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十三)婚旅初征 痛失胎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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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嫂子,你也把腿搭上来压两下,我保证你不出三月身材就苗条起来。”
“真的么?”她说完赶忙放下手中的锡桶,过来把手牢牢地攀住我的肩,抬起一条葫芦状圆胖的腿学习我往廊杆上搭,可她上面这条腿免强伸直以后,踩在地上的那条腿却怎么也站不稳了,嘴里还“哎哟哎哟”直叫痛,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珠。无奈,我只好把她那条受苦的腿抱下来,她站稳之后捋捋自己的短发,抻整齐刚才抽积到大**上面去的衣服,说:“这种痛法我还是第一次尝到,实在受不了。”说完提着锡桶就要上自家菜地去。
“张嫂,去菜地为何要提锡桶?”
“妹子,这你就没我内行了吧,桶里装着上好的尿素,每天都靠它和塘里的水混和着浇菜,还有鸡屎也是最好的菜肥,妹子,你缺青菜的时候千万别跟我客气,只管到我菜地里摘听到没有?”她这些屎啊尿的字眼才出口,我立即胸闷恶心,“哇”地吐出大滩黄胆水。
“哇呀!妹子,你有喜了吧?呵呵!”
“啊?会么?”
“怎么不会,你们结婚都快一年哩!姑奶奶,快别再把腿抬这老高的了,还是先保证胎位要紧啊妹子,哈哈,你看我们军军吃你的花生吃得多吉利哟”说着她将头伸进她家门里喊道:“军军!快来祝贺阿姨,阿姨要给你生小毛毛咯!”
虎头虎脑的军军立刻从屋里奔出来一头撞到妈妈的怀中,然后抬起脑袋瓜嘘起玻珠眼问:“阿姨真的吗?那你先给我生个妹——妹吧,下次再给我生个弟——弟,妈妈说,女字加子字就写成一个好字就大富大贵了。”我使劲亲一口他粉嫩的脸蛋,笑说:“阿姨还不知道自己肚子里是不是真有了弟弟妹妹,不过,托军军的吉言,阿姨给你生个妹妹吧。”
“谢谢阿姨。”军军说完便奔回了屋里去。
医院的化验结果出来,我腹中果真孕育了一个小生命。
我整日的喜出望外,祥子更乐得孩子般跳到床板上翻滚,每每想到这事就捧起我的脸来啃,啃完咽下口水说:“希望你给我生个女儿,健康聪明漂亮,并且像你一样的会和我撒娇,哈哈哈!”我抓起镜子,在灯下仔细打量自己怀孕之后的这张脸果真从未有过的神采奕奕,难怪书上也说生命的创造是一首最美的歌!
孕后的心情一直喜洋洋的安静不下来。张嫂串门来告诉我说她怀军军时没有停止过身体的运动,因此骨盆就不那么的紧缩,军军钻出来是既快又顺利。我想自己也不是骄贵之身,应该按张嫂的经验多活动。于是,照常骑自行车上下班和干家务。
雨过天晴的郊区路面十分泥泞,我不断提醒自己踏慢车行稳路,可是千小心万小心,还是被滑湿的地面重重摔倒,牛肉猪骨还有青菜都统统裹上了厚厚的黄泥浆,看上去与张嫂平日最喜欢制作的拿手菜黄皮酱肉骨和汤膏青苗十分的相像。我忽然感觉下身有水浆类的东西溢出来,以为是出血了,慌张低下头看,没有见红。真是要命,会不会动了嫂子们常提醒的胎气呢?想到这我一直坐在泥浆里不敢挪动身子。在泥浆中泡了大约半小时,仍然不见血流的迹象,便暗自庆幸胎儿没有摔出问题,心里喊叫一声谢天谢地就爬起来继续往家赶。自己长年坚持练功的腰身底座的确坚韧,这次虽摔成了泥巴人,却不像以往那样讨厌这段道路了。
然而,次日清晨我刚要起床,下身就涌出了大滩紫色的稠状血水,肚子开始隐隐作痛。昨日的乐观劲全部化作了今晨的担忧,怎么办?得马上去医院!可这事要不要告诉祥子呢?今天是支队大比武的日子,祥子的中队自然不能缺少主官亲临指挥,幸许这只是一种正常的孕期身体紊乱现象呢?我本想向张嫂讨教,却又担心她大惊小怪的言行整得满支队都知道。于是,只好自己憋紧了力气挪步出到支队的大门,拦截住一辆正要外出拉装备的军用卡车,卡车颠颠簸簸把我拉到省医科大附属医院。
这种事情是不好意思打扰郭进来出面的,于是自己找到妇产科。妇产科里叮叮当当的铁器碰撞声令等候在那里的女人们一个个面无血色,而肚子已经凸显出来的孕妇们却个个神采风扬不厌其烦地在人前平凡的走动。
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坐到了我身边,像男人那样谙练地点燃烟抽起来,看样子也在候诊。她虽抹有厚厚的脂粉,却也遮不全她久病初瘥般青白的面色。此刻我心如火灼一般,期待快点得到医生的诊断。
突然,身边那个女子张口问:“你这是第几次?”
