道。
“呸。”少女道,“阿澈他老好人一个,燕忆枫装个可怜他就不忍心了。你也知道那人多漂亮,虽然阿澈——”
“你这人总是喜欢好看的人,我看你早晚要被未知拐走。”辛晴笑道,“不要临阵倒戈,自己投奔过去啊,我的剑舞君。”
“刚才那句话有种对阿澈说去,看他怎么收拾你。”叶弦道。
看这二人只顾拌嘴不管正事,甚至忘了他们前来为了什么,柳烟忍俊不禁,微笑道,“小辛,你也莫再与剑舞君斗嘴,今日所来,究竟为了何事?”
叶弦道,“这里非关江湖是由,是否?”
柳烟道,“当然,这里只是一介小小琴苑。”
叶弦若有所思地点头,“近日未知也来了扬州,传说,啊不,我看见未知主人以及左右二使,甚至总管与前代主人都也来了,嗯,”她忽地转向辛晴,“喂喂,我们不如去包抄未知的临安总部罢,把他们的老窝端掉,不就长了我们的威风么?”
“不可,”辛晴道,“未知在槿势力,也与国度本身相关,正如流星门之于卫国,这些妄动不得。”
少女不满地道,“那这不是说不许动未知了吗?我就不知道他们除了坏事还干过什么别的!”
辛晴一笑,“那你我呢?”
叶弦抬头望着他,“我们是坏人啊。”
那言语简单,辛晴却无语。柳烟沉默片刻,淡淡开口,“你们来这里,是希望我告诉你们什么?”
叶弦耸肩,“不相助也无妨,我只是探个口风,你不会帮未知罢。”
女子轻露出笑,“我只是个琴师。”
叶弦点点头,“那我就放心啦。对了,”她侧着头望望叶歌,“叶歌,我是不是见过你?”
真的曾见过么?叶歌思忖,人与人有时会相似,何况他们——他还当真能记清楚那久远之前的事情不成?唉唉。少年露出他平素满不在乎的笑容,“可能罢,见过未见,世界虽大,对我们武人而言,可真是小得很呢。所以纵使从前见过,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啊。”
柳烟推琴站起,“小辛,不见见你妹子?”
辛晴忙道,“啊,好好,当然好。”
二人甫离了琴房,叶弦的目光陡地凌厉,“你自命武人——身上伤是哪里来的?”
这算是盘问么?叶歌耸肩,耸肩时候扯动了伤口,痛得他皱起眉头,“无可奉告啊。”
叶弦望着少年,“无论如何,小心罢。扬州是要乱了,即使想要置身事外也难。”
叶歌一笑,“是了,我也正准备逃走。”
叶弦又打量他许久,道,“我还是觉得你似一个人——”
她话未说尽,已有人推门进来。那人低声道,“柳轩主请客人前去后园——小弦儿?”后半却是惊愕声音。叶歌看见那平素沉默的少年面上表情变幻不定,想那人是难得如此的罢。不论在什么人面前都谦卑而沉默的枫华,在那一刻却忽地不似他本身了——这个枫华,到底在碎心剑之后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但是在那人说出来之前,他怕是绝不会知晓的。叶歌看见枫华面上表情变幻,最终却恢复了一贯的淡漠冷静,“剑舞君是贵客,未当远迎,还是罪过。”他就用那刻板的声音道,“请。”
叶弦反是沉默不语,也没看那少年,只是扭头急急走出琴房。叶歌低声道,“枫华……”
枫华忽地冷笑道,“很滑稽不是?”
那望向叶歌的眼不是他熟悉的枫华的,叶歌皱皱眉,那是枫华真实的样子么?但是他不能理解那些。叶歌道,“这无关滑稽与否。”
“你在笑我,”枫华盯着叶歌,久久道,“笑我与她虽是熟识,却要拘礼。”
“我不知曾发生过什么,”叶歌道,“而我也不能去平白猜度。我们都已习惯不去猜测,那也是尊重。”
枫华轻轻摇头,“早间你有苦衷,所以不下来。但你要知道,那些人才是对的,只有我本人没有资格持有我手中的剑,他们都比我有那种资格。”他又顿了一会,最后道,“今后,你也许为了昔日引领我来此而后悔。”
二人再无言语,走至后院,叶弦辛晴二人已要辞去。叶歌总觉枫华看叶弦时眼神很是古怪,却又不知古怪在哪里。他不愿想那些问题,只最后对柳烟道,“姐姐,找人的事,我助你罢。”

“小歌,你还有伤,不应此时前去。”柳烟道。
“我不要紧,”叶歌道,“姐姐不是也听见剑舞叶君所言么?如今扬州要乱,若怡梦轩中没有姐姐,可不知要不要被拆掉呢,所以,我去帮你找你要找的人。”
他看见光,在最深的黑夜之中。
那是从何时何地来的光线?年轻人睁开眼睛,下弦月透过窗棂的雕花,照在了他的眼上。
燕忆枫坐起身子,这样一个普通的夜晚,他怎会失眠——莫非是白日睡得太多了?
