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平生不饮酒,但言莫停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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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点点晕染了大地,年轻人从梦中醒来,便听见檐下风铃儿轻响。他着衣起身,依旧是那身洗白了的蓝衣。他衣着虽是邱的贵族式样,却也有些旧了,还想着要不要新置一身之时,他已走至窗前。
燕忆枫行至窗口,推开窗子,便有微风拂面。他伸手去抓那风,虽知那风哪是他只手能够捉住的事物。他握住,风便从他指缝里溜走,无影无踪,只留下檐下一串儿叮当响声。燕忆枫站在窗口发了好一会呆,听见身后年轻人声音,“少主,右使亦已前来。”
那是紫竹的声音,燕忆枫回头,招一招手,门便开启,走进两个人来。一人是蓝衣紫竹,另一人是蒙着面纱的黑袍女子。燕忆枫又转头望窗外,声音淡淡,“潇妹,你可接替他此处职务?”
女子的声音清而冷,“我新为右使,职责在左使之下,左使属下可服我?”
紫竹道,“右使不必为此介怀,我已向下属人等下令,右使之命即为我之命,违者格杀。”他似笑非笑又开口,“而燕右使不会下不了手罢?”
蒙着面纱的女子看不出表情,声音一如前般冷定,“若主人一声令下,要我杀了你都行,林晰延。”
紫竹被叫破真名,虽无外人也甚是恼怒,便道,“燕潇,别忘记我目前居你之上,这名字你也叫得?”
“哦?”黑袍女子毫不退让,“不过是个名字,左使那般恼火是为何?不过在下也没有左使那般好改名字的习惯,并且——”
“并且你们说够了么?”燕忆枫转身,唇边带着讥诮笑意,“好能耐啊,看来我这未知之主当得是毫无威信了——要不我回江湖,你们谁来做这主人?”
二人立时噤了声,若引了主人怒气,之后不定会被派去做什么——紫竹听见燕忆枫给了他最不想得到的答案,“紫竹继续留在扬州。潇妹,你去一趟落帆镇,替我看看习敏,问她过得好不好。”他说那句话的时候,声音也变得柔和起来,“未知的孩子,一定会伤心的,是不是?”
他说了那些,挥手道,“走罢。”
二人应声退下,燕忆枫又望向窗外,日头在东方跃出地平线,他用一种叹息一般的音调道,“我的手下,怕都是些疯子。”
“你自己也是个半疯的家伙,正适合带一群疯子。”湛淇推了半掩的门进来,打着呵欠道,“头痛头痛,早知便不抢你那一杯酒喝。”
燕忆枫笑道,“你居然这么浅酒量,我可不曾想到。或说抢人酒喝最易醉不成,还是你之前偷着饮酒过?”
湛淇耸肩,“宿醉之苦,一次足矣。想来以后我也不会再去饮酒了,这感觉实是可怕。”
燕忆枫又笑,悠悠道,“往后,当你遇到什么自己无能为力事情的时候,怕就会喜欢上这种感觉了。”
“酒可浇不得人愁,我治过些个快醉死的人,你可以想见他们哭得多惨。”
“想到想不到,酒还是要喝的。尤其是毒酒,那才是天下至美之物。”燕忆枫说起毒酒之时,眼亮得吓人。湛淇皱眉道,“你昨晚饮酒,如今还未清醒?”
“我从未醉过,”燕忆枫道,“即使饮毒酒也未曾醉过,我已不会醉了。”
“越是不醉的人越容易醉死。”湛淇道,“你最好不要再饮酒,哪日在路上冻死了都无人知晓。”
“哦,”燕忆枫淡笑,“莫非你不会与我一起么?”
湛淇怔住了,他望着似笑非笑的燕忆枫,久久道,“你在说笑么?”
燕忆枫道,“我不说笑,我只问——那时你会与我在一起么?”
“笨蛋。”湛淇道,“我自然与你一起。你喝醉了我背你回去——做朋友不就是用来使唤的么?”
