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漫漫长路远,不见夜啼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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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敏问了萧漠那样一句,萧漠神色却未因突兀的问话而改变,那年轻人只是笑了笑道,“故事么……这个故事,是不足以道于人听的。”
在这样的时刻,萧漠的面上依旧带着他一贯被人所知的温吞笑容。叶歌有些奇怪了,莫非萧漠已经习惯于用假笑待人不成?但以枫华所说,萧漠与枫华之间又有什么相似的悲哀——只是,只是你不会回答罢,无论人们问了什么——
叶歌愈发想要知道这一切为了什么,如果是简单的属于过去的纠葛,为什么燕忆枫让你如此痛苦,你们之间却又不互相杀死?你所言说不愿述于外人的往事,又是些什么?叶歌看见小敏歪了头,道,“真是个古板的人,世间之事,还有什么能说不能说之分的呢?”
萧漠无语,叶歌忙来圆场道,“萧大哥身上有伤,怕是累了。要说什么也待他休息一下再说罢。”
他去搀扶萧漠时,那年轻人在他耳边轻声道,“多谢。”
叶歌又道,“姐姐,客房没了,就让萧君在我房中住罢。”
柳烟道,“这依你,小歌。”
叶歌将萧漠安置在屋中,萧漠道,“占了你的榻,真是过意不去。”
叶歌道,“没什么,我平常也不大睡。”于是无语。沉默片刻,他还是忍不住问了那个问题,“枫华……他为什么恨萧家?”
萧漠轻轻叹了一口气,“他取了碎心剑这件事情,怕是会使大母不悦。”但他叹气的时候,面上的表情依旧是温和的,“我目盲,平日也没法与长屋中的姊妹们来往,加之性子不好,兄弟之间的情分也淡薄。我无意于贵胄,而如今看来,江湖也不是归宿。那个孩子——他与他的兄长相似么?”
叶歌愣了愣,“兄长,你是指——”
萧漠轻笑道,“还会指什么人,不就是燕忆枫!”
叶歌怔了怔道,“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萧漠止了笑,微蹙的眉尖微带落寞,“为什么……或许,我是有些倦了。”
叶歌道,“这一些到底意味着什么?”
萧漠道,“你关心他。”
叶歌点一点头,“是的,我关心他,我想要知道他的故事,虽然看起来他没有什么告诉我他过去的意愿。”
萧漠慢慢睁了眼,叶歌看见那年轻人没有瞳仁的眼,他在看着什么地方?萧漠道,“去问他。所有的事情如果闷在肚子里不说,就是平添了误会。这样对谁都不好。”
这是在暗示他发问?叶歌道,“燕忆枫……他和你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心道反正不知道应不应说,平常又不相识,若是能让萧漠说出之间纠葛,那是最好不过,也可以藉此知道如何应对燕忆枫——但是萧漠只是微微叹了口气道,“我累了。”
他终究不曾说出答案来,就下了逐客令。叶歌走下小楼,走入屋后院廊。天色微曛,枫华站在廊边。那单薄的少年背负长剑,望着远方的时刻,叶歌在他身后开口。
“枫华。”
枫华怔一怔,回过头,“叶贤弟。”
以为自己多大?叶歌觉得枫华越来越古怪,莫不是受了那红叶夫人的影响?叶歌也不再说话,摸出笛子吹起来,一曲骊歌一曲灰,他这支歌谣,又能唱与谁听?
叶歌微闭了眼,笛声曳到至处,一枚铜钱砸在他的手上。叶歌吃痛,吹走了音。
“太悲不好。”枫华道,“吹曲高兴一点的罢。”
快乐的曲子?叶歌握紧了竹笛,什么时刻的歌,可以被称为高兴的曲调呢?他还记得小时候少姊唱过的歌,那已经死去的姊姊——叶歌心中微痛,却还是举起了竹笛。
吹那同一曲歌么?他吹了不多时,听见枫华轻声叹息,“你如何会知道剑舞叶君常吹的曲调?”