他爬起来,着了衣衫,推开窗子。天有些冷了,这样的夜中,又有谁能安睡?瑟瑟箫声,从那寒夜之中飘来,年轻人唇角微扬,你不怕吵到秋君么?笨蛋,半夜里还吹什么啊。
但是他依旧静静地听,你想说什么?你明明知道什么也不应说,正如我知道什么也不必说。那么还说什么?箫声眷在风中,夹杂着檐下风铃的声音。燕忆枫觉得小臂上的伤有些发痛,但这无所谓不是?没有伤痕的男人算不上男人,虽然我们都已受了足够多的伤。
足够多。他微微一笑,在死之前,谁也别说什么足够多——他望向那些星子,心中忽地冒个念头出来。燕忆枫打个呵欠,在这里叫人,怎么也叫不来罢,但他觉得不说不行了,便一手撑窗沿从窗子翻出去。这时候不会有人看见。
他才走了没有几步,便听见一个低沉的声音唤他名字道,“忆枫。”
燕忆枫听那声音,吓了一跳,忙回身作揖道,“习先生事情已办完了?”
“我听夫人说,你如今是愈发退步了,连公子贤的垃圾都能把你弄得焦头烂额。”
言者与燕忆枫几乎等高,甚至还要再高一些,穿着黑色袍服,月光之下的脸英俊而严肃。他已不再年轻,但也没有一丝老去的迹象,莫非在时间的开端他便已是这般年岁?燕忆枫因笑道,“先生挂念了,在下前次仅是不在意,方中了些诡计,但雕虫之技终久不会伤我。先生这般晚前来,定是有什么要告知在下。”
“忆枫,你让右使去敏儿那里,多谢。”那男子道,“也难为你还记着她。”
“先生缪赞了,”燕忆枫道,“近来江湖不平,我只怕有人抢先前去,以要挟组织,故让燕潇去那里,一则保护令爱。习先生为组织肱股,若因家事分心,对组织也是损失。”
男子定定望他一会,笑道,“好,好,你这也算是有点样子了——不愧是红叶的儿子。实不相瞒,我这次前来,也是夫人所托,让我试一下你的功夫。”
燕忆枫皱眉道,“先生此话怎讲?”
男子淡淡道,“用口说不好说,用剑来说罢。”
燕忆枫一怔,道,“先生,这使不得。万一在下失手伤了先生,可不好向夫人交待。”
男子笑了,“你还不是虎豹,忆枫,你还只是只小猫儿。”
燕忆枫默然,男子又道,“这一切你须记住,伱绝非为了别的而活着,而是为了组织。而在你活着之时,你就是未知。”
“那夫人呢?”燕忆枫问。
男子道,“夫人也是未知,与你一样。”
他言毕拔出了剑,那柄剑也是青色的,在月下闪着冷冽光华。那样一柄纤细的青青长剑,与他手中鸳舞可有相似?燕忆枫不想那么多,可也不拔出剑来。他只听得那男子道,“我只会攻你三剑,分别是夕之舞、暮之语与夜之歌。你且看好,若接不下,不用硬接。你毕竟不及夫人。”
这话是叫他不要反抗还是怎地?燕忆枫叹一口气,伸手拔剑。他拔剑时又听见箫声,你还在吹着那么悲伤的曲调么?他的心,没来由软了一软。
同一刻,对面那柄青剑已然出手,随着清越剑鸣,向他攻来。燕忆枫并不惧怕,这样已不是首次了对不?我知道之前你已手持着她。
他就看着那剑攻至面前,方向上提剑,天地一时间静了下来,只余了两个清俊男子手中两柄长剑。那一种特异的沉静让燕忆枫一怔,那是什么?
