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第五(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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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上,大老爷坐在案后。
第五虎偷眼睇去,心中暗想,乌纱帽,幞翅头,盘领青袍,倒也象模象样。
“大老爷,小的出告大风堂,强买民宅,逼死老父……恳请大老爷为民做主,断得大风堂归还小的祖宅,大风堂的主事伙计与小的老父抵命……”
大风堂那位姓赵的先生呈上房契文书说道:“大人,敝号买得此房,原是房主第五虎自己愿意的。”
“大老爷听我说,房契是他们乘我不在,花言巧语从我婆娘手里骗去的;文书,是他们几个拉着我的手强行按的……”
老爷看过文书房契之后开口问道:“你那三间房,契上写得分明,原价不过三十两银子。大风堂补了你两三倍的房价,并赔了你两间房,你还待如何?”
“大老爷难道不知,买卖总要双方乐意才行,岂有按着牛头强喝水的道理?……该房为小的大爷传下来的,小的不愿出卖,大风堂就算出钱再多,也不能强拉着小的按手印不是?”
大老爷哑口无言,第五虎口齿更是伶俐:“……再说,小的在门首开了个食油铺,那是全家的生计所在……卖了岂不要断了生计……”
“大人……敝号愿意出资,替他另开一个食油铺……”赵先生插话了,见着沈大人点头,继续说道,“他当初说,只要出得百八十两银子,便将个铺子盘与我们,还当场收了我们四十两定金……只是这几个月,他那地面又兴旺了一些,他这才想要反悔……”
老爷当即问道:“第五虎,那文书上所载,房价八十两,你可收了么?”
“……是我那婆娘收的……待我回去,我便取了还给他们!”第五虎回道。
“刁民!文书既立,岂容你出尔反尔?”大老爷喝道。
“有了银子,青天大老爷也不青天了……”第五虎低骂一声。
“你说什么?”
“小的说,房子小的就不想再追讨了,可是大风堂众人逼死老父,小的定要他们偿命!”
“大人容禀,敝号之中,并无一人碰得他家老父一个手指头,六十多岁老人,风烛残年,不幸故去,却是与敝号无干。”
“现在你们倒是撇得干净……若非你们三天两头,前来吵闹,我大怎会气出病来,一命归西?”第五虎只觉得心中愤怒,说得理直气壮,说得那赵先生神色软了,连大老爷也被自己说动了,开口问道:“第五虎,那你要大风堂哪个与你大偿命?”
“有个主事叫什么旺孝的,他穷凶极恶最是可恨,还有什么叫小丰何斯仁谁谁谁……”
“岂有此理!敝号众人碰都不曾碰得你父亲一下,哪里来的这许多凶手?”
“怎没有碰我大一下?我大要与你们拼命,你们难道不曾对他动过手?”
“……带旺孝,小丰,何斯仁,谁谁谁,每个都打上四十大板,发配充军……”
“大人大人……”
第五虎眼见着大老爷被自己说动,大风堂的先生还在急叫,心中就如泼了粪之后一般畅快,却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梦中——若是大老爷真的这般解气的判断,自己何须再去泼粪?
第五虎迷迷糊糊地想起,当日大老爷判决,大风堂再添自家三十两,用作重开食油铺的花费,自家则被罚了纸价三刀……爹却是白死了,到底对方不曾动手……倒是那个康老虎,收了四十两打点银却不办事,我倒要好好问问他……第五虎忽又想起,已经问过康文长了……第五兄……康文长笑着答道……纸价折银八两一刀,你罚了二十四两银子,大风堂却要添你三十两,这纸价到底是罚在哪个身上?官司又哪里输了?