真的是她?叶歌一惊,把自己作为刺客卖给了流星门,掩藏了那光辉的名字——但是自己又何尝不曾做着相似的事?叶歌轻轻自己发笑,放下了笛道,“枫华,告诉我你的故事罢。”
枫华愣了一愣,道,“为什么我要告诉你我的故事?你我之间不过是萍水相逢的友人,秘密这东西是会杀死人的。”
叶歌道,“我们如今还用得着惧怕什么?红叶夫人都要来了。”
“是我的错。”枫华道,“归根究底,若我不出来,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但如果作为母亲的人可以对自己的孩子那么残忍,我宁愿自己是孤子。”
他言语之中诸多忿忿不平之意,叶歌听得也是喟叹。叶歌忽觉得不对别人说出自己,别人也不会说出他们的故事,遂道,“宁愿自己是孤子么?孤子有什么好的。纵然无牵无挂,却也无依无靠。一人在世举目无亲,有些时候苦到极处,却没有人能够帮助。”
枫华道,“对不起,我本不想刺伤你。”
“我曾经发誓要复仇,”叶歌道,“但是到了我有机会复仇的日子,有一个人早我一步杀光了我的仇人。”
枫华沉默,叶歌又道,“我小的时候,总是梦想手刃仇人,用最残忍的方法杀死他们,我的全家都死在那时,我看见了血与火,我的楼子,我的全家都在那时离我而去,我不能饶恕那些人。”他顿了顿道,“只是我看见那些人惨死的模样,想想若是我,肯不肯杀老弱妇孺,肯不肯灭他们全门——我知道这对于杀手来说最要不得,没办法,我只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
枫华望向叶歌,“那你认为你是一个杀手么?”
叶歌默然。枫华淡淡笑了笑,那笑容依旧是他素来讽刺的那种,但之中又有什么奇怪的东西,“认识你自己,看清楚你的心。”他道,“仇恨与爱都能蒙蔽人的眼睛,我如今比萧漠更加盲目。”
叶歌道,“他对燕忆枫,到底怀着如何的心情?他们原来是朋友,燕忆枫出卖他背弃他,却又爱他。他对于燕忆枫的情感到底如何?”
枫华笑了笑道,“你这么想知道,为何不去问他本人?”
叶歌道,“我问了,他不愿意回答。”
枫华又笑了起来,“被出卖,被背弃,这样的事情能令他遁世两年,但是什么又让他入世来,你以为真的是因为秋君劝说?”
叶歌怔住,久久方道,“难道真的是——”
“嘘。”枫华道,“这才是真正的悲哀,因为他们之间,谁也不能把爱与恨分别开来。”
这又意味什么?叶歌道,“这是他受伤的原因?”
枫华愣了一愣,道,“你怎知道他受伤?”
“因为有个眯眯眼姐姐把他送来这里了。”辛雨忽地从枫华身后窜出来,“哎,枫华,你要不要去看他?”
枫华道,“算了,我不想打扰他。想想红叶夫人的战帖罢,这一劫必须要过去才行。”
辛雨道,“这好办,把我哥找来帮你们就是了。”
枫华道,“晴公子若肯助阵,那是再好不过。但红叶夫人实力之强,倾流星门之力也无法敌过。”
辛雨吐舌道,“她怎么样也不过是个老女人,有那么厉害么?”
枫华道,“叶歌应当知道。”
叶歌轻轻叹口气道,“对于红叶夫人的武功,世间是有传言的。传说除非剑神入世,再也没有人能抵挡夫人一刀一剑。”
辛雨睁大了眼,道“既然红叶夫人这么厉害,那么我们逃走吧。”
“能逃去哪里?”枫华似是问人又似自问,“世间恁大,却又有什么地方可供安身?我已经不想再逃走了。她既然一心只想着自己大子的前程,我也只有放手一搏的好。”
辛雨道,“唉,不和你们说了,到时候我可得躲远点,免得被你们这群喜欢打打杀杀的家伙波及。”说着跑开了。
枫华看一眼辛雨背影,转向叶歌,意味深长地道,“她是个好姑娘。”
叶歌附和,“是啊。”
枫华抬眉,“你不知我意思?”
叶歌叹口气道,“这有什么意思不意思的。”
枫华耸肩,“那就当没意思好了。”
叶歌微哂,又举起了笛。横笛声断,君知问是何人?他吹起幼时少姊常唱的那曲歌,觉得少姊似又在面前出现了。但是过去的日子不会回来,叶天璇已经死在火中。
如果叶弦是天璇,她会找到自己么?不,即使有了手中的笛作为江湖的凭证,他只是一个浪子,正如她是在正邪之间游走的年轻刺客。他们的路可能交汇,但彼此都不会承认对方就是魂牵梦萦的亲人。因为他们自己已然不是昔日懵懂的孩童。
叶歌闭目吹笛,忽地听见琴声应和。柳烟的琴声清而淡,那同一曲动人之音。叶歌微愕之时向上望去,小楼窗口一点烛火映着女子抚琴的半影。叶歌放下了竹笛,看见枫华站在院中,背负的碎心剑让他的身躯看起来更加瘦小。少年在院中抽出了剑,那冰雪洗过的长剑映着小楼上的孤灯与星光,就在少年的手中摇曳着。叶歌见枫华轻轻挥动他手中的剑,那碎心剑划破了孤灯,洒落一地的碎金。
叶歌看着枫华舞剑,那自极西邺国而来的风,会在这一刻扑面么?叶歌因那瞬间所思而微怔之时,剑光已凝。
剑止剑收,空留院中人的不解。
枫华道,“世事无稽,当弹剑而歌。知我者谓我素性,不知者笑我狷狂。我恋其生,厌其世,此生又奈我何?”
