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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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近午,第五留走在冬日的太阳下回家。
高还是一般高,与早上离家时没什么两样,可是心里,第五留感到自己已全然不同。仿佛小鸡子破壳而出,经过最初的瑟嗦彷徨,终于晾干了羽毛,立定了脚根,勇敢地面对这个陌生的新天地。
街上人来人往,第五留挺起小小的胸膛,神情庄重,脚步坚定。阳光洒在身前的路上,格外耀眼,冬日微风拂面,也不觉得寒了。就是迎面而来的行人,也不由自主地让道,看自己的目光与往日也是不同。
父亲不在了。母亲,你放心,儿子会挺身而出,支撑家里门面。第五留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他已经忘了,就在刚才,他还是怎样地惶恐,怎样地畏缩。
刚才,准确地说,是一个半时辰前,第五留在康文长的陪伴下,来到衙门口,等候县官升堂。衙役放出投文牌来,第五留在康文长的指点下,也上前要牌。当差的公人见着他一个小小孩童,当即训斥:“小娃子前来作甚?没的胡闹,小心老爷打烂你的**!”
第五留本来就在害怕,被喝得一唬,话也回不上,腿也软了,直往下溜,眼看着抖抖地就要跪下。还是康文长上前解围,说起原由。公人这才打量着他,给了一个牌:“小心拿着!……这般一个孩子,也来告状……”说着不由得摇头。
将康文长所写的状纸递了进去,第五留在门外等候。却是左等右等,不曾听到里面叫自己的名儿。
“康叔叔,怎还不叫我的名?”等得时间太久,第五留最初的惶恐心情,逐渐转为焦急,因为他的尿快憋不住了。
“快了快了……县太爷事情多,处理完了就会轮到你的状子了。”康文长口中安慰着他,心里却也有些不安,这是怎么回事?不会出纰漏吧?按说一个状纸,不该如此麻烦?可转念一想,准不准关我何事?反正自己已落了五十两酬劳。
终于,衙役出来,点了第五留的名。第五留进门,却听得公人说道,状纸收下了,且回家去等候回音。
“康叔叔,我告大风堂,这状县官老爷能准么?”
“留哥儿尽管放宽心。有理走遍天下!就这般十拿九稳的官司县太爷要是不准,那岂不是没了天理?回家候着吧。最多一两天,就会有回音了。那时再让人来叫我。”康文长为他打气道。
与康文长分手后,第五留心里又是兴奋又是自豪。有几个成年人有胆行自己所为之事——上县衙大堂打人命官司?回想起离家之时,那种惶恐不安的心情,恍然已是前世——在经历了有生以来最最漫长一个早晨之后,第五留觉得自己一下子长大了。
第五留一直处在兴奋中,这一天也不知怎么过来的。
快吃晚饭的时候,第五留从外面玩耍归来,却发现家中有些异样。自后门进来,往日此时,母亲必定在厨房中做晚饭,今天却是冷灶清灰,闻不到饭菜味道。
“娘,你在哪里?”第五留喊着话,走进堂屋。朦胧暮色里,却发现母亲坐在暗头中。
“娘,怎么回事,灯也不点?”第五留一面问话,一面摸索火石,点起油灯。
灯光亮起,孟氏这才惊醒:“留儿,你回来了……今天上午,你哪里去了?”
“没去哪里。不过是闲逛玩耍,看看集市……”
“没去哪里?……那好,你过来……”
“娘,什么事?”第五留答着话走近来。
“啪!”
“娘……”第五留捂着火辣辣的脸蛋惊呆了——从小到大娘还从未打过自己,抬眼望去,这才发觉母亲脸色铁青。
“留儿,看来你是人大了,出息了,撒个慌眼也不眨一眨!……竟敢自己上县衙告状!连娘也不说一声?你将为娘当什么了?啊?……要不是你舅公上门,娘还蒙在鼓里呢!……你……给我跪下!……娘与你说过什么来着?叫你不要再打什么官司,你怎敢不听?……”
“娘,我也是为了大的仇呀!”第五留不由落泪,让娘打得满心委屈。
“还犟嘴?谁要你报仇?那衙门岂是为我们这样的人家开的?……”
孟氏气苦,将儿子好一顿训。可这出首告上的是人命官司,岂能想撤就撤?孟氏彷徨无计,一夜无眠。第二天公人上门,说是官司准了,已经出票提人,让第五留上衙门候审。第五留却有些紧张了。到了此时,孟氏也无法再顾忌康讼师了,只得让儿子去寻那康文长做军师,自己则急急忙忙来到堂叔家,央孟庭相伴一起出庭。
等到第五留寻着康文长,不想,康文长却推说有病在身,不肯出面相陪,只说:“我去了也是无用,既非原告,又非证人,上不得堂。留哥儿还是自去吧。”
第五留想不到康文长放他白鸽,顿时慌了手脚,千恳万求,康文长就是不答应。第五留无法,眼看开庭在即,只得离去。
母子两个拿着判词回到家中,不多时康文长却寻了来。
“叔叔还来作甚?老爷都已判定了!”孟氏见了他,也没有好脸色。
“嫂子,兄弟不是挂念侄儿的官司么,估摸着时间该判断了下来,特意前来参详参详。”康文长陪笑着说道。
孟氏面对笑脸好意,倒也无法再发恶声。等康文长展开判词,却顿时长叹。
“怎的啦?”第五留心中一紧,脱口问道,连孟氏也顾不得对他的厌恶,急切地望向他。
“想不到人命官司,老爷竟然只判大风堂罚银三百两,实在不公!”康文长挑拨道。

“大老爷哪里不公?”孟氏当场反问道,“大老爷言道,原是我们当家的有错在先……再说了,那些动手之人原非大风堂的伙计,不过是临时雇用的护院。大清早将我们当家打得重伤不治,原非东家授意,不过是管教不严,所以罚银三百两……”
“嫂子!……你还不明白其中道道?你看看,除了罚银,老爷还判了些什么?”