官司好象是没输,可我不是亏了三十四两银子?第五虎盘算着,又清醒了一些……康老虎却变了脸冷笑道……第五兄,你不会没听说过吧,争气不争财,争财不争气……要争财就不要打官司!……
第五虎完全醒了……动了动眼珠,眼皮微微睁开一丝,天色才微明,估摸着五更还不到。
争气争过了,该开始争财了……还好,没有被人坠着尾巴……咱就此歇手了,不再闹了……食油铺虽说只挪了两三条街,不知老主顾能否寻得着?且算算还要添置哪些东西……又要出送几钱银子,请张木匠箍个新粪桶……
第五虎正寻思生计营生,并为要置个新粪桶而感到肉痛,却听得门外一阵人声嘈杂,心里不由得一紧。
“开门开门!第五虎,你的臭事犯了!别以为你闭门不出就躲得过……快快开门……”
门外众人叫骂着,第五虎的婆娘儿子早惊醒了,脸色惶惶地看着当家人。
婆娘还在埋怨:“叫你别去,你就不听……看,人家寻上门来了……”
第五虎一时也没了主意,却强自镇静:“不会有事的……街坊邻居都在,他们也不敢乱来……”
第五虎安慰着妻儿,趿了鞋,才走到外间,就听得啪啪啪,接着“砰”的一声巨响,门被踢开了,紧跟着呼呼噜噜涌进了十来人,几个火把灯笼,将屋内照得通亮。
“是他么?”
“怎么不是?……第五虎!”
“什么事?”第五虎看向发问之人,下意识地应了一声。
“你干的好事!”
“这厮倒睡得舒服,害得你家爷爷,大半个月不曾睡个安稳觉……”为首一人笑骂道,正是林三。
“是呀,害得我们都不曾睡好,终于守着了你……”
有两个性急之人,这就要上前动手。
长生让林三荐些人来。林三回去一说,呼拉拉,朋友拖朋友,一下子竟有三十来人。长生将人分作两班,让他与刁二各管一班。仁和坊东大街的铺子新开不久,这段时间频频遭人泼粪,让长生头疼得很。于是立下五十两赏银,让这两班人轮留守夜。林三刁二新入门来,都急于立些功劳给东家看。不想几天前,刁二他们差点就捉住了那泼粪贼,让林三急得回来就与自己这班人商量。还是张福生出了个主意,铺子中也无临街窗户,开门又费工夫,不如就在羽风楼二楼埋伏,占了地利看得清楚。这一招果然奏效,今晚那贼虽逃了,却遗了个粪桶在场。等着伙计们起来,有人认出是第五虎家的宝桶,便领了林三一路寻了来。

“你们要干什么?光天化人竟敢强闯民宅……”第五虎摆出抵挡架势,身上只有短衫犊裤,一面大叫,一面腿骨有些打抖。他婆娘身上裹了被,又哭又喊,这是做甚……他儿子第五留,也冲了出来,想要帮助自己父亲。
“光天化日?天都还没亮呢!”张福生骂道。
林三笑道,“呵呵,还嘴硬?看看这是什么……”
林三一挥手,咣当一声响,牛大将一件事物扔到他们面前。那东西轱轳滚着,掉了盖先放出一阵臭气。第五虎怎不认得,自家的那个粪桶呗!
“你这歪货,别看你脚头快,拉下证据来,我看你还有何话说?”
“就这么一个粪桶,也未必是我家的!你倒问问它看?它还能答应你不成?”
“这厮倒是嘴硬!”林三倒也不生气,指着第五虎,对着自己的手下笑道。
“还不承认?……上面还有你的姓呢!要不我们如何能寻得来?”张福生揭开了谜底。
第五虎看去,可不是么,火光晃动之下,隐隐约约的,粪桶上面刻有两个字,一个笔画多多,一个笔画少少,正是自家的姓“第五”。第五虎暗中叫苦,这张木匠,谁要他多事,卖弄本事,刻些货主的姓氏在上?可嘴里兀自强硬:“就是刻了字也未必就是我家的!你们自可刻了字前来寻仇……”
“这厮!平白无故,我等为何要攀赖你……”林三明明知道第五虎是在抵赖,一时倒说不出分辨的话来。
“这厮竟还敢狡辩……”上门的众人义愤填膺,叫骂着,这就要动手。
“且慢!我就让他来个心服口服!”张福生却跳了出来。众人一时停了手住了口,好奇他有何法子。
“第五虎,你说这个宝桶并非是你家的?……那就请出你家的宝桶来,让我们见识见识!”