我看看她,答:“第一次。”
她说:“妈的,我今年都第三次了!下辈子投胎打死都不做女人。牲畜怀孕都不被人说风凉话而且仔生得越多还越得到好伺侯,可是人怀孕却不行,必须由人来决定留良种除劣根的,这种刑法还必须自己逼迫自己执行,惨吧?”
我莫明其妙再看她,答:“不懂什么良种劣根的,我只担心肚子里的胎儿保不住了。”
她歪嘴笑了笑,不再和我说话了。
妇产科医生对我做了一番检查之后,坐下来面无表情告诉我:“胎儿保不住了,你准备手术吧。”医生的话使我恐惧,嘴张开几次却说不出一个字来。这个小生命应该是个耐摔打的种子,凝聚有我和祥子太多的期盼和热爱!那天在走廊上压腿都没把孩子压出来,怎么就把孩子摔出来了呢!抱着一线希望,我哭泣着恳求医生说:“医生,我想要这个孩子,请您一定想办法保住这个胎儿……”医生不等我把话说完便瞪我一眼说:“这胎儿能保我们不给你保吗?你怀的是头胎,我们不会不负责任把你随随便便往手术台上推,这样容易造成今后的习惯性流产。胎儿确是保不住了,你若执意要保,将来出世有残疾你也是受苦,医生也有医疗的原则。你那么年轻,身体又是建康的,怀孕机会多的是。”刚才那个美貌女子也在我身后插嘴说:“我都这样‘高产’你还可惜什么?怀孕就像靶子一样命中率极高的,不必害怕。”
可能因为过度的紧张和沮丧,从手术室出来我便瘫倒在走廊的长凳上。我一直在心里埋怨着自己不能给这个悄悄萌芽的幼小生命以温暖和安全,祥子知道后会多么难过啊!突然,一阵恐怖而尖锐的哭叫刺激得我浑身发抖,只见手术室内一阵骚动,护士和医生都频繁地跑出又跑进,不一会,那个刚才和我说话的美女躺在病车上噤若寒蝉,被护士推往别处去了。从护士们匆匆交谈中,我听清了美女因为人工流产次数太多太密造成这次的子宫穿孔。
我闭上双眼,想放声大哭,但身体却没有了大哭的力气,腹部仿佛被人生硬掏空了一样无限地扩大着疼痛。我只能无精打采独自仰卧在长凳上,昏昏欲睡。忽然,我倒立的双眼发现隔壁长凳上背对我坐下一位也捂着肚子却身着白大褂的男医生,从背影上看有点像郭进,只是他的头发没有参加我结婚那晚看上去整洁光亮了。更奇怪的是,郭进身边居然鹄立着一位穿戴时髦的女子,女子不停用手帕替他擦汗。因为这个女子,我又怀疑他不是郭进。
我干脆努力坐起身来,试着轻声叫他:“郭进,是郭进吗?”
男医生慢慢转过身来,我果真没看错,这人正是郭进。只见郭进眉眼皱锁,嘴脸歪曲,一副十分痛苦的样子。他见到我先是睁眼一惊,表情显出几分苦涩,然后有气无力的也轻声问:“洁儿,你怎么?不要孩子?”听他这么一问,我便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哭出声来:“郭进……我把孩子摔掉了!呜……我把孩子摔掉了。”在自己的老同学面前,我成了受尽委屈的孩子。
“洁儿,你别伤心,你这样伤心我,我丹田就更痛了。放心,我保证你没事,你很健康,机会多着呢。”
“可是,好奇怪,你怎么也跟我在这里同病相怜呢?”
他愣了一下,苦笑着向后方指了指,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原来走廊尽头是碎石室,估计他是刚刚碎石出来。
“你哪长石头了?”
“很操蛋的两地方,一粒在膀胱,一粒嘛,嘿,在尿道,痛苦啊!”