“老爷不是断了,动手之人悉数流徙?”
“侄儿并未指认动手之人,是不是?……也无人名列出,也未说要海捕缉拿……如此判断,岂不是一纸空文?”
母子两个面面相觑,这才恍然。
“叔叔再看看……大风堂为我家留儿所做谋划……难道那也有假?”孟氏关心的是儿子,先回过神来,问起日后生计。
“假倒是不假。可既是大风堂之人打死了大哥,家中断了生计,原就该大风堂负担,就是老爷不判,大风堂也逃不脱。”
“这个……”
“这么说吧,侄儿打了这一场官司,竟是分文好处全无!”
“……大老爷说,大风堂已出银安葬了我们当家的,所以,只需负担我家日后生计……”
“不公啊!老爷偏袒大风堂,实在不公!……嫂子,你若信得过我,咱们上府衙再告!”
“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孟氏连忙坚拒。民告民犹可,这一场官司赢得幸运,儿子还算无恙;可上府衙告状,不是连判断此案的县官大老爷也捎带了?民告官……孟氏连想都不敢想。
康文长再三鼓惑,孟氏坚不答应,最后竟要翻脸,康文长只得离去。
孟氏这里水泼不进,可第五留一个少年,让康文长揣掇着上堂打了官司,毕竟还是出了些气,即使中间遭他放白鸽,又如何能不将他高看,将他的话奉为圣旨?康文长对判词的一番解剖,如同在他心中播下了一颗恶心的种子,经过几天生根发芽,最初赢得官司的满意发展转成不甘,第五留又找上门来。
“康叔叔,你这是怎的啦?”见了面,第五留不由得大吃一惊。
此番再见,康文长真的卧病在床了,脸肿腿断,有眼睛都看得出不是假意称病。
“一言难尽啊……想是大风堂的报复……”
一天晚饭后,忽然有人来请康文长去写状纸。康文长推说天色已晚,明天再来。来人苦求,许了十两银子,又说雇得轿子,康文长心动,不免走上一遭。
不想来到一个僻静所在,一伙人拥上,将康文长从轿中拖将出来,套上麻袋痛打,最后离去时,还特意砸断了他的一条小腿。
第五留听了,又是愤怒又是害怕,半天才问道:“康叔叔,咱们还要不要上府衙告他们?”
康文长心中苦笑,自己为他的官司被大风堂打断了腿,这留哥却先关心自家官司。
“留哥儿,你看我这样子……上府衙,看来不得不你自个去了……不用害怕,上县衙不也是你一个人?……等我伤势略好,替你写个状子……”
康文长望着第五留离去,心中发恨,大风堂,竟敢打我,看我不让你们恶心一回。转念又想,自己没凭没据,一时倒也无法拿大风堂怎么样……可就是有……康文长经此一劫,也有些害怕了……哼,总不能白白吃亏……总要有人付些代价……康文长的脑筋转过来寻到一人身上,来老儿,我为你出力断了腿,你总该再出些养伤银子吧?那五十两可不包括断腿的苦痛……
第五留有些无趣,回到家中,却发现舅公来了。
“留儿,准备着,后天咱们去杨杜村,大风堂给你找了个营生。”
“我不去……”第五留心中惦记着上府衙打官司,如何肯离开。
“留儿,你若不去,家中生计怎办?大风堂给了个差使,每月八钱银子,活计轻松,别人打破头还得不到呢!娘与你同去,照顾你……”孟氏本就心疼儿子,何况儿子年幼,如何放心他独自前往?“你不听话?是不是要气死为娘?……舅公,倒让您笑话了……”
孟庭摆摆手,也来耐心劝道:“留哥儿啊,大人见的事情多些,吩咐你总有道理……你娘叫你别打官司,原也没错。咱们这样的人家,如何斗得过银子堆成山的大风堂……大风堂原先答应的差使更好,每月一两半工银,年底发双份……若非你去告状……你且想想,有谁十三岁养家,年入二十两?……不知你听说了么,大风堂可是个金饭碗,做得满了几年,成了终身长工,那以后就如掉在米缸中一般,成亲成家,生儿育女,养老送终,都由大风堂承担……你想想,多好的事……留哥,你才十三岁,就进了这别人打破头都进不了的大风堂,日后升做管事掌柜,有的是机会……你难道不想让你娘跟着享福……”
第五留听了也不免心动,可仍有些犹豫:“可大的仇,难道就这样算了?”
孟氏与叔叔对望了一眼,接口道:“儿啊,告都告过了,气都出了,咱家的日子还要过下去不是?告状难道能当饭吃么?”
孟庭也劝:“这本是大风堂下人的过失……大风堂早辞了那些人,又出银安葬你爹,又给你找了生计,也算不错了……哥儿,若是你娘儿俩能借此将日子过得红火和美,你大地下有知,也会高兴的……”
第五留一个少年,让两个长辈劝得没了主意。
过了十来天,康文长派人来叫哥儿时,第五这一家人,早已铁将军把门人去屋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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