燕忆枫有些发怔,久久道,“我在说笑,湛老兄,我不值得。”
“这无关你自认,我觉得你的名号罩着我我会安全一些,”湛淇笑道,“所以你若死了,对我可是损失。我也同样在使唤你,你这个疯子。”
燕忆枫轻微地叹口气,靠在窗边,“老实说,你就不怕哪天一个大仇家来找我,顺便不分青红皂白把你也干掉?你身份是够高贵没错,但是对于江湖人,身份有个屁用。”他又继续用卫的土话诅咒了一句,方道,“还有你啊,从前我听闻这世上的贵族子弟都是会武的,你成这么个样子,是父亲大人未教导好呢,还是……”
“巫医同源,父亲大人不待见我。”湛淇道,“而且我也没那兴趣去打打杀杀,不如走我的路,看病著书,名字不定也能与国君一般传到后世去。”
“你是个我看不透的人,”燕忆枫不久方道,“若我不曾受你之惠,不定会——不过祸害在世上还是多多益善啊。”他笑起来,眼神又更明利一分,“萧漠那老好人,想什么儆恶惩奸,说什么行侠仗义,做那么多事情,反把自己差些丧了。谁要做什么侠客,这世上侠士总是活不长,只有祸害能遗万年!”
湛淇道,“过去之事,你没必要如此。他们自命正道,看不惯你也非因你自己。”
燕忆枫抬眼,“那你呢?你这活命救人的医师,与某沆瀣一气,这样事情传扬出去——”
“我非江湖中人,我不在意。”湛淇淡淡道,“他们如何,与你我何关?我早就说萧君执于正邪太过,他也非什么……”
“他并非你想的那么傻,而我与他之间,也不会再有什么了。他当年也非执于正邪,并且起初是我背叛的。”
湛淇摇头,“那你到底准备如何?他如今来这里,怎么想都是针对你的!”
“不,不是我,是紫竹。他们并非为了燕忆枫,而是为了林晰延而来的。”燕忆枫道,“能让紫竹公子承认惧怕的人,除了区区在下,怕也只有秋君了。”
“他怕你?”湛淇似笑非笑地道,“怕也是因为你管他的饭碗罢。”
“你是这世上唯一敢这么与我说话的人,”燕忆枫笑道,“我却也不恼火,不知为何。”
湛淇摇摇头道,“以后你习惯了就会厌倦,再之后就会生气,如每一代的未知之主一般,她们最先杀掉的都是自己的友人。不知那些人有没有我这么多嘴,但他们毕竟都被杀掉了。”
燕忆枫沉默片刻道,“你自命不问世事,为何知道我的先代?”
湛淇淡淡道,“我想知道我自己的下场,于是我去了一次临安,问过了红叶夫人。”
燕忆枫沉默,久久只叹了一口气,再不说什么。
天色大亮,燕忆枫忽地手一撑窗台,已翻越出窗子直掠出去,留下身后神情古怪的友人。燕忆枫跳出窗子,只在众目睽睽之下足点檐上瓦片,身形箭一般直掠出去。他展动身形,听得耳边风声发紧。
你问过,你知道,你却要跟来——你这个笨蛋,到底一直在想些什么?
年轻人暗暗咒骂,未回过神来,眼前已是一片水域。不会是要往湖里跳罢?他冒出讽刺念头,身子已落进水中。
剑者本能的闭气?燕忆枫站在水底思忖,这世上已鲜少有什么能杀了他,他也只有那个人不能杀——莫非当真应验了那句话,他们将要一世为敌不成?他可不想那样,因为……不,你做过的事情无法挽回,失去的东西无法追寻。你再无法跟随那个人或被跟随,你再无法握住那双手或被他紧握。你再也无法见到他笑,而他也不会再见到你——这算扯平了?不,这并不公平。而世上从来没有真正公平的事情。
你要的什么我给不了你,我要的一切你那里没有。我们彼此背叛,并且骄傲得绝不回头。你回头看一眼好不好?错了,我忘记了,你从未看见过什么。
年轻人站在水底,约摸一炷香时间方吐串气泡上去。他挥动手臂,浮出水面。黑发被打湿了,这样很是落魄不是?燕忆枫摘了冠,任湿发披散一如胡人。他躺在湖边草地里晒太阳,不久听得一声悠长唿哨。
燕忆枫听那唿哨声,一个激灵站起身子。为人包抄了?他心念方动,手已按剑,刹那之间四面八方已为剑气笼罩。那人想他纵勇武,这么多剑也定敌不过——那人真是烦人。
燕忆枫冷了眼神,反手按紧长剑,也不拔出,一时间仅靠脚步变换来闪避攻击,头发还好湿着,若已干了,岂不会遮挡视线?他为那念想而发笑,剑依旧在鞘——同刻忽地又一声唿哨,众剑合了一柄,只从一处徐徐而来——剑阵?