他收剑回鞘,光已消失。叶歌道,“你为什么这样说?”
枫华摇头,“因为我和他们一样。”他用一种奇妙的语气言语,“因为我知道他们想要而不得的东西,想到我自己也有类似的渴求,就觉得此生皆是虚妄。”
叶歌觉得枫华喜欢说谜语的习惯应当改改了,只道,“得不到的永远最好,对谁都是一样。旧事既已,谁也不必再多言说——只希望这事情能够快些了结啊。多事之秋之后仍然是多事冬日,真是令人不悦。”
燕忆枫醒来之时,月从窗中照进来,映在他的脸上。燕忆枫一睁眼就看见月亮。被吞了一半的通红的月挂在东天,下弦之月逐渐东移,已是近了新年。
燕忆枫坐起身子,觉得月亮照在面上的感觉很是不真实,微微瑟缩了一下。燕忆枫觉得血还粘在衣服上,扯痛他的胸口。月光如水照缁衣,他因那突然的思绪而有些茫然,却转瞬又恢复了素来的平静。
他摇摇头,想要忘记,但月亮带来的回忆太强大,让他无法自拔地沉陷其中。他记得那时他只有十五岁,名满天下,没有友人。
他那时是孤独的少年,自己一个人从卫国的边关一步一步走到江南水岸。走了那么远的路,却终究只看见国都那隔河两座小楼下的血与火。
他当然记得那个小女孩,怎么不记得?**岁,有着邺血统标志的蓝色眼睛,哭起来可以看见尖牙掉了。那样一个勇敢的小丫头,努力想要救家人,但一个小孩,又怎能抵挡强人呢?
他那时少年意气,好打抱不平,上去便要那些人住手。那些人岂会听个小少年言语,更有甚者出言轻薄——那时他手中的剑还叫挽情剑。
挽情之剑,只因无情而出。他带那小女孩杀出重围,她却突地哭了,说弟弟还在屋里,要救弟弟出来。那时他见楼子已经烧了起来,进不得人,便点倒了她,自己前去——
少年时的意气真是有趣,为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赴死,如同甘美的毒药,会让人上瘾——他进去之前先跳进湖里打湿了全身,进去之后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那个孩子——直到他最后一次踏出火场,小楼在他身后崩塌,飞出的瓦片砸中了他的后脑。
那时若死在火中,是否只余叹惋,却成全了一世侠名?燕忆枫不知道这件事情成全了他还是摧毁了他,但他毕竟在那之后就认得了萧湘。那个在他少年时代漫长的漂泊道路上,唯一给了他安慰的女子。
他记得那时他醒过来,脑袋晕乎乎的,觉得世界变得很奇怪,为什么前面多了一张脸?
他看见的是那年轻女子温柔的笑颜,“好,醒过来了。”
她那样微笑,让苏晚晴不知道那是真实或是幻境,“醒了——”他用不确定的口气开口,女子沁凉的手指轻轻压上了他的唇,“嘘嘘,多想事情会头痛的,你可被砸了一个大包呢,小弟弟。”
小弟弟?他是第一次被这样的称呼呼唤不是?
燕忆枫努力使自己回神,他越过月亮看天,却不知道应该去看什么。“你知道。”他自语,“有些东西,我们两个没办法分开,所以,你走了也好——”
冬夜漫长,月在天顶偏西时,天边才有了鱼白。燕忆枫恍觉自己呆坐良久。发觉自己坐了那么久,是因为夜寒么?不,身为习武之人,当不畏寒暑。燕忆枫下榻,试着让血染的黑衣与自己的身体分开。血块粘着的地方很是恼人,但他又不能直接将它撕扯开来,那样很痛。燕忆枫爬出窗子,想要登高,便翻身上了屋顶。燕忆枫坐在客栈屋顶上想要想心事,但坐了一会又不知道这样的时候想什么才好。正在无趣,旁边有瓦片响声,正是另一人跃上屋顶来。
那来人坐在他身旁,燕忆枫便知道是谁在这里。他轻咳一声道,“玲珑君大半夜的不去睡,在这里做甚?”