他剑尖与来人长剑甫一触碰,有什么声音从剑上发出——他从前以及往后都非常熟悉的声音,那是他永远无法忘怀的——年轻人心绪纷乱,第一剑后已被逼退。之后两剑应当如何?他就永不能胜过母亲了么?还是——
他发现,他无法向面前的人出剑。
倏尔之间,他已被逼至墙根。第二剑,燕忆枫静静望着,那一柄剑青且细,年轻人的一条剑眉么?他为自己的念头而发笑,剑意略撤,他只走那一路守势,借对方剑上意腾挪身形,他不攻——他也攻不出去。
剑者之剑必有疏漏,燕忆枫却纵看得见也无法躲避,遑论反击——第二剑来,他侧身让过,剑意在他颈项上游走,寒意彻骨。
他知他又败了,他从未胜过这个人,或许剑术可能一拼,但他的心却太软弱,他无法放下最后的一点惧怕,与他尊敬的人相抗。
燕忆枫纳回了自己的剑,不等那第三剑,便道,“我败了。”
“你可知你为何会败?”男子道,“若不知,今后你怕会一直这样败下去。”
“我,我没有勇气。”燕忆枫道,“我没有勇气,与先生相抗衡。”
他话一出口,那男子反再无话,只余一声长长叹息。燕忆枫摸一摸颈项,有些寒栗,却未擦破。
他想分辩说他无论如何还年轻,却自己也知道那是个谎言,他没有脸说出来。那么他已不再年轻了?很明显又不是因为那个。燕忆枫沉默良久,又开口,“先生……”
那男子却已杳杳远去,再寻不见了。
燕忆枫站在夜风之中,一缕箫声又飘过来。我们再说些什么?我们一切都不必多说,只因这缘分早已尽了。
他叹口气,翻回屋中,和衣躺下。却是那昔日诸般一齐涌上心头,搅得他再无法入睡。
燕忆枫睁眼直至清晨,起床推窗,见一骑奔过客栈门口。燕忆枫还忖度为何会有人这般早出门去,身后屋门已被敲响。他转身开门,年轻医师道,“把衣服还给我。”
“多借我些时日你又不会死,”燕忆枫努嘴道,“且你是这般有钱人,总不会连件衣服也没有罢。”
湛淇又老样子挑了一边眉毛,“我本以为一个魔头不会这么说话。”
燕忆枫哂然,“你以为黑道中人只打切口?老实说我最恨的就是切口。”他耸一耸肩,打个呵欠,“老兄,给我开副安神药罢,近来几日睡不安稳。”
湛淇道,“若是手上染了你一样多的血,能睡得安稳才是怪事。”
燕忆枫又耸肩道,“定是昨晚不曾饮那杯酒之故。”
“我说呀,忆枫,你能不能别再把自己当作天下第一十恶不赦的人?现在你可是还没有强抢过民女啊。”
燕忆枫哭笑不得,只道,“我这样子,早晚会遭报应。想来想去,你还是不与我一道为好。近日扬州多事,我已与玲珑说了,要他护送你去临安总部,如何?”
“我对临安那地方兴趣不大,王城里尽是一群老疯子。”湛淇静静道,“我知道你现在只是如此对我说,对玲珑你定然还没说过呢,我无论如何也与你在一起,因为我不管什么是非。”
燕忆枫一笑,“好,那今日我们就一同去看一个人罢——看看我们挑选的人。”
湛淇道,“先吃早饭。”
用过早餐之后二人走出客栈,天很晴好,阳光洒在身上暖暖的。燕忆枫在阳光下伸个懒腰,纵使别人看他也不在意。湛淇如旧日背着箱子,还吹他走调的口哨。燕忆枫听得惯了,也不去指正什么。走不一里,燕忆枫便见叶弦笑盈盈候着,身边站了个高大年轻人。他想这不会就是辛晴罢?方想脚底抹油,叶弦已叫道,“喂,别想跑,不管你应不应战,这一场打定了!”
话音未落,她已把身边年轻人推了过来。燕忆枫皱眉,湛淇耸肩。
“我看他们干不掉你。”湛淇道。
“烦呐,”燕忆枫道,“你又不是不知晓,我平生最烦便是如此。”
辛晴被友人推前,见了燕忆枫,不由叹口气道,“原来真人比说的更漂亮,我若是小叶,早投奔未知了。”
燕忆枫面无表情,“漂亮若能使晴公子手下留情,我也不妨更漂亮些。”
辛晴大笑,“燕公子何出此言,我听天下传闻,燕公子武艺实是深不可测——领教了!”