“你可以走后门麻一针再上碎石台嘛。”
“这个手术不能麻,得一边做一边排,反复好几次呢!嗨,别提了,跟上酷刑似的,这不是,刚从厕所出来走不动就坐这儿让你遇上了。”

“怎么不让史玲来陪你呢?”我嘴里问着,眼睛故意看了看他身边那位漂亮的女子,此刻,这位女子正用娇美的双臂替他轻柔肩背。
郭进的肚子肯定又是一阵疼痛,面部皱得如干老的核桃,就差没躺到地上去打滚了。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把肩头上那双玉臂轻轻推开。也许这位漂亮的女子和他是表兄妹什么的亲戚关系,是我多心呢?那女子也许看到我悲痛起了同情心,她走过来递给我一张干净的卫生纸,却马上询问郭进我是谁。郭进捂着肚子痛苦地回答:“我,我的高中同学。”好像我俩是同学关系就没我什么事了,她看我的表情立即变得亲切起来,还长吁一口气。
我本来也想追问郭进她是谁,但既然郭进痛苦万状我也就饶了他,不去刨根问底。据说史玲是怀着孩子匆忙与郭进成的婚,新婚燕尔的郭进会背地里做对不住自己妻子的事么?或许因为照顾到史玲的有孕之身,他才请这位表妹或堂妹什么的陪同自己碎石,还是别把人家往坏处想了。
“洁儿,祥子怎么没来陪你?虽然这是个小手术,但要恢复好还得半个月的时间,你不必太伤心,你会再怀上一个健康孩子的。”
“谢谢老同学的关心,我没那么骄气,休息一会就可以自己回家的。”我疲倦得再不想睁眼说话了。
不知在长凳上半醒半睡了多长时间,我方想到应该赶快回家用支队的电话先口头请个病假。术后的我走路有些迟钝,我拖着脚步正走出医院大楼,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前方响起来:“死喽!(升调)洁儿,你怎么了?脸色这样难看!”玉霞和曙光竟意外地出现在我面前。
玉霞已经请了三个月的保胎假,今日见她笑盈盈的样子便知道家里人把她伺侯得相当不错,虽然脸上冒出来几颗癍点,身体也有些臃肿,却是容光焕发,神情是史无前例的温良,这更惹得我对她无比的羡慕。即将为人父母的这夫妻俩终于可以将爱提升到共同的责任和义务上去呵护他们生命的延续了。
“我没有事,身上出了点小毛病而已。玉霞,两个多月不见,怪想你的。看你气色绝好真是开心。”我的腰杆一下子还很难恢复原来的笔挺,便努力使脸部的笑容尽可能的灿烂,假装良好精神状态。
“嗨,天天灌我‘海陆空’杂七杂八的腥腻骨肉,体形变了脸形也变了难看死我了!”玉霞的眼睛飞快地顺转又逆转,细眉也随眼睛上下起落,口形变化迅速而频繁,说她是生活中的相声逗哏一点都不夸张。
“呵,有条件就多吃点,你现在得保证吃进两个人的饭量嘛,呵呵,看不出来,曙光还是个挺称职的丈夫呢。”
“死喽,你以为他会做给我吃?屁!都是小保姆的功劳!不过曙光一月下来也给她不少的钱,她不尽职尽责哪里行!”
