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十一)出嫁欢歌 水火交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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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六的城郊也不热闹,时不时才会有一辆货车从公路上呼啸而过,扬起几米高的尘土。公路边偶尔出现一二辆行走缓慢的马车,轱辘一边落下干泥片一边又粘上湿泥片,还发出吱咯吱咯的响声,马车的砖泥货堆上坐着衣衫褴褛专心打磕睡的农夫。周围除了树木的绿色就是灰黄的土色,单调得有些可怖。
迎娶我的车是祥子一直舍不得更换的永久牌28寸半包链自行车。支队批示给他的婚假仅有三天。我一直想要求他带我去看我们的新房和新房布置的进度,但他总和我说工作忙得很,新房也没有涂抹出个样子,看也是白看。我说,那我总得看看新房的位置和大小吧?他就重复那些话,看也这样不看也这样,由不得我们再挑选,我保证弄成地道的新房让你和嫂子们一样过得起日子你就别再操这份心思了,忙你的工作和排练,一个月后我准时迎娶你!
祥子这辆自行车破旧得厉害,说是从总队一位转业干部手中接过来的,好歹也算跟凤凰牌一比高下的名牌车。他说永久二字更对我们的大事吉利,别看它是一辆旧车,仅凭这品牌质量至少可以撑个三五年的没有问题。
我战战兢兢坐在后架上搂着他的腰贴紧他的背安静地让他驮着,害怕这破旧的自行车突然间散架,这车,不知从哪个部位还发出了节奏强劲的“哐啷、哐啷”声,像为我们奏着独特的结婚进行曲,这“曲”令我心潮澎湃……多少次了,为女友们做伴娘,那浩浩荡荡的车队,披红戴绿的彩妆,热热闹闹的酒席,光彩照人的新娘怎不令我羡慕。而我嫁人却要嫁得小心翼翼、顾全大局的,还坐上一堆生锈的钢铁奔赴新婚殿堂……
得知父母弟弟去了昆明,史玲争着将她的单身小屋腾出来专供我出嫁前使用。昨夜,采购了一整天的我身体有些疲乏。我懒懒地依窗而立,春风温润,它渗透到我的肌肤使一天的疲劳得到了一些放松,望着高挂天空的明月,不由得对未来憧憬起来……祥子从身后悄悄将我环腰抱住,我转过身来面对他,他却沉默不语。一个月不见,他人消瘦了许多。他抚模我垂在身后刚刚梳洗干净的长发,在我额上亲吻了一下,半晌才指指自己的胸膛说:“洁儿,委曲你了,我不能让你像别的新娘那样穿金戴银,我所能给予你的,就只有这颗深爱你的心了。”
“你傻呀,金银这些玩意儿无非是贴在皮肤上用来装点颜面的饰品,它终归是有价的,而爱却是神圣无比的你稀罕哪一样?”我伸出双臂,紧紧搂住他的腰去听他剧烈的心跳,我自信此时此刻这样的心率奏出的定是一曲永不瞑灭的爱情乐章。我抬起头望着他的双目,尽量让自己的话语极至温柔:“所有那些对我来说都不重要,唯有你的爱我不能少。”话刚刚说完,我即刻被他狂热的搂抱淹没了……
他轻声说:“洁儿……我不想等到明天,可以么?”
我颤着声音坚决回答说:“不可以……姑娘一辈子就重视自己昙花一现的圣洁,我反正是你的人,别在乎这一夜了好不好?”
他说:“死丫头,好吧!”