“玲珑要保护少主。”这答案差点让他喷出来,但玲珑的表情确实很认真,“先生说了,玲珑的新任务就是保护少主,除此之外什么也不用做。”
喂喂,还有那件只有这个孩子才能做到的事情,先生没有一并说出来么?燕忆枫想起那张单子,轻轻叹口气道,“我不用任何保护,我自己已经足够强大。”
“先生说了,少主任性好强,但以一敌多的侠道之心,对我们而言是用不得的。”玲珑继续认真地道,“况且玲珑如今已开剑戒,天上地下,再无人可阻拦。往后请让玲珑保护少主。”
真是一只可爱的小雏鸟不是?燕忆枫轻轻笑了起来。他攥了攥拳头,试试力道,又开口问那个问过多少遍都没有答案的问题,“玲珑,你为什么会加入未知?以你的身份,飘零江湖太过可惜。”
旁边玲珑沉默,久久方道,“那座城池,我绝对不会宽恕他们之于我的屈辱。对那一切我必百倍偿还,在之前我需要磨砺我的底气。”
燕忆枫愣了愣,扭了头看玲珑。玲珑神情认真,他很少见到玲珑如此认真了。这确实是那少年的意愿。
二人又不作声。坐了不久,燕忆枫道,“什么声音?”
玲珑凝神细听,道,“是风铃。”
燕忆枫眉头轻敛,“风铃?”
玲珑又注意风中,不久道,“来了。”
来者是谁?燕忆枫也听见了风铃声,从夜的深处一连串响过来。那是未知的风铃,但他听到的风铃声绝不是那些会服从自己的人的——这样一串铃声来自何方?
于是燕忆枫看见尹晗,她站在太阳即将升起的地方。黎明将来的黑暗之中,年轻女子却不再如从前一般倦怠。这个猫儿一般的女人,谁知道她在想什么。燕忆枫问,“你又来了,想干什么?”
尹晗抬手掷出一物,正落在燕忆枫足侧。他俯身拾起那物之时,已然有了防备。就在俯身同时向下再一弯,险险避开某种稀奇古怪的暗器。他拾起尹晗丢来的东西,那是一串与他自己拥有的那串同样的风铃。燕忆枫愕然道,“这是——”
“一命换一命,燕潇换秋君。”尹晗道,“这样我们都不吃亏。燕姑娘比起翅翅更厉害一些,所以你占了便宜。如何?”
燕忆枫冷笑一声,道,“我原来的右使燕潇?你去找谭门主谈条件罢,她可是流星门主的夫人!在下如今忙着盘问和关秋君黑屋,反正妹妹嫁出去就不是娘家兄能管的了,你找她夫婿去罢,算盘打到我头上可大错特错了!”
尹晗耸耸肩道,“反应也不必这么大。我总在想你这到底是为何,秋君没招惹你什么,你把她抓来,而萧君和你关系差成那样,我英雄救美你也当没看见。你是不是肩膀上那个盒子里有些东西坏了?”
燕忆枫道,“我疯了,明天就带几个手下踢场子去,看看车轮战能不能把在下玩死。”
他说那些的时候一直冷笑,笑得一旁玲珑都抬头看他。燕忆枫身材本就高大,那冷笑几乎压得尹晗倒退一步。但尹晗何等人物,只是毫不示弱,也冷笑一声道,“你别给脸不要脸爬鼻子上头,燕忆枫,你倒是自以为天下第一,觉得谁也管不了你不是?试试看,你会不会死。”
那猫儿一般的女子终于露出爪子了?燕忆枫不在意她那些带刺的话,只道,“好人不长命,祸害遗万年。我现在只有二十三岁,还有九千九百七十七年好活呢,大姐。”
他几乎有些怀疑自己不怀好意了,这简直就是挑衅。旁边玲珑轻咳一声道,“既然少主不买阁下的账,阁下也当知道进退,莫叫人看了笑话去。”
玲珑说了那些话,燕忆枫底下觉得哭笑不得,却还是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尹晗望定了玲珑,二人对看片刻,尹晗道,“不愧是迷倒众人的燕公子,很好,很好。”一面笑了起来,“你既然可以让他为你所用,还何必一定要秋君要挟别人,你这人我看不透,真看不透。”
燕忆枫默然,久久道,“谁又能看透谁——反正友情一旦有了立场,立时就会背弃。我已经不在乎过去的一切,之后种种,唉,在不在意,我也一定要踏前去。你在我的路上,不过是一块,”他淡笑,“绊脚石。”
实话说他很佩服自己这种三言两语就激怒别人引来一场架的本事,至少尹晗看起来怒火熊熊。他未待再言语,尹晗已道,“好小子,胆子够大。我可要看你那与胆子相称的身手了!”
未待言毕,铁琵琶一挥向前。燕忆枫不动,少年玲珑已侧身而上。剑鞘点住铁琵琶。

不高的女子手持沉重铁琵琶,而少年看起来会被那铁琵琶扇起来的风吹走——燕忆枫觉得这二人对峙起来真是有趣,便抱着双臂准备看戏。尹晗击出那一记,只是无头无脑开口道,“小孩,你是真的?”