燕忆枫身形急退,退到水上,再无可退之处,身一入水,行动立缓,左臂一痛,已中了剑。他就看那一缕血自他的蓝衣之上摇摇曳曳升上水面去,染出一朵嫣红的花。
燕忆枫伤臂,目中光线蓦地一冷,反手拔剑,依旧沉默而出。他纵身而起,身形出水,却较方才不止快出一倍——那伤与血已激出他杀性。他拔了剑,青青长剑剑鸣悠长,随他手指轻颤。就是那样一柄青得如同美人眼波一样的剑,在空中斜斜抖落几个剑花,顿有人痛呼落水,水中染起血色。
燕忆枫足尖点住湖中一片落叶,持剑而立,冷声道,“谁人要我燕忆枫性命,自可上来送死!”
他话音未定,湖中向上也是一道剑气。燕忆枫纵身起来,剑意自四面八方席卷而来——这是遇到该死的公子贤了么?他无暇多想,鸳舞剑不护自身,招招以攻为守。左臂血湿衣袖,他反在那众剑包围之中笑了起来,长声道,“凭谁索得长生!你们这些杂碎要杀老子,再等百年未晚!”
他言笑之中战意更甚,鸳舞剑毫不留情,虽添了回护之势,每剑之中只二分攻而八分守,然那攻势并不伤人,守意却终究向内斜切,以那剑最钝的一段,堪堪剁下来敌整只手臂!
燕忆枫凝定身形,地上已多了七只手。五只右手,两只左手。他看一眼那些手,面上笑容却逐渐敛去,神情反是更加冷峻,“七只手,一个死人——怕是把阵眼给忘了罢!”话未尽时,他身形疾掠,水声响起,已有一人一剑急袭而来。燕忆枫真气已竭,躲闪不及,眼见那剑将至心脏,未及多想,坠身之时,一枝长箭带着呼啸风声串起了那持剑来敌,将其远远钉到一棵树上。
燕忆枫落地,急望那远处时,黑袍的女子持弓摇头,“你还是不行。”
那眼神在极远处,又隐在面纱之后,燕忆枫还是觉眼刺得发痛。他抬一手遮了眼,却再不见那女子。年轻人颓然纳剑,背转了身奔跑而去,直至再无气力——他方才一战,真气不继愈发厉害,再这样下去——再不能这样下去。
他必须得到天下的肯定,才有得到她认可的可能。他必须接受全天下的唾骂,必须去杀戮,必须变成让天下闻风丧胆的人,她才会正眼看他,因为她自己曾是那个人——但这一点也不公平!
年轻人止住臂上的血,走向城门去——世上哪有什么公平,你自己不是知道么,作未知的孩子——不,他不是未知的孩子,他是未知的主人,他是燕忆枫。
燕忆枫走近城门,日上柳梢,他的蓝衣被血染了。年轻人看一看那受创之处,撕下衣袖,擦去了臂上的血迹,又将那半截衣袖弃了。这样不似一个组织头目不成?年轻人嘴角微扬,但是谁管?谁敢管,谁又能管得了他?
燕忆枫打个哈欠,便躺倒到路边的草丛子里。他望着那澈蓝的天空,凝望天空的时候,眼睛会像那些自风之国度来的人一般变蓝么?他沉在枯草中,有些懒懒的。剑硌着他的小腿,但是他懒得伸手去拨开它。臂上的伤不再痛了,但他的气力也已用尽。如今只想睡么?睡的话,也要回客栈去睡罢,被干掉了你自己也不知道。
他右手一撑,又跳起来。湛淇那个笨蛋无论多笨,至少也还有点聪明的地方——旧伤还是要好生将养才行呢。
他方跳起来,已有一柄长刀,轻轻架上他的颈项。
人不动,刀也不动,燕忆枫站着,持刀的人也站着,架在颈上的刀锋很冷,让他起了半脖子鸡皮疙瘩。燕忆枫待了一会,问,“泠盈?”
来人不答,他知是她,又道,“方才人是公子贤派的?”
她不答。
燕忆枫又道,“你想杀我?”
女子依然无语。
燕忆枫叹口气道,“你要杀我,一刀砍下我的头颅来,若你不杀我,就把刀拿开。虽是女人,那么婆婆妈妈做什么?要不是你,我还不曾被别人把刀架在脖子上!”
长刀离了他的颈项,燕忆枫听见一声叹息。他转过身子,清丽女子刀在腰侧,她眼中有什么他无法读出的,那绝非爱也非恨。燕忆枫淡淡道,“你还是那么优柔。”
“你已不是你自己。”女子第一次开口,那声音之中有着错杂的情愫,让他无法分辨开来,“你还是燕忆枫么?”
“不,”燕忆枫淡淡道,“燕忆枫早死了,你难道还不知道么?”