“洁儿,你真的没事?”曙光似乎对我的病情起了疑心。
“没事!你俩快些进去吧,晚了就挂不上号了。”
我缓慢走到医院大门外的公交车站。今天太阳躲在厚厚的云层里总也不肯出来,整个上午天色灰蒙蒙一点都不明朗。因为周身无力,我赶不上刚开走的那趟公交车,只好独自坐在车站旁大榕树下的石凳上等搭下一趟车。石凳十分的冰凉,坐在上面的我不禁打了个寒颤,困倦得只想把脸埋到双臂里头。
突然,我的臂膀被人紧紧抓住,我惊叫起来:“谁呀!想干什么?”话还没喊完,便看清了此人是刚刚见过面的曙光。
“曙光,你不陪玉霞,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你的事郭进和我们说了,走,上我的车,我送你回去。”
我推他的手,表示没有必要,让他快点去照顾玉霞。我说我搭公车到终点站之后可以栏截往支队去的卡车你们不必替我担心,而他却说:“孕妇历行月检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我送完你,她正好也检查完毕。你别咯咯嗦嗦像个事儿妈,上车!”曙光不耐烦地把我提上了他那辆白吉普车,他说不要害羞,老老实实躺在后坐上,并将一对烟味浓重的靠垫一只塞到我的头下当枕头,另一只抛到我腹部上让我抱住,然后跳到自己的驾驶座位。
曙光把吉普车开得很慢。我怕误他时间,说:“我不是玻璃做的,你还是开快点吧,玉霞等久了会着急的。”
曙光在嗓子眼上哼一声说:“着什么急?我是丈夫又不是车夫。洁儿,你为何不跟她学着在家里好好的保胎?这点你就真的不如她精明了。”
我说很多孕妇都在工作岗位上呆到孩子临产前也不出事,我哪知道自己这么娇气。曙光还是一脑袋的“不毛之地”,不过,这样的秃头倒是挺适合他我行我素的放任气质。车子行驶一段路之后他又问:“洁儿,祥子哥真是忙到没空陪你的地步?你爸你妈也该心疼你的吧?”我告诉他父母去了昆明,好在没有及时向他们通告怀孩子的喜讯否则更惨了,祥子满心欢喜的以为要当上爸爸了,这下肯定够他沮丧一段日子的,再要被我父母教训几句他还能安心带兵么?万一他从单双杠或独木桥上走神摔下来那损失更加的惨重了!这本来就不关他的事,是我自己不小心。
曙光啧的一声说,“原来你爸调走了。厅里我的那些哥们也几乎都走关系出了香港,听说在香港混得都很不错。洁儿……”他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洁儿,要不你买辆小车吧,少一些日晒雨淋,颠簸来颠簸去的现在你可是比过去枯多了。”听他这样说,我心中倏忽一阵悲哀。枯意味着一个女人老去的状态已经显著,原有的旺盛精力在悄悄的滑坡,更表明一些外在的美丽渐渐地衰退。我强打精神笑道:“呵,曙光,开什么玩笑我哪买得起车呢?像我家现在的状况,即使向你曙光借到钱买辆车也是养不起的,车子喝的是汽油又不是自来水!”
曙光“吱”猛踩刹车,我以为车子遇到了什么紧急情况,从后坐的长椅上蹦起来。然而什么情况也没有,只见曙光从他的皮包中抽出一本存折,我一眼就认出那折子盖的是我们所里的公章,他用指尖在折子上弹了几下,把它递到我面前说:“洁儿,看你嫁到这穷乡僻壤挺遭罪的,哥们也帮不上你什么忙,这是上次你替我开办的折子,已经取出一些,余下的你和祥子哥先拿去买辆车,比如北京吉普就用不了多少钱,剩余的部分也够你的车吃喝好几年了。密码是你的生日。”我被他又一次采取的赞助方式感到震惊,15万啊!我和祥子要埋头多少年才能攒够这笔钱还他?曙光是否用钱来向我们示威,显赫自己并嘲笑我如今的生活现状,或者,他对祥子一直心存内疚之心,反正这种华丽的友善之手握不握都挺别扭!
曙光像看明白了我的心思,他谙练地用唇从烟盒中抽出一根香烟快速点燃,把后脑勺枕在车椅靠背上吐一口浓浓白烟,说:“洁儿,你别瞧不起人。我不欠你们什么人情,我服了刑,受的惩罚已经够了。我虽弄伤了祥子哥但他如今是因祸得福,连胡巍都没他这样的福份。照说,祥子哥要感激我的。”曙光虽一副冷若冰霜的表情,但话语却越说越温和。“洁儿,我这完全是一种赞助行为,我现在有钱,爱赞助谁就赞助谁,别人他妈的想管也管不着的?再说……甭说是15万,就是给你整个世界,我都在所不惜!”他这种夸张的表达令我不禁回想起过去在灯光球场看电影他那对专注的眼神,曙光的慷慨和仗义的确是几年前的我所想像不出来的,也许因为从前那段朦胧而单纯的怀旧心里,才促使他对我亲人一般的关怀起来,可在我的记忆当中,与他的每一次相遇都不会是愉快的结局。
“不行!曙光,拜托你别老拿钱来给我们施压,这钱又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都是你自己付出的心血和汗水所得,我和祥子是坚决不会收的。而且,我们的经济状况部队上上下下谁人不知?突然拥有一辆私家车就像突然拥有一艘私人航母那样惊天动地了!曙光,你的好意我们心领,真的!收回去吧。”他停顿片刻,突然转嗔为怒将存折放回到包里,使劲轰踩油门,车子加快了行驶的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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