玲珑道,“绝无戏言。”
这一句的含义,与他的身世有关么?燕忆枫心中蓦地一亮,他知道了——原来一切因何而起,就应当在何处止息。虽然他已不能回到过去,步步错的话,就斩断一切的因缘罢!
而玲珑与尹晗依旧对峙,尹晗明利的眼再无疲倦之意,玲珑握着剑的手开始发抖。燕忆枫知是尹晗发力,玲珑年幼,自然抵抗不住。忖度之间,玲珑已发出了一声压抑着的惊叹。
少年足下两块瓦片被生生踩碎,他终于将左手也扶上了剑柄。玲珑双手同握宝剑,尹晗表情也是一变。燕忆枫见战机又转,几已无法猜度二人下一步行动——而他此刻却成了看客而非挑衅者,这件事情倒也奇怪。
燕忆枫因那奇妙的思绪而发笑,利落地弯身抄起一块瓦片,向铁琵琶掷去。他手上劲力很足,虽然瓦片不是他惯用的暗器,但是击中琵琶发出的声响也不小。他造出很大噪音,蓦地一个冷定声音在他背后响起,“搅人清梦,真是不该——汝当以死谢罪。”
燕忆枫虽不知背后来人,但他早有在类似时分遇敌的经验,还在那人说话前就转开步子。那一柄漆黑的弯刀在他本来就有些破的黑衣上又拉了一道口子。黑影黑刀,燕忆枫知是谁人,只忖,如今你还未瞎掉么,蝙蝠老兄?但他只是忖度,却不说出来气敌人。估摸玲珑应对不住,换人胜机更大,燕忆枫道,“玲珑君!”
玲珑会意,剑鞘一压,燕忆枫鸳舞剑长吟出鞘,至无情的人与最多情的剑,还是多情的人,手中一柄最是无情的挽情剑?他不再关心玲珑,剑指尹晗。他出剑不格尹晗武器,只从她挥出的劲风之中伺机撕开破口进攻。尹晗笑道,“果然,有了断袖之癖,你连用剑也似个娘儿们了!”
你又不是男的,自己损自己岂不可笑。燕忆枫不屑辩驳,剑风一折再折,只在变化穷尽之时变化。在没有声音的时候才能听见剑鸣吗?年轻人利了双眼,面前铁琵琶攻势也猛烈起来。你果真是不把自己当女人。
燕忆枫冷笑之时,剑意更是无情。就当我想起了过去,就当我永远都会选相同的一条路——凡挡在我面前的,我一个都不放过!
他记得那时他几乎起了狂性,不知自己因何与谁争斗,而如今呢?
反正流着一族背叛世界的血,就算要摆脱那些寄托而前行江湖,你还是不能把那些血都流干净呢!
剑光一斜,横过琵琶。四根铁线弦在同一声中齐齐断裂。燕忆枫很想知道自己的剑是否已经被那弦划了缺刻,但此时此刻他又无法分心去管。尹晗攻势愈急,他反而在那急骤攻势之中舒展了身体。不担心她发来的暗器么?别忘了你是什么人,你可是未知之主。
燕忆枫左手在袖中扣住三两枚小针,想这些始终是小道功夫,一时也不击出。交手约三十招,天色渐明,他看见尹晗手中有什么闪了闪,不假思索扬手。两边暗器在空中一击,燕忆枫只听见身后玲珑闷哼一声,似是为什么所伤。如今尹晗真有心机,燕忆枫暗自咒骂之时,看见一旁一个蓝色的影子。
紫竹么?看我出昏招以后好损我?燕忆枫暗思,却也只当玩笑,手中之剑化去尹晗攻势之时,紫竹身形忽地一动,恰在燕忆枫后退,尹晗招式用老之时抢步而入,自下一磕,铁琵琶在二人合力之下终于脱手。
尹晗武器脱手,后退几步冷笑道,“二对一,也不怕人笑话。”
紫竹面无表情道,“莫要说二对一,十对一对尹大小姐也是应当的。你看那公子贤还有余力帮你什么吗?”