女子幽幽叹了一口气,“我知道,只是,即使死了,难道不能复生么?”
燕忆枫微微低头,望着女子神情变幻不定的脸,“你啊,不要太相信别人了,尤其是我这种人,说话没有信用,做事不存耐心,喜怒无常,你们相信我吃的亏还不够多么?”他话语淡定,唇边反涌起了笑。年轻人一笑起来,身上杀意终消失无踪,如那方才将刀架在他脖子上的女子是他失散已久的友人——而她就是。他微笑道,“如今你过得可好?”
女子神情淡淡的,“尚好罢。”
燕忆枫顿一顿又道,“萧君如何?”
听那名字,女子面上忽地涌起凄凉笑容,“你忘不了他,当初为何又背弃他?未知给了你什么好的,值得你将一切都丢下——你可不要忘记!”
“女人,终究是女人。”燕忆枫面上浮起讥诮笑意,“你既懂不了我,又怎能懂得萧君?”
她转过身子,不再看他,“你总是这样,从来不顾及别人怎么想。你比不上萧君,也不及贤——但是你不似他们,你让人惧怕。”
“不用怕,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值得惧怕。盈,你必须走自己的路。”他似是漫不经心叫出她的名字,她却顿地震了一下,如遭雷击,“你,你……”她的唇翕动着,却说不清楚之后的话语,“你为何……”
为何这样叫出你的名字?我也想要知晓。燕忆枫半闭了眼,轻叹口气,“别的我不能再多说什么——替我问候萧君罢。”
他再不看女子,走向城去。小臂上的伤口又痛了起来,他知道那只是一处小小的伤,但若他不能正视,那些旧创也一样会没有止境地流血下去。
如果尽是未知之事,如今应当是寻找如意的时刻么?叶歌又溜出了怡梦轩。扬州城中本便无太多人,秋日以来,富裕的人,也早跑去江南观光了。叶歌前前后后转了好几条大街,也未见如意踪影。他想起那号称消息第一灵通的朱谦,昨晚方去过,今日再去不成?
不管了。叶歌叩响朱谦的店门,即使锁门他也一定会在,这一日店子早早关了,可是有什么原因不成?少年吹着口哨敲了又敲,久久朱谦才开门,“小歌,你又捣鬼。”
叶歌嘻嘻一笑,闪进店子去。朱谦自后关门,假意威胁,“伤还未大愈便四处乱跑,你小孩子不要命了?”
叶歌笑道,“只要朱大叔不告诉姐姐便可。我——”
“还用他告诉我什么么?”轻婉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
“姐姐。”少年颇有些尴尬地转过头,露出无害的笑容,“我只是想要出来透气,转到这里罢了……姐姐怎么也在这里?”
他即使问了,还需要什么答案么?面前的女子并非之前素衣,而是碧色劲装,她依旧戴着面纱,手中似是无意地**着一枚精致的叶子。女子面纱之后的神情冷而坚定,那并非从前的柳烟,但那也确实是柳烟。
只不过,她如今并非怡梦轩主人,而是水天叶。水天相接,一叶飘零的水天叶。
叶歌望着柳烟,笑道,“姐姐又穿成这样,莫非又有什么生意了?”
“生意?”柳烟淡淡道,“这一次是例外。”
叶歌抬眉,“例外?”
“这一次是找人。”
“找人?”叶歌讶然道,“姐姐的每一桩生意不都是杀人的吗?”
“这是为了我自己。”女子的眼在面纱之后,却变得温柔起来。
“姐姐……”叶歌开了口,却没有再问。她笑了笑,自说了出来,“我要找一个渔女,在落帆镇,有人叫她小敏。”
叶歌听得一些,觉不应再打扰柳烟朱谦,便悄悄溜走。他近了怡梦轩,见个黑衣少年趴在房檐上,便也跳上去,微扯到伤口,痛得有些龇牙咧嘴,“喂喂。”
那人正是如意,见叶歌自一边上来,目中闪过喜色,却轻轻嘘了一声,“那些个人,是来找你的?”
叶歌低声道,“不会,既然你和胡俊来找过我,而胡俊已经死了,他们决不可能从死人嘴里掏出什么。但是他们来这里……”
二人正商讨,被寻找的人已走出了小楼。叶歌见那人,怔了一怔,“枫华……”
枫华背负着剑,静静走出小楼。他未抬眼,如永不关心外物。那样一个纤细而瘦弱的少年,背着修长的乌鞘剑,走进众人视野。他开口时,声音仍是哑的,“诸位来客光临轩中,是找谁听琴呢?”