众人一听,连声附合:“对呀!对呀!那就拿出来看看!”
第五留早跑去后厢了,只想着取来粪桶,洗了爹的怨屈。第五虎却是自家心事自家明白,如何应得下?
“快点呀!拿得出来,我们转身就走……拿不出了吧?也不想想,就算我们要攀赖你,也不会用这么个宝货……你不怕臭泼粪,难道我们还不怕臭么?”张福生笑道。众人也笑。
“没话说了吧……”
“与这厮罗噪什么?打了再说!”一人开了口,众人便蜂拥而上。
“大大!……”第五留正好从后面回来,见着这个场面,眼睛都红了,不顾自己身小体弱,冲过来便打。
林三见了,一把拉开。第五留却又以林三做了对手。
林三伸出手,捏住他的颈部,也不打他,只伸直了手臂叉得远远的。
第五留已十四岁了,可是身材矮小,此时勾着下颏,忍着喉头的不适,双臂舞动,却是够不到林三。林三见了只觉得有趣,不禁哈哈大笑。第五留急中生智,手臂够不到,那就用腿,飞起一脚踢在林三小腿的腓骨上。林三有些恼怒,一把将第五留推出老远,一交坐倒,后脑嗑在墙上。
第五虎正被众人打得抱头缩作一团,听得儿子呼疼,抽空一看,不禁又怒又急:“敢打我儿子,我与你拼命!”
第五虎这个儿子得来不易,本来就体弱,惟恐他夭折,才起了个“留”字做名。平日里就如命根子一般宝贝着。此时见着儿子倒在地上不知死活,第五虎奋力站起,全力挥舞双臂,不再抵挡众人的拳头,却低着头直朝林三撞来。
挡在他面前的两人见他来势凶猛,一让,林三便在胸口吃了一记头棰,一个趔趄,后退着扶了墙,胸口又闷又疼。
第五虎一跺脚,又低着头冲上来了。林三大怒,让过了他,手起一肘,落在第五虎的后背上。
第五虎顿时呼疼跌倒,却又翻身爬起,双手抓了粪桶,挥舞起来。众人只得闪避。林三火起,要冲上前去,试了几次,都让粪桶逼了回来,脸上被洒了几点粪水,手掌上还擦着了一下,颇有些疼痛。林三不禁火起,恨恨骂道:“打!给我狠狠地打!”
众人一听,也是群情激奋,人人喊打。只见牛大上前,迎着粪桶,两手一抓一荡,已夺过粪桶,顺手挥起右拳,当胸就是一拳。听得咚的一声,第五虎声音顿时厮哑。众人不管不顾,上来只管痛打。
第五虎盼望的邻居们,并未出场做救兵。一来,第五虎搬来不久,大家交情也不深,二来,林三他们声势浩大,邻居们一见,早将大门关得紧紧的躲了起来,谁还敢前来多管闲事?
“将这屋里都砸了……”林三吩咐道。
第五虎已站不起来了,口中吐血躺在地上,他婆娘也顾不得身上只穿着轻薄短衫亵裤,跪在他身边哭喊着,他儿子却才醒来,头脑昏昏的,也哭着爬过来,跪在一旁。
天光见亮。乒乒乓乓声音之中,牛大过来了,手里拿着两个五两的元宝:“三哥……别看这厮,还有些家底,竟不是我们两家可比的……”
林三取了一个,向一干手下,神气地一挥手:“扯了……”
经过第五虎时,冲他就是一口痰:“看你以后再敢泼粪!爷爷们可不是好惹的!”
牛大也吐了一口,其余众人也个个学样,随后嘻笑着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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