燕忆枫知道紫竹会用话让尹晗七窍生烟,只是耸一耸肩,去回顾玲珑。公子贤果已遁走,而玲珑表情古怪,似在强忍痛楚。燕忆枫道,“别动,”一手扣上玲珑脉门。他知道尹晗很狡猾,那举动若不会让他或者玲珑大吃苦头,也不会使出。果然他觉玲珑脉相不稳,再看那少年时,玲珑连话也说不出,就跟他那日一样做了雕塑——美人雕像那么稀罕么,他还真想问。
而紫竹不急不慢,只是道,“冰针制人的法子,好功夫。”
尹晗又回复了倦怠的神情,道,“果然,他囚禁翅翅,是为了你啊——林晰延。”
紫竹淡淡道,“怎可能,我躲秋君还来不及,少主亦知晓此事。”
燕忆枫觉得那些话很没有意思,但他若直接带玲珑去找湛淇,紫竹一人在此定然会有危险,他可不想把最得力的左使丢在这里不管,于是和雕像一起看好戏。尹晗轻轻绽出一朵笑容,“你怎知他不是因为你才背叛萧君?”
燕忆枫道,“喂,莫要太过嚣张,尹大小姐。我是不在乎名声了,但是我的小雏鸟们除了甘愿当坏人之外,也很在乎自己名声的。”
尹晗吃吃一笑,“名声又不能吃,要那么多干什么?你啊,身在福中不知福。”
这口吻怎么那么似化敌为友了?燕忆枫撇嘴的时候,紫竹又道,“少主不会因为任何人而背叛别人,少主所做的,只是他一时任性要做的。他事后不会掩饰后悔,却也绝不会去补救。”
这到底是帮忙来,还是添乱来的?燕忆枫想回敬紫竹几句而造成一场小小的内讧,却见尹晗的手指隐在袖中,又是微微一颤。
好个心机深沉的女人,你到底想要怎么样?燕忆枫发在意先,鸳舞剑凭空划过冷光。只听轻轻噗的一声,似是有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他此时应敌虽快,也只是素日与公子贤玩捉迷藏时植下经验,不假思索之故。而那一声轻响之后,他却忽地嗅到了一股甜甜的味道——莫非是毒药不成?
他虽然素来不怕什么毒药,但身边两人可不是他,他也没有把握让那两人留在这里不被尹晗弄死。如果那样,一定会有人大发雷霆——燕忆枫知道这一点,刚欲发话,紫竹已以袖掩住口鼻,退后扛起玲珑,闷声道,“去!”便溜得不见人影了。
紫竹逃走,燕忆枫却依旧站在房檐上,一手握着出鞘的剑。他无所谓什么毒药,世上没有什么可以毒死他的毒药,包括妇人的心肠——他自己就比任何东西都毒。
他想知道的事情,她还不曾告诉他。燕忆枫微皱眉头,问,“湛淇的真名到底是什么?”
尹晗轻叹口气,“你问了他,得不到想要的答案,于是就来问我啊?我又没有给你解答的理由,为什么要告诉你别人的秘密呢?”她微眯了眼,倦倦快要睡着的样子,燕忆枫却知道如今的尹晗绝不能轻待,他于是道,“我懒得去自己寻找。”
尹晗吃吃笑了,“你本来就在用翅翅套我的话,我说了你又不相信。小公子摊上你这种人在旁边,怕是会吃尽苦头。既然他应当受此等罪,我如今也懒得管他这破命。他爱为谁献命就为谁献命去,只要不扯上我就行。”
又是这句话。燕忆枫记起在湛淇箱子里翻到的那张字条。虽言无憾为君死,黄金台上意未平。那看起来总是没心没肺的家伙,莫非也曾有报效自己国度的雄心壮志?
他心念一转,又转回来,淡笑道,“那小子的秘密比秋君的性命都重要,我可不知道你这么在意他。”
“秘密我要替小公子保守,翅翅我要救出去。”尹晗悠悠道,“世界从不因你一人愿望而行,既然你受过那么多伤,就应当知道,这世上比你强的大有人在。”
于是事情又回到开头了不成?燕忆枫心中微有愠怒,却不表述出来,只用左手摸一摸还未长出来的胡须,道,“好,真好。若我得不到那个秘密,你也别想救什么人。”
天已大亮,燕忆枫见街道上渐有了人,更兼有人抬头看他们,便觉得很是无趣,道,“走了。”于是翻回屋去。他回到屋中,方发现手中还握着剑。准备纳剑回鞘时,燕忆枫看见那青色的剑脊上多了一条鲜红的血痕。
他用手指去擦那缕血迹,但血的色泽却似深入了剑身,他用手指擦不掉它。燕忆枫微怔了怔,不再管血迹,只是纳剑回鞘,轻微地叹了口气。那是谁的血,他并不知晓,但血迹已经印在了他的剑上,总会有一个人做到这一点。把自己的血留在你的剑上,把自己的名字留在你的心里,这样无论他是否曾是你的手下败将,他都打败了你。
这是一场分不出胜负的决斗。
燕忆枫在屋中坐了一会,湛淇推开了他的房门。他看过去的时候,发现年轻医师的脸上有奇妙的笑容,但他再分不清那笑容是真是假了。燕忆枫未尝开口,湛淇已道,“你又惹了多少麻烦,把那么漂亮的小孩弄得和你一样你觉得有意思么?”