“是你。”那为首的少年人道,声音文雅而柔和。

叶歌几乎惊跳起来,“玲珑,玲珑也在这里?”
“嘘,你看见他了。”如意低声道,“这个叫什么枫华的是如何与组织扛上的,你也不知?”
“枫华与组织有瓜葛,”叶歌只道,“但那是什么,你知道那样的人永远不会说出来。”
“是我。”枫华道,他依旧平静地一个字一个字吐出话语,“你们左使也找过我一次,你们还要继续奉红叶夫人之命来杀我?”
如意忽地皱眉,对叶歌道,“左使都找过他,他究竟是什么人?江湖中知夫人名讳者不多,你怎会有这样朋友?”
“你说呢?”叶歌不正面答他,只望下去,见枫华的脸在阴影中,看不真切表情,倒是玲珑开心地笑了起来,“哪有说的那么吓人,左使最爱就是逗人玩。我们来这里又不是为了杀你,只要你把你的剑给我,事情也就没了。”
枫华抬起了头,木讷面上露出了一丝笑。他带着一种奇特的讥嘲道,“你?你以为你是谁,有资格提到这柄剑不是?”他忽地一伸手,竟是拔剑出鞘,“若某失了此剑,与死何异?”
他甫一拔剑,叶歌已知道这是为了什么。少年握紧了竹笛,“如意,我须去帮他。”
“你有伤,玲珑还在,你帮不得。”如意道,“你不是不知玲珑手段——若你去,必死无疑。”
叶歌道,“继续看的话,我不可能看他死。”
他话音未落,忽听个声音,淡素平和,很好听的年轻人的声音,“秋翎,这地缘何如此多人,替我去看一眼。”
叶歌向下看去,抱琴女子走进院落,黑衣的年轻人拄着手杖立着,单薄得似能被阵风吹走。他又望院中,抱琴女子恰恰开口,用一种清清冷冷的声音道,“以众欺寡,可是未知中人?”
叶歌看看如意,如意的脸红了。他又听得女子道,“不语便是默认,在此地找小孩子麻烦作甚?你们这些人,想要一对一随便你们,但我可看不惯以众欺寡之举。”
竹杖格格作响,那身材单薄的年轻人也走进了院中,“秋翎,”他淡淡道,“你说这是未知?”
枫华听得声音,猛地抬头望那年轻人,目中神情似喜似悲。他微微张了口,却不知应说什么。那年轻人只是站在那里,闭着双眼。
抱琴女子道,“是的。”她似是很尊敬那年轻人,言语之时很是轻柔,“萧君,今次不必你插手,我一人足矣。”
“秋翎,”年轻人道,“总要你导领,我实也过意不去。”
二人彼此言语都用敬语,叶歌捅捅如意,“大人物。你找个地洞钻下去罢。”
如意却皱了眉,“麻烦了,他二人一出来,这事便——怕是真得打起来,而玲珑在这里,他可是少主面前红人,传说少主只不骂他——他会作何应对呢?”
一直未开口的玲珑也却在那一刻开口道,“这是未知之事,二位大侠插手于此,怕是不大好。且未知之名可不是一人二人便可摧去的。”
“我不管俗世之名。”黑衣年轻人道,“我只管未知不义之举。”
枫华定定地望着那年轻人,嘴唇颤抖,久久也说不出一个字。
玲珑听那话语,又笑,“萧漠秋翎之名,玲珑早已听闻。却不知真打起来会如何。”
琴女道,“你会死,萧君与我从不留情。”
“我觉得不一定会死。”玲珑道,“死这样的东西太过简单了,活着总是比死难,而我也是喜欢难一点的事情的。”少年快快活活笑出来,“不过若不到时候。玲珑还是不敢与萧君秋君二人为敌的,这条性命虽是轻贱,却也不能随便拿出去赌。”
“你在未知是什么职责?”年轻人轻轻开口,“私以为,未知能够担当的,实无几人。”
“我不过普通未知青衣,忝为习先生弟子而已。”玲珑微笑,“不敢担当什么,但我相信少主的决断。”
“你相信燕忆枫么?”年轻人的话语依旧平静而恬淡,“信他,你迟早有一天会因他而死。燕忆枫这人如何做事,怕是没人比在下更清楚。”
玲珑又笑了起来,“当局者迷,谁又真能了解一个人?你们当少主卖友求荣,我却尊敬他,信任他——若未知中人不信主人,未知还有何必要存在?”他笑的时候眸子清澈如水,“怕是把话说得太远了,但是无论如何,我们要碎心剑。”
“碎心剑!”萧漠的声音忽地失了平静,“在这个地方?”