我俩和衣躺在床上,祥子很快进入了梦乡,而我却彻夜难眠。嫁一名军人,我心里有着吃苦的准备,从父母的婚姻生活便可折射出我同样是军婚的生活。茫茫大千世界,两个人从相识到相爱是一种难得的缘,这种缘是该好好珍惜和呵护。然而,相爱容易,生活并不像想象的那样简单和美好,特别是军婚的不稳定特性,将会给我们夫妻生活带来怎样的前景想来心就难以平静。婚后的我能否如母亲提醒的那样,对爱人做到真正意义上的疼与爱,心中实在没有太大的把握。一个女人既要有母亲对儿子的无私宽容之心,又要具备妻子的温柔和娴淑,最好还能成为他事业上的知已,去哪修炼得如此综合性多功能?或许,每一桩幸福婚姻都有其不同的密码,这些密码是要靠相爱着的双方携手迈进婚姻之后才可能节节破译的吧?出嫁前的我,还是有一些紧张和不安……
自行车一直在郊区的公路上颠簸,公路不是上坡就是下坡,坡度还挺大,上坡时,我跳下来迈着麻痛的双腿在后面推他臀部助力,下坡时,我又必须将自己的臀部迅速掀上后架,借助这差不多成废钢铁的代步工具和祥子一起向下俯冲。每次俯冲,祥子都会情不自禁地引吭高歌:“鸽子啊在蓝天上翱翔!带着我殷切的期望!我的心,永远嘛伴随你,勇敢地飞向远方!……”
不多久,他把自行车拐上了一段既偏僻又凹凸不平的泥巴路,我的身体在后架上开始随车共振,祥子双腿像开足了马力的轴承飞快旋转着,上了一道坡,又上一道峁,链条磨擦在铁包皮上嘎嚓嚓地作响。突然,车身一个趔跙把我从后架上弹起坠落,不偏不斜正好扎进一个很大的泥坑里,**如铅球着地般将泥坑中的松土向四周溅开,麻、胀、痛,不是滋味。更糟糕的是,一双崭新的红皮鞋竟然同时挣脱我的脚丫异向飞出,其中一只鞋的高跟还在空中与鞋底决裂开来。我冲着祥子兴奋的背影大叫:“扯淡啊你!刚结婚就把我抛下了?!”
祥子听到我的喊叫,回头“哎呀!”一声,立刻腾跃起漂亮的“轻功”落下地来,将自行车往路边“哐当”一摔,冲到我面前伸出股肱问:“洁儿!摔哪了?疼吧?快让我看看!”我甩开他的手吓唬说:“完了,我尾锥骨肯定是摔歪了!你就预备娶个坐轮椅的新娘吧。”
他紧张出一头的冷汗,用劲把我抱出坑外,说:“都怪我,没注意把车刹慢来行驶!”看他眼圈发红一副内疚的样子,我只好强忍着臀痛,穿好他替我捡回的一只皮鞋,跛着脚尽量向他抛去微笑,说:“算了,不痛了,结婚要紧啊,没有摔破脸皮真是万幸!”
祥子替我把那只断跟的鞋对接好,再往泥地上用力敲打几下,虽然鞋跟接得不是很正,但原装的鞋型算是接出来了,他埋怨说:“刚买的新鞋那么不经穿!”
我只是苦笑,不好意思告诉他,我昨天逛了一中午的商店,也就下决心买回这一件处理品,出发点挺好,学习勤俭持家,可谁想到处理品真就那样名副其实呢?我本来还指望它在婚礼上足下生辉的!
祥子将摔出轴的自行车链条卯好,把我搀扶上车,很快又恢复到先前的激昂情绪,边蹬车子边春风得意高唱电影《甜蜜事业》里的插曲:“幸福的花儿心中开放,爱情的歌儿随风飘荡,我们的心儿飞向远方,憧憬着美好的革命理想。啊!亲爱的人儿,携手前进,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噢!充满阳光,这该死的泥巴路!