湛淇的口吻似乎和原来有微妙的差别,但他觉得对于此间的差异听不分明。燕忆枫不语,湛淇又道,“真是让人弄不清楚你的立场啊。不管好人坏人,你还是要装得像一点,不要在这充侠客在那做坏事,弄得里外不是人啊。”
燕忆枫耸一耸肩,湛淇又缓和了口吻道,“玲珑那孩子,怕是还真的有点倾慕你——一心要保护你,傻得和另一个人一样啊。”
“不,”燕忆枫道,“不一样。不过你是指谁?”
湛淇似是愣了一愣,睁大了眼睛看着燕忆枫,燕忆枫摇摇头,道,“也许是那个人,也许是别人。他们都不一样。湛老兄,我今日心情很不好,如果你不告诉我你的真名,我就要找碴吵架翻脸。”
湛淇立刻道,“什么真名?”同时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燕忆枫淡淡一笑道,“还是不愿意说?”
湛淇叹口气道,“我要说多少回你才相信,这就是我的真名!”
燕忆枫眯起眼,露出猫儿看着耗子的神情,“骗别人容易,瞒在下可难得紧。你的名姓和你的朝服一点也不相称。”
湛淇一愣,“朝服?”
装得可真像,我都以为他彻底忘掉了。燕忆枫很是赞叹湛淇的演技,却根本不想就此认输,“在箱子里的那件。”
湛淇一副不知道应该摆出什么表情的样子,叹着气道,“我说忆枫啊,相信我是那么难的事情么?”
燕忆枫耸肩,“是啊,因为我喜欢骗人,所以我认为别人也爱骗人。”
他说出那句,湛淇撇撇嘴不以为然。未曾有话反唇相讥,窗外已有个声音道,“枭獍,近日还好否?”
燕忆枫面色骤变,转身冷声道,“是谁?”
“哎呀呀,说中痛处了么,真是不幸呐。”那个声音又道。
燕忆枫冷冷道,“说中了,在下赏你一剑。”
“哎呀呀,有人要赏我一剑呢。”笑声未落,人已现身。燕忆枫见窗边立着的人,又是一愕,道,“你——”
“我尚未死掉,你这么开心么?”那人悠悠道,“看来在下的现身,还是可以让燕公子想起一些旧事啊——那也好,很好,我的主人。”他作势要拜,却未真拜。
“滚。”他只说出那一个字,觉得自己渐渐失控。那种无力感从心底蔓延开来,但他只选择了握住剑柄,以一种近乎粗暴的口气开口,“给我滚蛋,少在这里废话。”
只有那一个人,你看到了那种信物,不要杀了他,因为——他忆起那久远之前的谈话,但面前的人并不是他立誓不杀的人。而如今他在此地,却不知为何只能压抑怒气,“我还不想杀人。”
“你已经杀了我一次。”那个人用满不在乎的口吻道,“你杀的人会重生么?我只是一个你再也杀不了的鬼魂,你这枭獍。”
或许真的是鬼魂作祟?他觉得力量在一点点剥离,但又有什么更强大的东西让他紧紧握住剑柄。他听见一边湛淇的声音愈发不真实,但只有那个声音才让他觉得真实——“你在逼他什么?”
燕忆枫回头看湛淇,那年轻医师依旧是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唇边带着一抹讥嘲的笑容,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他几乎无法确定了——但他只是握紧剑柄,而没有拔出剑来。
“少主,你魇住了。”
他忽然听见这样一句话。睁开眼睛,没有鬼魂,没有湛淇,只有紫竹坐在一边。紫竹不带表情地道,“睡不醒的尹晗一道迷烟就可以把少主迷翻,未知这回是丢丑了。”
燕忆枫回想之前,果觉得事情繁乱毫无头绪,只得叹口气道,“她没有乘机揩油罢?”
“燕过拔毛,她应当拽了少主几根头发回去扎草人了。”紫竹道。
燕忆枫发现紫竹看起来听话,实际损他比谁都不留情面。他眨眨眼睛道,“左使,我答应她什么要求没有?”