“大哥,是我。”枫华终于开口,声音涩哑,带着些微的颤抖,“我带着碎心剑。”
叶歌趴在房上,望着那少年——这两个人一点也不相似啊,这样不像的人会是兄弟么?血的牵绊还真是奇妙呢,这样他便不用出去——他可不能被那群人发现在此地,否则事情会更加麻烦。
身材单薄的年轻人轻轻抬头,依旧闭目,“我终于找到你了。”只有枫华一人能听见那话语之中的喜悦,“既然是你,我便更不能让步。”他手中的杖轻轻敲着地面,“未知中人,若不想死,尽可离去。”
那玲珑看一眼他,唇角微扬,“我们会再来,后会有期。”
秀美少年挥一挥手,未知中人无言退去。年轻人走进院中,“大夫人尚好罢?”他微笑问询,“许久未回还了,若非接父亲手书教我寻你,也一直不曾见家中人。”
“有劳大哥挂询,母亲现已大愈。”枫华欠身。
叶歌不知为何他们在此时还会互用敬语,这是所谓的贵族风范么?不,大概不是,只是他们过于疏离,不管是枫华还是萧漠,他们隐藏的永远比说出来的多。但是谁又不这么藏着一些呢?少年静静耸肩,每个人都在说谎,一切都在隐藏,而局内局外谁都不能猜透别人是谁,事前事后谁也不会明了别人心中所念。世事莫不如此,难测最是人心。
叶歌暗自叹息,却听如意道,“小夜,近来我怕是会被盯上,以后不能常与你相见。你最好先离开扬州,主人已经下了命令,见你格杀。”
“他们不认得我罢,”叶歌轻笑,“我长大了,与过去不同的话,又有谁会知道我是谁?”
“无人知你是谁,那胡俊是怎么找到你的?”如意微皱起眉头道,“你这人就喜欢这样,但是最好还是先去找个地方藏身。我须走了,你当小心。”
如意离去之时叶歌并未看他,只是向房下望去。身材单薄的年轻人缓缓道,“我住得不远,你若想通了,便来找我。”
枫华欠身道,“是。”
萧漠与秋翎走出怡梦轩后院,叶歌见枫华面色变得苍白,忍不住跃下,问“你怎了?”
木讷的少年抬头望叶歌,刻板声音不带情感,“你听见了。”
叶歌忽觉得枫华在责怪他偷听,他本也理亏,不正面答话,只道,“你到底是谁?”
“我什么人也不是,我谁都不是。”枫华道,“你听见的是真实,或是谎言,既然我从来不曾问你,你也不要问我什么,因为我不会回答。”
他不会回答,叶歌思忖,一个这样的人不会回答,但他并不应当背负什么——虽然每个人的肩背之上都有些什么压着。他摸摸自己的肩头,隐隐作痛,他讨厌那些伤,但也知道这种伤不是那么容易痊愈的。叶歌望着枫华,那木讷少年叹了口气,“你的伤还需休养。”
“我只想问一个问题,”叶歌道,“这个问题我希望你回答我。”
“若可以的话。”枫华道。
“你能用碎心剑么?”叶歌问。
枫华望着叶歌的时候,眸中的光线清冷而淡漠,“不能。”
于是叶歌再不问什么,其余的问题会有什么意义?但他与萧漠的关系——这一切真是奇怪不是?他从未听到过如身后那少年一般忧郁的叹息。
燕忆枫走回客栈,玲珑正站在他屋前。少年看那年轻人袖子少了半截,披头散发,全身湿透,吓了一跳道,“少主可是掉进河里了?”
“当可以这么说。”燕忆枫轻笑,“休要学我这些,我知晓你总在学我举止。”
玲珑装作不曾听见那年轻人的话,道,“少主,今日周先生让我去寻碎心剑主人下落,虽是找到了,但有吃不掉的人冒头,所以只得一事无成空手回来,还请少主恕罪。”
“当退则退,我相信你的决断。”燕忆枫道,“不过以后你不要再当先锋了,有什么事情我不能交待。替我传令紫竹,叫他抓出公子贤的党羽,统统给我废了。他一介别国公子,在这里找晦气,天天令我麻烦。”
“是,那公子贤本人呢?”玲珑问。
燕忆枫皱了皱眉,道,“现在别动他本人,事情麻烦,若是引起国际争端,就不好了。失了组织面子事小,万一被赶出槿国去,就没地方好呆了。就这些,你去传达罢。”
他要进门时,玲珑仍未走,在他身后道,“少主不想知道那吃不掉的人是谁么?”