燕忆枫只是摇头,“天下缪赞,燕某实不敢当。倒是晴公子一招惊晴妙绝天下,燕某听闻这招只在万里无云之时方可看出妙处,今日虽也是晴日,西北上却有小片云彩,若看不清这招变化,则真是可惜。”
辛晴道,“燕公子多虑——雕虫小技,实无妙处可言。”
燕忆枫似笑非笑,“若无妙处,晴公子也不会写那挑战之文了——不必言说,来罢。”
辛晴耸肩,只扬一只手。年轻人手掌微抬,身形凝定,就静止在那里。湛淇是看不出什么端倪,燕忆枫神色却见凝重。他也静止不动,身子微弓,手扶剑柄。这样时刻走一走神都可能飞出去不是?燕忆枫将心神凝在那只手上,之后会如何,这样呆到吃午饭么?他仍是闪出这样念头,不由发笑。
静了少顷,燕忆枫长吸一口气,那么,我先攻好了。
他长剑在手,剑吟阵阵,手腕一抖,剑尖回转。同刻他身形疾出,向一边叶弦而去。湛淇看得跺脚,一对一也罢了,他又为何去多找敌人?
燕忆枫身形直向叶弦,少女拔剑在手,剑尖之间交出细密火花。那一刻辛晴方动,掌指从起势变为应势,身子转个半弧,一掌击向燕忆枫背脊。燕忆枫前方有剑,身后大力袭来,神情却依旧平静。他右手剑与少女长剑交招,招式不落下风,左手一抬,并指成掌,不由分说身形一偏,一掌正对辛晴。
双掌相接,燕忆枫面上表情未变,辛晴却愈发皱起眉头。那一边鸳舞直对伤逝,燕忆枫毫无焦急之色,叶弦却愈发不耐。燕忆枫嘴角轻扬,如今已是成功么?他轻叱一声,“去!”
右手之剑一点一拨,叶弦长剑被震得脱手而去,同刻他左手变掌为拳,辛晴变招却较他估计为快。这难不倒他。燕忆枫借剑斜拨之力转过身子,将辛晴带至一边,同刻滞剑,剑向辛晴,他人已脱身,又复立在湛淇身边。
辛晴久久道,“燕公子真好武艺,辛晴甘拜下风。”
燕忆枫淡笑,“剑舞君与你伯仲之间,我不过互引你二人之力。一一相抗,还不知谁为下风。承让了。”
他言毕对湛淇道,“走走,别让人等急了。”
“等一等!”少女叶弦叫道,“我不服!再来!”她不及言毕,已抄起地上长剑,身形展动,却较方才又快出几分。燕忆枫不敢怠慢,长剑不与她正面相抗,只一点点正她剑脊,便借力纵起身形。这算什么。他轻轻诅咒,这样的小孩子最喜欢乱来,他们不知道剑是用来杀人的么?不,他们知道,他们即使用剑杀了人,也装作一切与他们自己无关——他本人不是一样?
剑意一出,那少女剑已近上。那带着几点泪痕的长剑,随着她曼声长吟的字句,击上了他的剑——“指晗星,望长空,揽清渠。落花时节,谁管游子归家去?”
剑尖相击,燕忆枫恍觉大力袭来,只那一时间他立变招式,身形更轻,就那样远远弹去,在屋檐上立定。年轻人一手持剑,微闭了眼。这时候怎么才能赢?这时候一定要赢!
他心中忽地闪过昨日习先生的剑意,他可还记得那些。
你还记得暗夜的歌谣么?那不曾使出的第三剑!
他忽地一凝神,飞身下扑。叶弦恰是上迎之势,他剑意在繁密之中又疏懒了起来,我们把一切都忘记好么?但是忘记了又有什么用处呢?
他的剑击中了少女剑锷,她一声惊呼,长剑脱手,他的剑在她的咽喉留下一点凉意。
年轻人看看叶弦,纳剑入鞘,淡笑道,“承让。”
少女面色煞白,“你为什么不刺下去!”她不捡剑,只用水色的眼瞪燕忆枫,“方才你为什么不杀我?剑者当死于剑下!”