紫竹道,“尹晗看见夫人,跑得比什么都快。”
又是红叶夫人?燕忆枫努力平定紊乱心绪,只淡淡道,“我没有乱揍人罢。”
紫竹侧过脸,指指显然是被拳头打出来的大块红肿,“拜少主所赐。”
那表情是八分讥嘲了。燕忆枫觉的不收拾一下这个手下,他之后不会再听话,便道,“左使,你去问问秋君,尹晗最怕什么。”
燕忆枫知道紫竹忌惮秋翎,这是泄愤。紫竹不情不愿出去,燕忆枫坐在榻边,思量这一切是否真实。
梦魇一次就会有第二次。那个鬼魂确实是一个已经死掉的人,但死人到底会不会活转来,就只有天知道了。燕忆枫又拔出了剑,那道血痕还在。你早就知道血迹的存在是不是?他怔怔看了一会剑,又纳回去。你绝不能再歉疚,对过去抱着亏欠与希望都愚蠢至极。过去不可追,愧疚也无用,憾恨也无用,倒不如对未来怀抱点信心——只是未来就有用么?
江湖事若能在此了结,不如挂剑归隐去。温一壶酒,摊一卷书,那倒惬意得紧——只要江湖事了。此时他依旧是未知主人,他手中依旧有鸳舞剑,他就不能坐视未知毁在自己手上——
他不想背负的也是这一点,那句成了谶言的话。
我要你为我消灭未知,为此我给你四年的时间。
他用了五年才彻底做到了这一点?枭獍,怕也是对他最好的判词罢。
他想了许多心事,也无人来扰他。燕忆枫觉得一人待着过于无趣,便欲去找湛淇。他出门的时候见到玲珑站在门边打瞌睡,头一点一点。燕忆枫存心吓唬那少年,便将一串风铃挂在他的衣襟上,偷偷下楼去了。燕忆枫下了楼,看见湛淇坐在店堂里吃面,吸溜吸溜很大声音,还把眉头皱出几条皱纹来。
燕忆枫问,“太咸了?”
湛淇神色严肃地点头,吸溜完嘴里的那口面条,用茶水漱口道,“我讨厌这么咸的面,更讨厌这么咸这么贵还没有家乡味的面。”
燕忆枫耸肩,“这不是你的故乡,也别这么讲究。”
“故乡?”湛淇轻轻笑了一声,“这里是我的故乡。”他又低下头去吃面,一边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开口,“没有地方是故乡,于是七国就都是我的故乡了。”
“吃东西的时候别说话,小心噎死。”燕忆枫道。他又想问湛淇真名了,但想了想还是不问为妙,只道,“你要小心,这几日有人找我麻烦,我不想牵连你。”
湛淇耸肩,差点把面条吸到肺里,咳嗽了好一会才道,“你总这么说,牵连得还少么?不过和你在一起,我总觉得有人捉弄很开心就是了。”
这也算理由不成?燕忆枫摇摇头,觉得湛淇太过叫人捉摸不透,那看起来没心没肺直肠子的外表下藏着——也许什么也没藏,他不确定,只是看着湛淇吃完面,道,“事情愈发不可掌控,我怀疑这件事情有人在背后推我,真想不干了。”
湛淇点点头,道,“好啊,不干了好。找个地方说书扯闲话,你不只会这个么?”
燕忆枫苦笑,这是实话,或许他应该知道湛淇会说的话。燕忆枫又叹口气道,“你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湛淇微微眯了眼,“我可不是尹尹,我对让你受苦没有多大兴趣。”
湛淇丢下这一句让他头皮发麻的话,背了箱子上街去。燕忆枫坐在店中除了耸肩没有别的动作好做,于是也走出门。看一看天,他觉心情好了一些。天下偌大,总有地方可以栖身不是?他只估念着那些,听见身后女子清冷声音,“你又在看天了,想飞么?”
他依旧看着天,开口道,“我的翅断了,再飞不起。”
“油嘴滑舌。”那几乎是笑嗔了,燕忆枫转了身,又见到泠盈。女子唇角轻挑,露出无畏的笑,“看什么看,想打架么?”
惹不起你和你身后的公子贤,我总躲得起罢?燕忆枫叹一口气道,“在下不愿意与姑娘争。”
泠盈道,“哦,原来你也会说谦辞啊,我本以为我只能听见‘我燕忆枫怕过谁了’这一类恬不知耻的话呢。”她又笑了起来,“你在看什么天,要下雨了么?”
“不,天很晴,一二日内不大会下雨——”他低声道。
“小娘子。”泠盈忽道,“你不要总苦着个脸,不好看,太不好看。”
燕忆枫几乎是怒上眉山,皱眉冷声道,“我早说过不要这样叫我!”
泠盈又道,“现在的你是你,还是那时的你才是你?”
燕忆枫沉默片刻道,“都是我,善变的本心没改变过。”
“都是?”她表示不信,“都是,便都不是。你又在说谎。喏,小娘子,想想我们以前的好日子罢,你当了这么久的坏人,不至于把前尘往事也给忘光了罢?”
他不想理她,却也不自觉按照她的话回想。旧事历历涌来,却又难辨真假。他不知道那一切在脑海中的样子,是否因他希望才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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