燕忆枫不回头,只是淡淡道,“还能是谁,能让你甘心退却的,不只有那一人?”
玲珑未再出声,燕忆枫走入客房,身上湿冷,很是让人烦厌不是?他找换洗衣裳,却找不到,便又跑去湛淇屋中。他见湛淇对着张纸皱着眉头冥思苦想,久久也不能落笔下去,不由起了玩笑之心,走到那年轻人身边,一叩笔杆,一滴墨立时染了纸张。湛淇拍案站起,转身提笔就在燕忆枫脸上画了一笔。那一笔自右颊到左边嘴角,让他的脸被划成两半。燕忆枫摸摸脸上墨痕,手指漆黑,因笑道,“破相了,破相了,你让我破相,便借我套衣服穿罢。我知你是守财奴,定然有成堆的衣服。”
湛淇道,“滚。”
燕忆枫擦擦脸,脸上黑一块白一块,道,“借我套,过几日我制了新衣服给你,反正你与我差不多身材。”
“我比你高。”湛淇道,不拿正眼看燕忆枫,“你穿破我几套衣服了?滚滚滚,别烦我。”
燕忆枫叹口气道,“早间还说会与我一道,朋友真是靠不住。”
湛淇不抬头,“靠得住靠不住,反正不借你。出去抢罢。”
燕忆枫又叹口气,什么也不多说,便直接去翻湛淇箱子。他有双巧手,什么样奇怪的锁都能打开不是?况且湛淇的箱子根本没有上锁。年轻人一开箱子,药味扑面而来,湛淇蓦然转身,“你这——”
他话未说完,便看见燕忆枫唇角浮起奇妙笑意。那年轻人一弹指,他已动弹不得。这算是明抢么?湛淇眼睁睁看燕忆枫翻自己的箱子,还抬头抱怨,“湛老兄,你不换衣服么,怎么把衣服放那么下面,也放上来些啊。”
燕忆枫言语之时湛淇破口大骂,骂出他能想象所有肮脏词汇来,燕忆枫终开心地道,“找到了。”
他说着扯出一领锦袍来,那袍很是厚重,通体明月色泽,没有任何装饰,只如月光覆在他的手上。湛淇看一眼,面色骤变,大叫道,“那是我的朝服!燕忆枫,你这死疯子,给我放回去!”
“都在外面跑了那么久了还要朝服,老兄看来你还是念念不忘啊。”燕忆枫道。他将那件锦袍放回去,从一边抽起件青布衣裳,“算了算了,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他弹指解了湛淇**道,凑过右脸让那年轻医师狠狠打了一拳头,他擦擦嘴角的血,道,“这么大气力,还说什么老胳膊老腿,笑死人了。”
他挨那一拳,觉得耳中嗡嗡的,加之未吃早饭,方才又与人打过一场,只觉得有些天旋地转,而困倦的感觉愈发盛了。他想着时,湛淇又一拳打在他左脸上,这一拳下来,他站不住了,直接躺在地上,尚有气力斗嘴,“解气了么?”
他湿衣躺在榻上不舒服,躺在地上就舒服么?年轻人微微眯着眼,看湛淇怒气冲天的神情,“小子,你再装死我还打你。”
“老兄啊,我觉得很倦。”他有气无力地道。
湛淇觉着不对,伸手指尖搭上燕忆枫颈项,眉头顿地紧锁,“你这个大笨蛋!”
燕忆枫不睁眼,“哦?”
“今天你又找谁打架了?”