“傻丫头,胜败常事,哪有败一次就寻死觅活的。”燕忆枫不觉发笑,“你比我年幼七八岁,剑术造诣浅了那许多,若胜了我,我才该寻死。告辞。”
他跳到湛淇身边,纳了长剑,“嗯,湛老兄,如何?”
湛淇打个哈欠,“我方才没见着。你们动作太快了。”
“看不见也好,”燕忆枫微笑,“走罢。”
他们走了些步,燕忆枫回头,见再见不着那两人了,才笑了笑,将一口血吐在一边。湛淇见了大惊失色,“你又怎么了?”
“辛晴那一式惊晴,端的好力道。”燕忆枫道,“不打紧,只不过方才不能当着那两个人的面随地吐血,那是败坏国风。”他说话时依旧那副漫不经心样子,“湛老兄,别在意,只是一点轻伤。”
湛淇叹气,“你若引动了旧伤,下半辈子就等着天天叫苦罢。”
“哦?”燕忆枫一笑,“你当我还有后半辈子来着?”
湛淇点头,“只要老子还活着,就不会允许你死。即使你天天叫痛也无所谓,反正又不是我痛。”
“你可真够促狭,”燕忆枫笑道,“是了,我们都要好好活下去,给那些自命正道的人看。”
行了不远,湛淇与燕忆枫便看见了怡梦轩。小楼二层,檐牙高啄,看来很是娴雅。燕忆枫因笑道,“一看便是扬州房屋,这定是女人的地方。”说着听见几声丁丁琴音,清清淡淡。
湛淇道,“是了。”
那一刻院门开了,一个瘦小的少年支住了门板,走到院外,挥动了扫帚。燕忆枫对湛淇道,“我说的人就是他。”
湛淇讶然,不知这少年与燕忆枫提过之人有什么相似,燕忆枫又道,“他自名枫华,真的名字,我想连他自己也不一定知晓。”
湛淇道,“你让我看,是看什么?”
燕忆枫轻叹口气,“看我想知道的事情。他有伤病,你可看出?”
“你当我神仙,这东西眼就能看出?要诊脉,你这呆子。”湛淇几乎要拿箱子砸他了。
二人走近那持帚少年,燕忆枫打个招呼,“枫华。”
少年似是一怔,望向燕忆枫之时,鸦色的眼与他们初见之时相似,都是那样隐藏着什么不愿说出,那样聪慧而痛苦的眼。
燕忆枫又叫一声,“枫华。”
少年顿了顿,“忆枫,别来无恙。”
燕忆枫几乎可以肯定那少年知道什么,虽然他一开始就确定。这些秘密压在心口上真是让人心烦呢,但还不好都在此时此地说出来。他叹口气道,“你的面色比上次见面更差了。”
“谁也不会在这里有个洞的情况下更好是不是,燕公子?”少年露出冷淡的笑,伸手拍了拍胸口,“这可是拜君所赐。”
燕忆枫默然,“我并不欲杀你。”
“但你的手下很喜欢。”枫华道。燕忆枫不得不承认他是对的,而自己确实有一群杀人不眨眼的手下。他叹口气道,“我为此感到遗憾。”
“遗憾就是说我非死不可?”少年问。
“不一定,也可能是他们死。”燕忆枫道,“甚至可能是我死。只要你能杀了他们,就尽管杀了。我不在意。”
“你对什么在意过?”少年忽问,“你对你自己在意过么?”
燕忆枫耸肩,“没有。”这是事实,别捅。他叹口气又道,“湛老兄你当不识得,他是这七国之中最好的医师。”
“你觉得我需要的是一个医师?”少年讥诮地道,“你觉得这样有用?”
“我不知道,”燕忆枫道,“不要问我这样的问题,一个医师能做的远比我多。”
湛淇只得打圆场,“让我看看你又不会丢一块肉,小哥,行了。”
枫华轻轻冷笑,“是的,多谢了。”
他毫不迟疑地伸出了手。少年的手腕细而瘦,一握便已握住。燕忆枫叹口气,看湛淇凝神片刻,放下了少年手腕,一言不发,只原路走回去。
燕忆枫急急追上问,“你看见了什么?”
湛淇冷冷道,“你的狠毒与残暴。”
燕忆枫不由失笑,“那些你不是很早就知道?”
“我只不知你会对这个孩子下这种毒手。”湛淇冷冷道,“谁能想到你会对他动手?我真是交错朋友了。你应该高兴,他永远也不可能超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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