接近支队的郊区有着一望无限的田园,葱茂的西洋菜田、空心菜田,它们像一片片衔接紧凑的天然绿州,在春风的微拂中泛起阵阵波纹。金黄色的南竹像守护绿州的卫士般一簇簇分散挺立于田梗边缘,在阳光映照下光芒四射。
乡间道路上的泥土被太阳烘烤得无比疯狂,它们追随在一辆辆驶过的卡车后面“扬眉吐气”。我下意识看了看胸前的两条大辫子,这一路上,辫子已经沾满了厚厚的尘土,哪里还有新娘的模样,活脱另一个让人驮进山坳来感受艰苦的喜儿。

走过田野,要经过一座小桥,祥子说离他们一支队不远了。小桥的栏杆很破旧,有两处还破了半截口子,从桥中央就可以俯视桥下湍急的河水。桥上与我们迎面而来了一行身着囚服的队伍,他们个个目光呆滞直视前方,一个紧跟一个匀速行进,神情统一的冷漠和叛逆。队伍旁边有几个慢踏自行车腰间揣短枪的狱警,这行人经过桥上只能听见唰唰的脚步声,一股凝重的空气随着他们的队伍不断前移,似乎此时有说话的声音发出就是危险,这凝重的空气如一颗不定时的自燃炸弹,令人怵惕。祥子介绍说,这些队伍是刚刚劳动收工归狱的少年犯,桥那边有个女监,桥这边紧闭着的大铁门里关的都是少年犯,耸立的高墙上方围绕的层层铁丝网都通有电,高墙的拐角处就是壁垒森严的岗楼,我果真看到一名武警战士手握钢枪挺拔如松地屹立在哨位上。走过这样的路段,我心一阵黯然,原来基层部队与市内以警卫为工作重点的直属部队在具体的任务职责上还是有区别的,这种生活环境自己什么时候才能适应呢?
“祥子,你们大队还得守犯人?”
“当然,规模较大的监狱区必须设武警岗楼。”
“哦,出过事吗?”
“犯人企图逃跑的事常有,但得逞的很少。洁儿,今天是我们大喜的日子,咱们多想点开心的事!”
“好吧。”
入支队大门之前祥子就交待我把搂着他腰间的双手松开,不要招惹官兵们的眼球。一支队挺宽阔,地面跟总队大院一样的干净,里头也是有一个大操场,操场上训练的官兵比总队大院里的要多几倍,口令声此起彼伏。操场边的营房也是比总队大院多,但树木大都细高来长,年轮好像都不大。两个小兵拼命奔跑欲赶超我们,祥子便加快了骑车的速度,把他们甩下老远的距离,他们只好停下来望着我们的背影叽咕。我问祥子他们想干嘛?祥子笑答当然想看新鲜漂亮的嫂子。
院内四处都可以见到嫂子,有的给孩子喂饭,有的在水池边拧床单,有的提篮子向大门快步行走……嫂子们一个个都开朗和热情,对生活十足满意的样子,每见到人就喜欢咧大嘴来寒喧几句。她们的身材大多中等胖瘦的匀称,而那些长得胖瘦两个极端的嫂子看上去就特别引人注目了,胖的就胖到分不出**、腰和臀部的界线,瘦的就瘦到胸背一样的平坦,腰臀也是没有明显的凹凸线条。祥子介绍一位手上正提着锡桶和小铁铲的圆胖嫂子给我,说这是二中队和他搭档的张指导员的家属,我们的邻居了。嫂子冲我笑嘻嘻喊起来:“妹子,恭喜你们办大事哦!我赶着上菜地施肥,晚上要帮你们忙的。”我回答她:“谢谢张嫂哦!”