他仍然不睁眼,“公子贤的手下。”
“几个人?”湛淇问。
“我忘了,一群罢。”燕忆枫懒懒地道,“就使了一点劲,不会引动旧伤的。放心,我只觉得有些累,想要睡觉而已。”
“好,”他听见湛淇声音里带着嘲讽,“我叫你睡,睡个够。”
燕忆枫未待反应,嘴已被掰开,什么东西被塞进了喉咙。他满意地叹一口气,便在地板上睡着了。
他又做了同样的梦。黑色的女子立在床侧,“你知道我为什么希望你死。”
他看不清她,檐下风铃的声音熟悉而亲切,“你如今还是不能寻到希望。”
燕忆枫惊醒之时,已是躺在榻上。他左臂的伤包扎好了。年轻人坐起来,脸上被揍过的地方依旧很痛,他爬下榻,衣裳也已换成了湛淇的青衣,脸上有什么东西发紧?他在铜镜前照一照,便不知应当露出什么表情了——他的脸被人用墨汁彻底涂黑了。
燕忆枫知道那一切都是湛淇做的,想这般报复法也是未免太过孩子气,便自去洗了面。他面颊依旧剌剌地痛,这样两拳揍下来,那个老兄应当解气了罢?燕忆枫耸一耸肩,解不解气都是你自己,像你那样说看开了看开了,披着庶民的衣服在尘世之间行进,箱中怎还会留存那尊贵的袍服?真是个虚伪的家伙。
他洗面之后,精神略好,臂上伤处也已不痛。年轻人走至窗前,拉开窗棂,没料见一双乌溜溜大眼直对着自己,他吓一跳,倒退了一大步。燕忆枫定睛看时,悬在窗口的少女闪着水色的眼。“哟。”她打个招呼,“以后开窗子不要这么急好不好,至少也要等我敲敲窗户再开,我被你吓了一大跳,差点掉下去啊。”
“叶弦,”燕忆枫皱了皱眉,“剑舞叶君怎会在这里?”
“我跟辛晴一起来的啊。你在这里很显眼,天天这里打架那里打架,而我们可不是喜欢找事的人啊。”少女用一种公事公办的口吻道,“虽说流星门与未知没有什么真正意义上的世仇,但是某些事情无人会忘记。碎心剑终究要物归原主,你想都别想。”
燕忆枫抬眉,“剑舞君,我想问你个问题。”
“嗯?”
“你的剑是与碎心齐名的宝剑伤逝,是否?”燕忆枫微笑发问。
“嗯,是的。”少女道,“我用得起她,我能称上这个声名,所以我就用了。”
“那你要碎心物归原主,是哪个主人呢?”燕忆枫又问。
“当然是死掉那一个。”叶弦道,“啊,我知道你想要说什么,但这不一样。反正你别想那剑,否则我们会插手。”
燕忆枫又笑,“你以为我会怕你么?越这么说,我却也越想看看这算什么事了。”
叶弦的眼倒着,望他的时候显得很安静,“那么,接战书罢。”
她的手伸了过来,手中有一份短笺,纸页薄薄的,“接住了。”
那纸张向燕忆枫飞来,燕忆枫伸手接住,对倒挂着的少女道,“你要我现在便回应么?”
他的声音更漫不经心了,这算什么,学了湛淇的坏习惯么?燕忆枫看看那短笺,不由笑了,逐字读出那份战书,“有种一战,辛晴字。”燕忆枫皱了眉头道,“这字也太难看了。”
“难看怎地,人辛晴比你厉害,就敢这么说,口上厉害有什么用?”
燕忆枫又看了看,摇摇头,“用不着我去,随便找个副手去做便可以。你去找紫竹公子好了,听说他就在这家店旁边那家干净一点的店子里住,其实我很奇怪为何未知不在这里建个分部。或许以后也该考虑一下国际生意。”
他许久才抬头看缩上去了一点的叶弦。少女饶有兴味地望着他,不久道,“你这人真是有趣,若不是个坏人就好了。”
“好人坏人有多少关系?”燕忆枫问,眼亮得怵人,“你在意正邪的话,手中剑杀过人未?”
“我不是好人,”少女承认,“我杀过,这没什么不好意思说的,正如你自己也杀过一样。我们难道不是同样刀口上混饭吃的人么?我是组织的副手,你是另一个组织的首领,这样区别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在意的只是一个人有没有背叛过,他背叛的又是谁。——当然你未让我倒霉,应当把组织给我不是?”
燕忆枫微笑,“坏人会赖账。”
叶弦道,“坏人会赖账,这样想也是。本来因为你做的事情我当讨厌你,但因你说的那些话,我却又不那么厌憎你。我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不过……这封战书,你是接还是不接?”
燕忆枫唇角上扬,“我不接。若每一份战书我都接,早不知道累死多少次了。你们与我们一样,你们会我所会的一切,我可以呆在这里让你们来杀,只要你们杀得到。”
他说那些话时眼睛亮得跟星子一样——只要你们杀得到,又开始托大了么?他又道,“碎心剑是红叶夫人要的,你知道现在根本没有人有能力与她相抗衡。”
“哦。”少女大彻大悟似地道,“原来你是个傀儡啊,真可怜。”
燕忆枫咬紧了嘴唇不说话,手指却不由自主地在窗棂上按下一个小小凹痕。叶弦又笑道,“我说对了罢?你实际上什么也没有做到过,好可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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