分配给我们的新房在基层连队的单身干部楼里,不足十五平方,除祥子利用休假自己打制的那套做工粗糙但油漆明亮得可以照见人的家俱和一台爸爸去昆明之前托老战友要的五金内部票买来的十八寸彩电外,再无其他可以享用的好东西。祥子说,为暂时缓解经济压力,两张军用床拼凑在一起就成我们的温床吧,你看它比谁家的床都要宽大多舒服啊!我拿手在粉红床单上捋一下,马上被两床中间拼接的铁杠碰得手指生痛。我说:“祥子,其实我们还是一人睡的一张床啊!”新房墙面涂抹不匀或砖角突显的地方被祥子贴上了很多大红蜡光剪纸图案,图案里的双喜花边还有童娃都可爱得能把人乐傻。祥子说:“这就是邻居张嫂的杰作了。”
这夜,皓月当空,天气绝好,吃喜糖的客人分至沓来。新房太窄,朋友和官兵以及嫂子们只能坐在屋外成群结队地边喝茶边咀着糖聊天,逗新人唱歌的声音此起彼伏,场面非常喜庆。
素华也从学校赶来帮忙招呼宾客,她趁空闲的时候悄声对我说:“姐呀,这是毛坯房哦,想不到我姐夫还挺能干,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条又显示了气氛。”
我说:“还说呢,他一直宽容了你的刁蛮,你嘴巴以后要饶人家一点。”
她涨红了脸说:“知道了。”
“吱”,一辆显眼的白色吉普突然停在新房门外,穿戴得花枝招展的玉霞尖挺个大胸脯扭摆着柳腰从车上跳下来,紧随她身后高个的男人一出现,我和祥子便愣在了门口面面相觑:曙光居然也来了!更令我惊讶的是玉霞与曙光的交往有别于她以往与其他异性的交往作风,他们什么时候好上的?好到了什么程度居然对我这个好朋友严加保密,还跑到我婚礼上搞突然袭击。
曙光不知什么时候剃的光头,比过去更显出野性。他应该是刚喝过酒,面额如充血一般通红,打嗝吐出的也全是酒味儿,一双细长眼布满了血丝,脚步浮飘。他没有马上进屋,而是靠在门边环视我们的新房。
“死喽(升调)!真一段骇人的破泥路!震得我身上零件都要挪位了!”玉霞看到我和祥子还愣在原地又叫起来:“你俩是让幸福冲昏头脑了吧?死喽,对前来贺喜的嘉宾那么的不热忱!”她说着一把将曙光拉进屋内,安排他坐在一张藤椅上,随手从素华递过的糖盘里抓起一颗奶糖剥去包装纸往曙光满是酒气的嘴里送,然后跨到我的面前,搬开我的手指:“嗯?没有?”接着,又拉下一截我的毛衣高领:“怎么还是没有?死喽!洁儿!你,你就这样嫁人了?亏了亏!(刘三姐之山歌彩调)”
“玉霞,我不嫁祸于人已经不错了!亏什么亏呀?呵呵,素华,端茶水过去给客人醒酒。”我向祥子眨了眨眼,祥子心领神会,走过去跟曙光握了握手,说:“曙光,欢迎你来参加我们的婚礼。”
“恭喜你——们!祥子哥,过去的事——就别再往心里去——吧。”曙光的秃顶亮得不见一根毛渣,如果人们的目光不经意地从他脑袋上匆匆扫过,定以为是盏巨型亚光灯泡。
祥子为他点燃了一支香烟,说:“那些事,谁还花心思去记它!”
“不过,祥子哥,说来——你也算因祸得福的,如果不是我那次犯——犯下的滔天罪行,没准你俩还亲热不上呢!我歪邪也算得上个——月老吧?来!祥子哥,干杯!”他把茶杯举起的同时,“哇”地突然吐出大滩残渣,惊得众宾客散开来七嘴八舌问大喜的日子怎么来了这么个麻烦的人物。为为此时正好进屋,她一边叫玉霞把醉人拖出外面露天醒酒,一边同素华手忙脚乱地处理脏物。
曙光吐过之后说话清醒了一些,重又回屋对我们说:“洁儿,祥子哥,没想到我……我他妈的又给你们添乱了!”他推开玉霞走到祥子面前,麻利地从他皮包中掏出一包厚厚的牛皮纸袋塞到祥子手中,说:“这是我诚心诚意送给你和洁儿的结婚礼物,请你们务必收下。”只听玉霞凑近他耳边小声问:“曙光,这不是租场子的订金么?怎么?”祥子看了一眼纸包,即刻将它推了回去,说:“曙光,别搞那么复杂,让你那么一弄,我们这婚结得就有点儿俗套了。”于是两人就相互推那个纸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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